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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倾城张爱玲》 作者:王芸

第32章 停战

  真的停战了。日军的飞机疯狂地轰炸仓库山峡、湾仔山峡、歌赋山、扯旗山、西高山的英军阵地,英军终于扛不住,无条件投降了。圣诞节第二天,日军举行了隆重的入城仪式。骑着战马的日本军人,斜挎军刀,趾高气扬地行进在香港的马路上。

  分到各救护站、防空站的学生陆续回来了。无家可归的外埠学生被集中到一家医院的男生宿舍,有大锅饭吃。有人来找张爱玲,一个与她在学业上竞争过的男生,他告诉她,学校注册处的人升起了大火,在烧毁文件记录,趁着日本兵还没有开过来。

  她靠在玻璃门边,抱紧了胳臂。仿佛看着自己三年的过往被活跃的光焰舔噬着,却无能为力。她一直很努力,以为靠这努力可以证明自己。可是,战争来了,如同过往的又一次重演——在巅峰直坠谷底。大火仿佛一只粗暴的手,抹去了她努力的一切痕迹。心里纵有千般不情愿,也是没奈何。

  炎樱回来了,说一个救护站的女侨生女扮男装剪短了发,穿上了男式衣裤,拿着扫帚扫院子时,一个日本兵走过来,她慌得赶紧逃进屋去,站在楼上的窗口前作势要跳,日本兵方才作罢。这样的危险似乎时时存在着,于她们女生是惘惘的威胁。

  宿舍附近也有日本兵出没了,他们坐在大礼堂里的钢琴前,用一只手榴弹“咚咚咚”地弹琴。还有两个坐到炎樱和张爱玲的房间床上,自顾自地谈话说笑,坐了一会也就走了。负责管理学生的一位医生带着日本官员来宿舍视察过了。食堂里每天可以领到一盘黄豆拌罐头牛肉饭。夜里听得见有卡车开进来,运来的是黑市卖出的米粮罐头,据说是英政府存粮里拨出来的。

  她和炎樱去银行取钱,光线阴暗的大堂里,瓷砖地面上赫然有一大堆一大堆的屎,是日本兵的“杰作”。空气污浊。黄铜栅栏的后面,行员们一个个坐得齐整,长衬衣袖子上勒一条松紧带,将袖口提高了便于工作。生活处在无序与有序之间。她的存折上还有十三块钱,她想全部取出来,买船票需要钱,炎樱叫她在折子上留两块,买船票不够的话她借钱给她。可是她全部取干净了,如此乱世,留有何益?

  走出来,人行道上躺着一具尸体,胳臂、腿规矩地并在身侧,衣服鞋袜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在提醒人们战事刚刚过去没有多久,硝烟还没散尽。炎樱提醒她“不要看”,于是别过头去。天上还有飞机掠过,仰着头去看,是欣赏而不是担忧了,知道再没有炸弹落下来。冬天的树单薄瘦削,可自来水管里流出了清水,电灯光也明亮了许多。生活又重新属于“我们”了。

  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仿佛节奏又一次被打乱了。渐渐明白过来,这不是错觉,不是梦,于是衍生为狂喜,庆幸自己劫后余生,逃离了万恶的战时。

  张爱玲和炎樱满大街地寻找冰淇淋和唇膏,仿佛这些是对苦难十八天最好的慰藉。她们撞开每一家吃食店的门,大声问有没有冰淇淋,唯一一家回答说有,但要等到次日下午。于是,两个人步行了十多里路,在第二天下午再次来到这家店,捧着一盘全是冰碴的昂贵的冰淇淋,吃得“咯吱咯吱”响,这声音激起心里爽快而明朗的一股欢乐。

  大街上到处是摊子。卖药材、胭脂、衣服、窗帘、玻璃器皿、呢绒布的摊子,都一起冒了出来。学生们结伴进城,在这无所事事的日子逛街成了每天的功课。手里并没有钱,不过是饱饱眼福。似乎看到那些五光十色、五花八门的东西,才能证明生活真的恢复了常态。

  中环后街上,斜斜的石板路上散着许多布摊子,摊子前挤挤络络的人。一匹匹的桃红配葱绿土布被人举起来,衬着净蓝的天空。炎樱兴头十足地帮她还价,疑心土布会掉色,蘸了唾沫在布的一角使劲搓揉。摊贩也不做声。张爱玲发现了一种广东土布,刺眼的玫瑰红底子上,绿叶衬着粉红花朵,渲染了渐变的阴影,有种炫异的美。

  “吃”的重要被一场战事空前地放大了,似乎这才是生活中最要紧的事。没有汽油供应的汽车店都改成了吃食店,绸缎铺、药房里也卖起了蛋糕,人们立在小摊前吃热乎乎的油煎萝卜饼,聚在宿舍里聊的全是吃。街上每隔几步就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人蹲在小风火炉前,炸一种脆硬的小黄饼。似乎一场战争过后,所有职业的人都改行做了饼师。

