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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倾城张爱玲》 作者:王芸

第63章 镜幻

  张爱玲开始踏足影坛,只用半个月时间创作出了电影剧本《不了情》,交由导演桑弧拍摄。电影公映时,打出的宣传语是“胜利以后国产影片最适合观众理想之巨片”,这部电影一炮而红,紧接着她又与桑弧第二次合作,创作了《太太万岁》。一时间,她和他被称为当时影坛的“黄金搭档”。

  母亲从马来亚回来了。张爱玲与姑姑去码头接船,舅舅一家也来了,表姐连同表姐夫,小说《花凋》的怨结已被丢到了一边。她站在人群的最外围,等着一个个上前招呼过了,最后轮到她,“婶婶。”母亲表情严厉地“唔”一声。这次回来她见老了,眼睛与嘴的部位仿佛陷落了一块,也黑瘦了不少。舅舅与她开玩笑,“你怎么变成老太婆了,我看你是这副牙齿装坏了。”响起一片轻笑声。大家一起先去舅舅家,张爱玲很长时间没去过了,紫褐色的墙壁显出了老色。表姐告诉她,她弟弟转到杭州去做事了,而她待弟弟实在有些薄情,多半时间不闻不问。

  十七件行李先搬到公寓,母亲聊到很晚才过来。她住在先前德国房客住的那间屋子,有独立的浴室。仿佛为了避嫌,张爱玲与姑姑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她尽量躲避与母亲见面,仿佛影子一般。母亲这次回来不止面貌有了改变,穿着也没有先前那么讲究了,常常一件小花布连衣裙,一双长筒黑马靴,有时是白色短袜配半高跟鞋,看起来有些怪异,说是马来亚热带人习惯的装扮。

  那天只有她和母亲一起吃饭,母亲仿佛不经意地问,“那胡兰成,你还在等他吗?”她故作轻松,“他走了。他走了当然完了。”胡兰成的信都是寄给炎樱,由炎樱转过来。而桑弧偶尔会在公寓进出,母亲自然看在眼里,但不多问什么。母亲显然放下心来,以为她和胡兰成真的结束了。

  正赶上电影《不了情》上映,她与母亲、姑姑三个人去看,母亲对影片感觉很满意。对于她的小说,母亲的评价是没有生活经验,“人家都说我要是自己写本书就好了。”的确,母亲的经历相对于她,丰富太多。

  母亲买给她一只别针,白色的珐琅彩跑狗,好像她的喜好还停留在小女孩时期。她不喜欢,委婉地对母亲说,“我不戴别针,怕把衣裳戳破。婶婶在哪里买的,我能不能去换过?”“好,你去换吧。”她拿上发票,换了一对球形的赤铜色蔷薇耳坠,母亲说很亮。这次回来,母亲对她竟是比以前温和了许多,也不像从前那般挑剔了。

  午后,母亲叫她去房间喝茶,冰箱里取出一小碟子蛋糕。张爱玲回房间,将剩下的二两金子裹在手帕里,揣在手中。那二两金子看起来真是不起眼,上次去温州看胡兰成花掉了一两,又兑换了一些给他寄去,现在只剩下这些了。两人坐在小圆桌边吃蛋糕,难得的亲近时光。

  “我看你也还不是那十分丑怪的样子,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关起来。”母亲仿佛在担心她的未来,也像是为过去做解释,“我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少,所以见了面总是说你。也是没想到那次一块住了那么久——根本不行的……”张爱玲将手帕卷拿出来,“那时候婶婶为我花了不少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这是我还婶婶的。”

  她没想到,母亲坚硬地说“我不要”,随即流下泪来。“就算我不过是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嗳!”张爱玲愣在那里,她没想过母亲会是这么激烈的反应。末一句谚语,母亲说来竟像是以前女佣何干的口气。那熟悉的腔调。

  她从没看见母亲对着她哭过,不知说什么好,但心里纹丝未动,母亲的泪像落在水泥地面上,并不让她惊动。两人僵硬地对面坐着,仿佛搁浅在沙滩上的两尾鱼,彼此相望着,可是无能为力。张爱玲在这漫长的沉默中,渐渐觉得,母亲不肯拿她的钱是要留一份情。可是,除了钱,她还能给母亲什么吗?母亲啜泣的当儿,张爱玲望向镜子里的自己,长圆形的脸,空濛如梦的眼睛,纤柔的鼻子,粉红色的菱形嘴唇,她对自己很满意,而眼前的母亲已经老了。她们的力量被岁月颠倒,再一次失去了平衡。

  母亲渐渐收了泪。室内的空气依然压抑。桌上是失了形的蛋糕的碎屑。她想谈话应该结束了,起身走了出去。回到房间,她感觉到自己的残忍,时间站在她这边,可是“反正你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她对自己说。

  没有改变,但凡有母亲出现的场合,她的面孔总是僵硬的。母亲也觉得,仿佛始终走不进她的心里。这一场母女!

  其实,她整个的人还处在冬眠状态,不只对母亲如此。对自己,她也同样漠然。冬日,汤婆子将脚踝烫了个泡也不知道,混混沌沌的。没法不穿袜子,只好在脚踝那儿剪出一个洞来,泡灌了脓胀成黄绿色。母亲看见了,“这泡应当戳破它。”她拿来急救用的剪刀,消了毒刺破泡,脓水急切地流泻出来,再轻轻剪掉那块烂掉的皮肤。母亲的手有些抖,张爱玲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不习惯母亲为她做这些。偶尔的触碰,她能感觉到母亲手指的冰凉。

  伤口久久不肯愈合,每天摘一片龙角树叶敷在上面,用纱布包起来,三个月后才慢慢地收了口。此时,母亲又要动身去马来亚了。仿佛在公寓住着不适,临行前又独自搬到酒店去住,将一副翡翠耳环与一小摊未镶的红蓝宝石放在张爱玲面前,让她挑一份。她选了耳环。另一份母亲让她转交给弟弟,等他结婚时给新娘镶了戴。

  弟弟来时,母亲已经走了。他脸上悬一抹讥讽的笑,久久不散。没有见他一面就匆匆走了,她从来没为他等待过。弟弟从杭州回来,只在家住了一晚,就搬到了朋友家,说是朋友寄存在他那儿的钱被父亲搜走了。他抗议过,说那是朋友的钱,父亲不加理会。表姐曾告诉她,不久前在街上看见她的父亲,穿一身蓝布褂子,比以前显胖了。她不知道父亲现在这么缺钱,连儿子朋友的钱也要收去。她将母亲留下的那包珠宝拿给弟弟,珠宝躺在棉纸里显得很不起眼,可是弟弟脸上蓦地显出狂喜的表情,不知是母亲还是关于婚事的话题触动了他。他和她一样,从小到大没得到多少正常的父爱与母爱,现在反而和后妈走得更近,只因为她比父亲更在意他。可是那份爱,真的可以依靠吗?

  母亲给她的翡翠耳环,直径不过一吋大小,扁平形状,深绿色泽,无法串在金链子上,戴在耳朵上也霎时就被头发淹没了。她不愿留在身边,那会勾起她对母亲、弟弟的联想,那种深绿色泽便带了忧伤。姑姑陪她去一家旧式首饰店卖掉了,不错的价格。她是那么奇怪,明明舍不得,偏不肯留在身边。她要的是清爽干净。

  母亲走后没多久,胡兰成突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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