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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青春无处安放》 作者:江俊涛

第3章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睡梦中许成发正在等早班公交车,来了一辆,

  满满当当的,没有停;又来了一辆,等候的人拼命往上挤。他正要上去,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站台上向他招手,原来是她,小周!心里一阵激动,脚下犹豫了一下,就被挤到边缘去了。

  你瞧,稍不留神就被边缘化了。可是,等许成发冲到站台上去的时候,却不见了小周的踪影。他四处寻找还是找不到,一紧张就被惊醒了。一看时间已经七点了,暗叫一声“不好,要迟到了”,急忙翻身下床飞快地穿好衣服,靸着鞋子冲到门口,打开门就直奔堂屋而去。

  许母正在往水瓶里灌开水,吃惊地问:“成发,你……这是咋啦?”许成发看了母亲一眼,又看了看堂屋里的摆设,这才意识到是在家里,于是摇摇头苦笑一下说:“我以为还在南都哩,担心赶不上公交车。”许母就说:“不是没上班了吗?天还早,多睡一会儿吧,把原来欠的瞌睡都补上。唉,娃子真遭吔(可怜)。”

  再回到床上,却睡不着了,就盯着天花板看,不觉又想到了梦中的情景。他错过了公交车,错过了上班的时间,可能面临一百元的罚款,可能会带来一天晦暗的心情;更重要的是,他错过了小周。

  相信很多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上班族都有类似的经历。听说北京唐家岭一带每到早上上班的高峰期,公交车里就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年轻人,就像蚂蚁一样。没有办法,这就是现实。难怪有人说挤公交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在生活的土壤上,每个人真的就像一只蚂蚁那样卑微。

  阳光渐渐爬了上来,微小的尘埃在空中舞动,聚在一起又散开,随后在一个无名角落落定。大千世界,其实都是由这样的尘埃组成。想到这里,许成发不觉叹出了一口气。

  习惯性地摸出手机,打开,猛然想起这是小周送给他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沉了一下。往事一幕幕似乎就在眼前播放,但他强行关闭了视频。人在闲暇的时候总是喜欢想入非非,他坚持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给一个熟悉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我已回青石桥。

  过了很久才收到回复:祝你好运!

  短短的四个字没有一点温度,就像手机本身一样,虽然有电流穿过。过于客套的语言往往意味着距离,在习惯于复制短信传送祝福的年代,这样的语言更容易让人们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何况他们之间真的隔着千里之遥。

  许成发对着手机看了老半天,总是希望再来一句有温度的语言,可是没有,始终没有。他沉思片刻,义无反顾地删除了那个号码,一起被删除的,当然还有某些记忆。

  就在这时,一个座机电话打了进来,许成发颤抖着手按下接听键,原来是同事小柯,他说:“成发,昨天晚上打你电话怎么不接?听说你辞职了?恭喜你终于做出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事先也不跟兄弟打个招呼?太不够意思了吧?”

  许成发说:“恭喜你妹的,落荒而逃,哪里还敢声张?”

  小柯说:“哎,不就是情场失意吗?为这难道就不活了?”

  许成发说:“岂止是情场失意,我是人生失败!悲催啊!”

  小柯笑了一下说:“兄弟真会开玩笑,你是公司的骨干,听说老板很舍不得放你走,留都留不住你。老板今天早上例会时还说了,只要你想回来,随时欢迎。”

  许成发心想,骨干个屁!加班时是骨干,拿工资跟别人一样。想留住我,怎么不先给老子解决房子的首付?靠,尽玩虚的,就说:“小柯,原谅兄弟不辞而别,我是铁了心回家发展,以后有机会欢迎你到青石桥来玩。”小柯却说:“嗨,旅行就是从自己活腻的地方到别人活腻的地方去,有啥好玩的?”

  两人嘻嘻哈哈一番,许成发还是忍不住地问:“小周最近还好吧?”小柯顿了一下说:“嗯,还好,她又找了一个男朋友,是个边防军官,你知道吗?”许成发就说:“又找了一个?这么快?”