  母亲的朋友来看她,带来一包腐竹。她托他们打听车票的消息,这香港是待不得了。听说马来亚也沦陷了,母亲从新加坡寄了信来,看日期寄出已有些时日了,也不知她现在何处。收到姑姑的信,依然是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娟秀的蓝色字,多是办公室里省下来的打印纸,大小不等,质地脆硬,语句平淡,可惯用感叹号,一个一个仿佛夸张的眼神。兵荒马乱年月,张爱玲只盼着回上海,尽管那里也没有真正的家,可毕竟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即便有什么不测,回到那里总是心安。

  好像坐在硬板凳上打了个盹,感觉很不舒服,在心里抱怨着,可还是没奈何地顺受了,竟也慢慢地盹着,做了一个似长似短、若有若无的梦。醒来,发现一切都是空的……

  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

  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

  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

  仿佛一样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战争让人洞悉了生命的脆弱质地。这一群还没走出象牙塔的年轻人,也算尝过了苦,见过了死,神色间不自觉地多了凝重与伤感。

  在战争面前,生活的繁枝杂花显得那么轻飘,不可依靠。在重回生活轨道之后,幸存者不禁直奔两大“要义”而去:饮食,男女。这才是最踏实的生活内容。

  吃的欲望被空前放大,情感的依赖性也空前强烈。港大还未复课,外埠的学生被困在广阔无边的无聊中,除了买菜、烧菜,就只有调情了。一个爱画画的男生,抱怨自己现在画出的线条没有以前有力,因为他握惯画笔的手,不得不在战争中握起了锅铲,在油锅里翻滚茄子。男生频繁地出入女生宿舍,躺在突击发展的女朋友床上大玩纸牌,直到深夜也不肯离去。次日一早,女生还没梦醒,男生又出现在了床头,只为两人可以缩在床上纠缠一番。张爱玲经常听见隔壁某间寝室传来娇憨的女声,“不行!不嘛!不,我不!”听得满心惊诧,感叹连连。

  医院院长想到战争的“后遗症”之一——私生子的可能,心里忐忑,一天无意中瞅见一个女学生抱着长形包裹急匆匆走出宿舍,样子极其可疑,以为自己的担忧千真万确地成了事实。不想一查,那包裹是女生做工赚得的米,想拿出去换钱,又担心外面治安混乱遭人抢劫,便将米袋装扮成襁褓中的婴儿。一场误会而已,但震骇的余韵却难散去——这八十多个死里逃生的年轻男女,就像一个个隐形炸弹,随时有“轰”一声炸开的危险。

  稍微积极的姿态是结婚。报纸上每天登满了结婚广告,急惶惶结婚的学生不少。剩下的更多精力无处发泄的学生们,便伸出无聊的手指在脏污的玻璃上涂鸦,涂抹下“家,甜蜜的家”之类的字眼。

  一部分学生被派到“大学堂临时医院”做临时看护。十多个沉默而焦躁的病人,挤住在男生宿舍的餐室里,散发出成分复杂的臭味。多数病人是在战争中中流弹的穷苦人,也有趁火打劫者在追捕中受了伤的,形形色色,俨然一个小型的社会。一个富有的肺病患者,雇了另一个病人为他服务,那病人穿着粗大醒目的病号服上街去采买东西,被院长知道,气得将两人都撵了出去。一个病人不知是否手痒,还是心理变态,偷了绷带、手术刀、病号服藏在床单底下,不幸被人发现,自然也是被撵出了医院。上面发下米来,医院就让还可活动、百无聊赖的病人拈出里面的小石子、稗子,借以打发无聊的时光。更多的时候,病人们木然地或躺或坐,因为缺少枕头,有人将床推到柱子边,头折靠在柱子上,每天看着太阳升起落下,等着吃每天两顿、一干一稀的红米饭。他们没有什么好关注的,只有执著于自己的伤口,看到新鲜长出的嫩肉,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生气。

  餐室的玻璃为防空糊上的纸条,不见了大半,但还残留着白而不规则的残渍和残条。夜晚,残条被风吹动,在玻璃上映出一抹抹鬼魅的影子。

  一群缺乏职业精神的看护,冷漠地轮流值守。夜班时间格外长,通常有十个小时。事情倒是不多,病人拉屎拉尿自有打杂的人去处理,她们只需大叫一声,“二十三号要屎乒”,然后躲在屏风后面去看自己的书。一个尻骨蚀烂的病人,散发出让人恶心的臭味,因为痒痛难忍而痛苦到了极点,表情相当诡异,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嘴巴半咧开来,倒像是按捺不住地一抽一抽在微笑。他整夜地呻唤不停,“姑娘啊!姑娘啊!”那颤抖而悠长的声音,仿佛一根柔韧而黏糊糊的丝线,纠缠着人的耳膜。夜夜如此,已经叫得人完全丢失了同情心。每到张爱玲值班的时候,她绝不肯站起来走近去安慰他,将视线硬埋在书页上,可是无法忽略那声音,它纠缠着耳膜,让人生烦。一屋子的病人都被叫醒了,耐不住那份凄惨,齐声叫“姑娘”,她这才没奈何地站起来,沉着脸站到他的床前,“要什么?”他呻吟般地吐出,“水。”厨房里并没有水,她生硬而狠心地告诉他,转身走开,由着身后那悠长而颤抖的声音继续黏黏糊糊地缠绕上来,叹息一般的呻唤,无休无止,“姑娘啊!——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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