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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倾城张爱玲》 作者:王芸

第29章 坍塌

  进港大后的第一年暑假,家在本地或外地的女学生都回去了,学校里只剩下她。她没回家,为了省一笔路费,也为了不必给母亲添麻烦。嬷嬷说,宿舍不能因她一个人开着,可以介绍她去修道院住,在那里教几堂英文课,食宿便可解决。对于别人是没有这样机会的,嬷嬷是看在她的分数打破了记录的份上。

  还没来得及搬过去,母亲来了。大约午后两三点的时光,母亲站在食堂外铁栏杆边的阳光里,显得有些憔悴消瘦。她变了发型,云鬓嵯峨,后面的发向里卷着,穿一身湖绿色的麻布衬衫,长长的白帆布喇叭裤。这是比较朴素的装扮,可能为了呼应她的身份——苦学生。

  母亲没有提前告诉她,说是和几个朋友一起,只是路过香港。想起以前在上海,母亲时常感叹,“困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她总疑心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可是欧洲一直在打战,母亲又能走到哪里去?

  母亲看了看她的宿舍,嬷嬷陪着送出来。三个人走上倾斜的沥青小路,两旁乳黄色的水泥阑干,蓝瓷花盆里的小红花已经被太阳晒成黑黑的一粒粒。海面也白苍苍的,仿佛被晒褪了色。再往前就是环山马路了,母亲说是坐朋友的车来的,车就停在马路边。嬷嬷停下脚步,张爱玲又往前走了一段,也停住了。母亲的朋友,即使简单地打个招呼,也是尴尬的。她自觉地告别,慢腾腾转身往回走,不想赶上嬷嬷。母亲住在浅水湾饭店,是香港最贵的旅馆。此后她差不多每天去一次。

  早饭时她收到一个长方体的邮包,用麻绳捆着,下面的黄纸破损了,露出里面脏污的钞票。她吃了一惊。邮差是个瘦小的老头,等着签字。她看看名字,确实是寄给她的。邮差走了,她等旁边没人才将邮包打开,真是一大叠港币。里面有封信,是教授佛朗士寄的。信里说她申请了奖学金没有拿到,他却觉得是她应该得的,于是私人给她一份小小的奖学金。明年她若继续保持这样的成绩,一定可以拿到全部免费的奖学金。许多五元或一元的旧钞,一共是八百港币。

  她有些飘飘然,这仿佛一种证明,她是可以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可以得到别人的赏识,可以养活自己。她急于证明给母亲看,这一叠钞票正是对母亲的有力反驳。母亲仔细地读了信,笑得歉意,这歉意不是对她的,是给那位教授的,“这怎么能拿人家的钱?要还给他。”

  她着急起来,为自己辩解,“佛朗士不是那样的人,还他要生气的,回头还当我……当我误会了。”除了上课他们根本没有来往,他不可能喜欢她,这点自知她是有的。母亲将钱放下,“先搁这儿再说吧。”张爱玲将信折起来,放进信封,又搁进皮包里。忽然觉得太过慎重了,仿佛她爱上了那教授。好在母亲根本没有在意,她要在意的事情太多了。

  两天后张爱玲再过去,母亲没提邮包的事,她也不提。母亲的朋友闲话说起,前一天打牌她母亲输了八百,母亲赶紧拦住话头。回去的路上,张爱玲方才醒过味来,不多不少,正好八百,世上的事真是那么巧。心里冒出一串泡泡,化成嘴角边的一抹冷笑,身体里有什么坍塌了。这坍塌不似关于父亲的那一次——在某一瞬间,天崩地裂——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走着,走了很长一段辛苦的路。可是,无法逆转这坍塌的发生。

  从那以后,她对母亲彻底冷了心。都无所谓了。她陪母亲上街,微笑着对母亲说,“我一直非常难受,是我带累了婶婶。”这话她一直想说的,如鲠在喉。终于说出来。她看见母亲愣了一愣,“我不喜欢你这样说……”母亲一直是不喜欢她的,张爱玲无法反驳自己的这一确认。母亲的声音低下去,头也低下去,“我这辈子已经完了。其实我都已经想着,剩下点钱要留着供给你,我自己去找个去处算了。”她不知道母亲的“去处”在哪?这话并不能让冷的心回暖,一直搁在那儿,仿佛一粒无法消化的石子。

  她还是每天照常去浅水湾饭店。陪母亲去海边游泳。在海边,她看到等着母亲的男人从水中跃出来,听见母亲淡然地说,“好,你回去吧。”那是否就是母亲寻找的“去处”?往回走的一路上,张爱玲心里有淡淡的惋惜,这惋惜亦是冷的——只可惜母亲太老了,不知那等着她的人会不会失望。一直走到学校宿舍门口,站在台阶上按铃。海对面的一只探照灯直直地照过来,对准了门外的乳黄色亭子,瓶子式的四根细柱子。她被从头到脚笼罩在蓝色的强光里,仿佛被镶嵌在神龛中一样,一张惊笑的脸。那强光也一动不动。

  在那九龙对岸强光的源头背后,隐藏着一双眼睛吗?这是迢远的一次对视?她在心里说:笨蛋!终于,灯光挪开了,陷她于更深的黑寂中。夜空里,斜划过一道粉笔灰色的条纹,银河似的,不停地划过来划过去。修女开了门,她闪身进去,穿堂阴暗暗的,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家。一切都缩小了,而她的心里是莫名的胀大的快乐。

  她不再提钱的事,只是约了同学一起去佛朗士那里道谢。她的表情、举止都有些僵硬,这僵硬也传导给了教授,那一次见面草草收场,有些尴尬。母亲终于要走了,她被人当成了间谍,一个独身女人,有留学经历,莫名地来到这里,成天无所事事,她的东西被人偷偷地翻查过了。于是,母亲决定走。

  长途汽车上坐满了人,她拥着母亲叽叽呱呱地说笑,仿佛要在这离别时刻补偿之前的种种冷淡,可是母亲似乎不需要,不耐烦地望向车外,“好了,你回去吧!”

  她微笑着下车,站在路边,挥手告别。车开了,水花溅了她一身。

  那年暑假随后的日子,她待在修道院里。修道院附属小学的一群女孩,也搬进宿舍来歇夏。食堂里充斥着帆布鞋的臭气和学生制服的酸汗味,绝不同于浅水湾饭店房间的气味。女孩们成天吵吵嚷嚷,只要嬷嬷们一声吆喝,又马上消失得一个不见了。突然空寂下来的食堂里,黑白方砖上还留着湿湿的脏鞋印。留声机里一天到晚放着同一张唱片,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

  我母亲说的

  我再也不能

  和吉卜赛人

  到树林里去

  她在一旁看着这些女孩们,感受她们受到种种限制的快乐。很多孩子都是孤儿,被遗弃在修道院,被剪短头发,常常不许出声,背诵长长的经文,因为邋遢而挨打,学会了恭顺服从,有时候纯净的大眼睛里会流露出一丝钝重的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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