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春意思

　　我们评点曾国藩的家训，返观曾国藩的人生，一个善于修身养性的曾国藩形象已经有了大概的轮廓。但这样一来，我反倒有了另一种担心。

　　担心什么呢？担心大家会误解曾国藩。

　　我们讲他有生死不渝的坚定信仰，讲他无一日不读书，讲他清廉自守，讲他克勤克俭，讲他和以治家，讲他静以修身，讲他忍以成事，这些虽然勾勒了一个努力勤勉的曾国藩形象，但恐怕也已经造就了一个“苦行僧”的曾国藩形象。

　　如果曾国藩真是一个“苦行僧”的曾国藩，我想，一定有人会说，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古诗十九首》里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就是说人生不过百年，要活得那么辛苦干什么？白天那么短，夜晚那么长，既然白天不够时间来享受生活，何不在夜晚也接着点上通明的灯火，来享受这短暂的人生呢？

　　你看，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很多人喜欢过夜生活，古人其实老早就提倡过“夜生活”了，而且主张要灯红酒绿，要及时行乐。所以这首汉乐府的本意就是要说人生苦短，应及时行乐。

　　既然应该及时行乐，那么活得像曾国藩那么辛苦，那么没有乐趣，这样的生命，就算有再多的成就，在许多人看来，恐怕也没太大的意思。

　　这就是我们说的那个误解：我们常会误解那些取得了巨大成就的人生，只有疲惫，没有轻松；只有辛苦，没有愉悦。

　　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尤其在曾国藩身上，更不是这样。

　　曾国藩的一生，要说最重要的关键词，可能是自省或自律，但除了自省、自律之外，一定也还有一个关键词，那就是：趣味。

　　再简单些，一个字：趣。

　　如果我们能彻底地了解曾国藩的一生、了解了生活中的曾国藩，我们必须承认，所谓的一代大儒曾国藩，所谓的理学宗师曾国藩，所谓的湘军统帅曾国藩，所谓的中兴名臣曾国藩，其实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这个评价并不是我们后人总结出来的，而是曾国藩身边的那些幕僚、同事、学生在曾国藩生前就有的一个共识。比如常年跟在曾国藩身边的李鸿章就曾对手下回忆说：

　　“我老师最是有趣。”

　　他为什么这么说呢？李鸿章接着就说了一个有名的例证。他说有一天曾国藩跟所有的幕僚一起吃过晚饭后，照例由曾老师打头，开始了每日的聊天盛会。

　　曾国藩其实特别喜欢跟幕僚们在一起聊天，而且一聊天就会说一些非常有趣的事。

　　李鸿章记得那一天他的曾老师讲的是自己的一件家事。

　　曾国藩说大儿子曾纪泽新婚后不久，曾国藩就把老家的家眷都接到了自己的府里来住，儿子、儿媳也一起接了过来。因为曾国藩家教很严，曾家一直都讲究克勤克俭，所以曾家的女眷一直都有自己纺纱织布的习惯。事实上，曾国藩虽然贵为一品大员，但他和他家人的衣服鞋袜，基本上都是家人自己纺纱织布做出来的。勤俭节约的程度，在中国古代的官僚史中，也非常罕见。

　　曾纪泽的老婆，也就是曾国藩的这个新儿媳，虽然出自名门，但并不养尊处优，据说到了曾家之后，在曾家的家庭氛围熏陶下，非常本份，也是非常勤勉，不仅孝敬公婆、遵守礼节，而且每天都纺织到深夜，非常勤劳。

　　但这样一来，有个人就不肯干了。谁呢？新郎官曾纪泽。

　　曾纪泽可是新郎官啊，刚结婚，初尝人世间美丽的爱情，所以恨不得跟新娘子每天如胶似漆地泡在一块儿。可哪知道这个新娘子自觉得过了头了，每天到了深夜了，还不睡觉，还在那儿特别勤劳地织布。

　　有一天，曾纪泽终于忍无可忍。新娘子不上床睡觉也就算了，曾纪泽自己读完书就一个人上床睡了。可问题是新娘子在外面不停地织布，织布机的声音吱吱嘎嘎，弄得曾纪泽怎么也睡不着。因为曾纪泽的卧室离曾国藩夫妻俩的卧室也不远，于是年轻的曾纪泽、后来曾经叱咤外交风云的曾纪泽，突然躺在床上大喊了一声。