  小柯说:“这还叫快?你们分手都快半年了。”许成发半天无语。小柯知道他的心思,就说:“兄弟,忘掉过去吧,只当是一场梦,你也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不要总是把自己封锁在过去。”

  许成发心想,怎么能这么快呢?难道对过去的恋情一点儿都不珍惜?他其实一直希望小周能够回心转意,她只要召唤一声,许成发就会立即回到她的身边。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为泡影,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当即就挂了电话。

  又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就起来走进灶户,掀开锅盖,里面有一碗稀饭、两个鸡蛋、一碟酱萝卜,还有一些刚出锅的“炸馍”(有的地方叫“油馍筋”),丝丝冒着热气。尤其是炸馍,在南方可是稀罕物,许成发曾在南都搜街还是找不到这种美食。

  许成发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从嘴巴到肠胃都感到舒服,抹抹嘴走到院子里。实在无事可干,就坐在椅子上,盯着屋檐下的一个燕窝看。那个燕窝刚好在堂屋大门右上方,地上有一摊白白的东西,那是燕儿的粪便。

  许成发记得去年回来的时候,母亲就想把燕窝戳下来。许父却说,好歹那也是燕子的家,你给毁了,它们住哪里呀?许母就说,不是说燕窝很值钱吗?拿去卖钱呀。许父就笑着说,那是海边的燕窝,我们这头顶上的,只是燕子的一个窝,对人来说一分钱不值。

  许母又说,燕子拉的粪会落在人身上,脏死了。许父就说,人不屙屎吗?再说了,燕子吃害虫,拉的屎可以用来给菜园施肥,人为啥总喜欢欺负它们呢?许母只得摇头叹气,却终究没有捣毁燕窝。

  不时有一只成年燕子匆匆飞来,为它的子女们衔来飞虫。刚一露面,几只小燕儿便喳喳欢叫,迫不及待地张大嘴巴。看着看着,许成发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南都的这些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燕子。也许在城市喧嚣的天空中,这种生灵已经绝迹了吧?

  又想到,眼前的这只燕子到冬天的时候一定会飞到南方去,可能就躲在南都郊外的某一个角落,只是许成发没有看到而已。燕子们随着季节的变化而迁徙。人呢?

  看了一会儿,想出去走走,于是信步迈出大门,沿着青石桥街向东,从一条小巷里插过去往北,拐了一个弯,远远看见一幢米黄色的六层楼房耸立在眼前,门口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青石桥镇人民政府”几个大字。

  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半,还有三三两两的人从旁边一间房子里走出来,一边用餐巾纸擦着嘴一边慢悠悠地走进政府大院。许成发注意看了一下,旁边那间房子门口挂着一个牌子,“杨大牙牛肉面”几个字格外醒目。

  站着看了一会儿,许成发不知不觉就走到牛肉面馆门口,只见里面有五六张桌子,七八个客人,地上一片被丢弃的餐巾纸。老板一眼看见许成发了,急忙招呼道:“哎,小伙子,来一碗吧?”说话的时候露出两颗巨大的门牙。

  许成发笑而不答,总觉得这个老板在哪儿见过。老板又说:“看你有些面生,新来的吧?第一次来我这店里吃饭,免费赠送一个卤鸡蛋,欢迎品尝。”说完双手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杨大牙”几个字占了一半。

  许成发笑了一下,心想这个老板还真有意思。

  老板又看了看许成发,忽然指着他说:“哎,小伙子,我们见过吧?哎,对对,昨天在车上我们坐在一起,你还问我‘剥树’的事儿,你……是不是本地人呀?”

  这时,里面有几个人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老板急忙迎上前说:“苏会计,你们这就吃好了?”一个姑娘就说:“杨老板,单位有急事儿,我们先走了,明天早上一起算。”杨大牙赶紧赔着笑脸说:“没关系没关系,几位慢走。”

  许成发抬头看了一下,忽然发现正在说话的那个姑娘也有点儿面熟,仔细看了看,原来就是昨天晚上在柳树林里碰到的那个身穿淡蓝色连衣裙的姑娘。她大约也看见许成发了,微微笑了一下,蹬蹬蹬地走了。

  许成发稍稍愣了一下,往清凉溪方向走去。

  清凉溪发源于西山深处,突破山石、树根的阻挡后,一路活活泼泼地欢跳而来,直奔汉江而去,甩出一个弧形,就像臂弯一样把青石桥镇揽入怀中。许成发记得很小的时候,两岸长满了柳树、槐树和枸树,溪水清可见底,里面的鱼儿见人来了也不躲开。夏天涨水后,拿一个鸡罩随便往水里一扣,准能抓起几条鱼来。

  后来,两岸的树木渐渐少了,溪水也渐渐浑了。如今的清凉溪,浅了一些,溪岸两边都露出了黄色的沙土,几乎成了一条涓涓细流,就像人的血管壁上附着一层厚厚的脂肪,行动缓慢了很多,也失去了往日的风姿绰约和绿肥红瘦。

  溪水两边都是菜园,正是生长旺季,满眼都是绿油油的,菜花香味四处飘散;瓜秧们顺着架子往上攀去,争先恐后地抢占阳光雨露,爬到顶端的便随风摇摆,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青石桥镇上有不少人家以种菜为生,有的还兼做磨豆腐长豆芽等小生意,比如许家;虽然是半农半商,虽然住在街上,可他们的身份依然是农民,多少年来未曾改变。此时菜园里有不少人,正聚在一起说话。

  一个头发稀疏的人问:“哎,‘瘦猴’,这次征地补偿应该不会低吧?”一个瘦子就说:“嗨,‘老稀毛’,我给你说,标准是县里定的,应该不会低。负责我们村征地的是政府办的刘干事,他让大伙儿放心,肯定不会亏待我们。”外号叫“老稀毛”的就说:“唉,只要过得去就行。种菜太累,妈的,早点儿拿到钱了早点儿解脱。”

  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说:“今年拿到了,明年咋办?这补偿可是一次性的哟,你以为像庄稼一样年年收年年长?”“瘦猴”说:“钱也能生钱,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哎,我听说有些大城市郊区的农村把地都卖了,村民们就把卖地的钱入股做生意,每年能分不少红;有的甚至把大部分宅基地卖掉,留下一小部分盖楼房,村民们也住上了高楼大厦,就像城里的小区一样。”

  “老稀毛”露出羡慕的神色说:“哎哟,这可是‘美的妈哭半夜——美死了’,我们这里啥时候才能那样啊?”上了岁数的人摇了摇头,忽然四下看了看,问道:“哎,老许到哪里去了?刚才还看见他了。”“瘦猴”就说:“听说他对征地这事儿不同意,哪由得了你?‘霸王敬酒——不干也得干’!”“老稀毛”接过话头说:“哼,恐怕到时候是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哦。”

  众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岁数小的人脸上一片憧憬,岁数大的人脸上却一片茫然。正愣神的时候,另外几个人从身边走了过去,头上戴着黄色的安全帽,身着蓝色的工作服,手里都拎着电锯、斧头等工具,径直往柳树林走去。

  这时,“瘦猴”的手机响了,他接过电话说:“哎,胡主任,你好,对对,是我是我。哦,张山民回来了,狗日的,他把老婆藏起来了?好的好的,你们先在他家门口守着,别打草惊蛇了,我马上就到。”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许成发没有发现父母,就在田埂上溜达了一会儿,随后便转身往回走。刚迈开步子就收到了陈天朴发来的短信,原来是一个段子:

  一名记者到乡下采访,遇到两个农民聊天,一个问情人和爱人的区别是什么?另一个就回答说,情人就是今天跟她睡了明天还想跟她睡,爱人就是今天跟她睡了明天还得跟她睡。记者觉得回答得太精辟了,就接着问,大叔,你觉得幸福吗?农民就说,这么多年我只睡过一个女人,你说我幸福吗?

  许成发忍不住笑了起来,走进大门就看见父母正满头大汗地坐在院子里,地上的筐子里装满了苦瓜。许成发走过来问:“今天又不逢集,摘这么多苦瓜干吗?”