　　喊谁呢？不喊他老婆，喊他妈！

　　曾纪泽大喊：“妈，你那个不懂事的儿媳妇，吱吱嘎嘎，纺个不停，闹得我根本睡不着！妈，你去把你儿媳那纺车给砸了吧！”

　　你看，曾纪泽这个年青人还是很有几分童真的。他表示抗议的方式，是不找老婆找老妈，让老妈去帮他把自己老婆的纺车给砸了。这虽然只是个玩笑话，但深更半夜地这么一喊，确实也非常惊人。

　　但还有更惊人的。因为曾国藩夫妻俩的卧室就在旁边，要不曾纪泽也不会直接喊妈叫爹的，所以曾纪泽这一嗓子，曾国藩也听见了。曾国藩这时候在干嘛呢？他跟儿子一样，看完书也上床准备睡觉了，听见儿子在隔壁一喊，已经躺下来的曾国藩立刻从床上支起了身子。

　　那么，曾国藩听了儿子的喊叫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们都说严父慈母，曾国藩向来家教严格，又向来讲究既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更别提是对自己的儿子了，所以曾国藩完全有可能会起来训儿子一顿。

　　可事实证明，这只是一般人印象中呆板的曾国藩，并不是生活中那个鲜活的曾国藩。

　　曾国藩听见儿子喊“妈，你去把你儿媳那纺车给砸了吧！”他立刻从床上支起身子，想也不想，也对着外面大喊：

　　“老婆，如果要砸，就把你那部纺车先砸了吧！我也睡不着呢！”

　　原来，怪不得儿媳深夜纺织不止，是因为婆婆以身作则，带头在纺纱织布。所以，曾国藩竟然也跟着他儿子学，对外面在纺织的老婆表达了同样的抗议。

　　据说，曾国藩这个笑话说出来之后，当时所有的幕僚，大家都笑疯了，有的人眼泪都笑了出来，可据李鸿章描述，现场唯有一人不笑。这个唯一“此时不笑胜有笑”的人，就是那个讲笑话的人，也就是曾国藩自己。李鸿章说曾老师一边用手杷着胡须，一边轻松地说着家事，自己却一笑也不笑。这就是讲笑话的最高境界：我讲，你笑，我不笑。

　　后来，不光是李鸿章回忆了这件事，像清代的野史笔记《水窝春呓》里也记载了这事儿。

　　事实上，吃完饭跟幕僚们在一起聊天说笑话是曾国藩治军时特意形成的一个规矩，据当时曾国藩的幕僚们后来回忆说，在曾国藩的幕府工作，虽然很辛苦，但也确实很有趣，比如他主张饭后大家要一起聊天，每个人都可以说个有趣的段子，不光曾国藩一个人说，大家可以轮着说，有什么好玩的事儿，都可以拿出来跟大家伙儿一起分享。而据当事人回忆，每次聊天，又总是曾国藩自己说的最多，也说得最有趣，最好玩，

　　确实，从曾国藩自述的父子婆媳的生活小片段我们也可以看出来，曾国藩还真不是个只知道板着面孔的家长制的家长。事实上，曾国藩不论是跟同事，还是跟家人，甚至跟他老婆，其实都是一个蛮有趣的人。

　　男人嘛，有情趣，方不俗；而女人，有志趣，才高雅。

　　不论男人、女人，其实情趣、志趣都不可缺少。

　　至于曾国藩跟老婆之间有哪些有趣的事，我们现在已经见不到相关的资料。但他们夫妻感情很深，也跟一般夫妻一样，有时打情骂俏，可能也是经常的事儿。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曾国藩谈到他跟他老婆欧阳氏之间，曾经有些后悔地说：

　　“人生有用之岁月，半消磨于妻子。” （《全集 日记》）

　　当然，古人说的“妻子”，既指妻，也指子女。但不管怎么说，曾国藩有点后悔地说很多时光都跟老婆、孩子一起消磨掉了，这说明他确实是一个非常爱家、重家的男人。他因为太严于律己了，觉得这些时间还可以多做些事儿，多干些工作，所以才这么说。但事实上，与妻、与子多消磨些时光，才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事儿！

　　曾国藩家训里曾经有一句名言，我们前面也提到过，是说人生要“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

　　所谓“撑起两根穷骨头”，是讲人要有骨气。而“养活一团春意思”是说什么呢？

　　是说人的心中要有一种生机，要有一种向上的、积极的、愉悦的快感。如果人生只有苦难，没有趣味和生趣，又哪能有这种“春意思”呢？

　　所以，曾国藩本人虽然是个严于律己的典范，但其实他也还是很讲究这个“趣”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