  许父回答:“罢园了。”

  “这么早就罢园了?”许成发问。

  许父就说:“菜园被政府征用了。”

  许母说:“你伯这是心里不舒服,跟菜园过不去。”

  许成发“哦”了一声,问:“那,有没有补偿呀?”

  许父说:“听说有,不过还没有最后确定。”

  许成发想了一下说:“难怪哩,我昨天晚上在柳树林里碰到了两个姑娘,她们也说要征用土地开发旅游项目;刚才我到菜园里去了一趟,都是这样说的,看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这样也好,搞旅游项目说不定效益会更好,来钱更快。”

  许父擦了一把脸说:“唉,来钱快是快,可莫忘了老辈人说的那句话,‘不沾灰的馍吃不得,不浸汗的钱用不得’,赚钱要像燕子衔泥巴那样一口一口地来。再说了,那钱说不定都会落到别人腰包里,哪有我们的份儿?”

  许成发就说:“不是有补偿么?”

  许父掏出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这才说:“嗨,杀鸡取卵,只顾眼前。妈的,‘地是黄金板,年年有出产’,好好的地要是被毁了,一下子没有地种了,我这心里还真有些不踏实。”

  许母就说:“你就是个贱命,种了一辈子地还没种够?”

  许父说:“农民么,不种地能干啥?再说了,自打取消了农业税,这种菜很划算,这两年菜价又涨了一些,收入总归还不错,我就想不通,为啥说不让种就不让种了?昨天晚上张山民对我说,村里准备开会宣布征地的事儿,老子就不去!”

  许成发这才明白父亲昨晚发脾气的缘由。

  许母说:“你一个人不去顶个屁用。”

  许父说:“张山民说我不去他也不去,还有……”

  许母说:“胳膊能扭得过大腿?”

  许父说:“那,你说咋办?”

  许母就数落道:“农村里最不缺的就是地,你心疼啥呢?再说了,地被占光了,又不是你一个人挨饿!你呀,一辈子只会在土坷垃里刨饭吃,你看人家杨大牙,几年前就把地转给别人种,自己去开‘杆子行’,专门‘剥树’,发了大财……”

  许父却露出不屑的神色,说:“发个屁!你没听说过吗?他开杆子行的时候请了几个工人,有一次一个工人一不小心被电死了,杨大牙赔了十几万块钱,赚的钱一下子又填进去了。”

  许母说:“这个我当然晓得。可后来人家不开杆子行了,自己去卖牛肉面,窊(弯)着腰干了几年,如今又发了哩,在镇北又盖了两层楼,你就不会学着点儿?”

  许父脖子一硬,说:“哼,吃好吃坏不过一顿饭。”

  许母说:“别人吃肉你喝汤,甚至只让你闻香,你愿意?”

  许父沉默一会儿才说:“哼,不眼欺(羡慕)。”

  许母摇摇头不说话了,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儿,就问:“成发,你刚才说昨天晚上在柳树林里碰到了两个姑娘?谁呀?”

  许成发回答说:“我也不认识。”

  “那,长啥模样?”许母又问。

  许成发回忆片刻,就说:“一个白白净净的,一个文文静静的。”

  许母“哦”了一声。但是,这个问题只是她的一个引子,后面的问题才更重要,昨天就想搞清楚的,于是便接着问:“成发,问你一个事儿,那个……小周咋没一起回来?”

  “吹了。”许成发的回答简单利落。

  “啥?吹了?为啥?”许母的问话充满了惊讶。

  许成发淡淡地说:

  “为啥?买不起房子呗,总不能在寥天野地里结婚吧?”

  许母惶惶地说:“那就先租一套房子将就着住,听说大城市里好多年轻人都这样,等以后钱攒够了再买房子。俗话说,房子事小,婚姻事大,没有房子哪能就不结婚?你今年都快三十岁了,不小啦!”

  母亲的话里有一丝怨气,许成发感觉自己已经背上了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恶名,心里有些不舒服,于是就低头看着地上的一根苦瓜,只见上面疙疙瘩瘩的,就像父亲脸上的皱纹,或者是城市里墙壁上的某种装修风格。

  许父接过话头说:“你们不是准备拿结婚证吗?咋说吹就吹?”

  许成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幕景象:双休日的时候,他和小周看了一处又一处楼盘,可是,把两人所有的积蓄凑在一起,还是筹不够首付,只好失望地离开。这样的情景多次重复后,小周渐渐没有了耐心。而房价在继续攀升,就像姑娘的不满情绪。

  分手那天,头上飘着丝丝小雨。两人简单地吃了一顿饭,然后便各奔东西。有人说五毛和五毛是最幸福的,因为他们凑成了一块。他和她的资产肯定不止五毛,绝对够买半个洗手间,却凑不到一块,连五毛都不如,当然找不到最卑微的幸福。

  许成发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每当经过一个居住小区的时候,他都要抬头望着高高在上的楼房,忽然就想,这脚下的土地不仅能生长庄稼,生长树木,也能生长房子,那一条条钢筋就是房子的根须,深深地插入地下,却需要金钱来供养。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一座座高楼大厦就像一块块墓碑一样,整个城市就成了一片巨大的坟场,有豪华坟,有普通坟,有安置坟,也有经济适用坟。

  忽然就想到了一首关于房子的诗:

  小时候,房子是一道低矮的土墙,我在这头,伙伴在那头;长大后,房子是一幅轻薄的纸墙,我在这头,父母在那头;后来啊,房子是一堵高大的砖墙,我在这头,女友在那头;而现在,房子是一片坚固的幕墙,我在这头,幸福在那头。

  在房子面前,人是多么的微小!就像飘浮在空中的一粒尘埃,对很多事情都无从把握。想到这里,便说:“不是我要吹,是她。人家说买不起房子就坚决不结婚,我有啥办法?”

  许父就问:“那,在南都买一套房子得多少钱?”

  许成发回答:“得一百多万元,光首付就得三十多万。”

  “啊?”父母吃惊地说。这个数字对他们来说大得无边无际。

  许成发又说:“房价还在涨,可我们的工资不涨,唉!”

  父母都不说话了,低头择菜。

  过了好一会儿,许母才说话:“吹了就吹了吧,今生姻缘前世定,你们缘分没到,强求不得。既然回来了,就在老家找一个吧,莫再挑三拣四了,只要人老实本分就好。唉,实在买不起房子,你要是不嫌弃就住家里吧。”

  许成发心想,不是我在挑三拣四,而是人家姑娘挑三拣四。如今的女孩子现实得很,没有房子谁肯跟你结婚?挑来挑去其实就跟挑选房子差不多,挑来挑去就把许成发给挑成了“剩男”。

  这时,一个声音从大门外面飞了进来:“老许,家里还有豆芽吗?给我称两斤。”说完人就露脸了,原来是西街的马媒婆,脚步颠颠地走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许成发,打量了一下,问:“老许,这是谁呀?”许父回答说:“我儿子成发呀,刚从南都回来。成发,快叫马姨。”许成发就站起来叫了一声“马姨好”。

  马媒婆就说:“哎呀,没想到老许的儿子长这么俊,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记得么?”说完伸手捏了一下许成发的脸。许成发急忙躲开,脸红了一下。他很不喜欢这种方式,这也是他这些年害怕回家的原因之一。

  马媒婆就说:“还不好意思哩。谈朋友了吗?”许成发刚要回答,许母却抢先说:“还没有,马姨帮着操个心吧?”马媒婆就说:“那有啥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许父接着说:“马妹子,这事儿你可得记在心上,得抓紧呀。”马媒婆就笑道:“哎,我说老许,又不是你娶媳妇,你着啥急呀?难道你急着想加入‘灰协’?”许父立即红了脸说:“你呀,就是一张茅缸沿子嘴!”

  许成发当然明白话中的含义。原来,这个地方上了岁数的人时常拿儿媳妇开玩笑,所以就“成立”了一个“扒灰协会”(简称“灰协”),让被戏弄的人成为“会员”。类似的还有“嫂子协会”(“嫂协”)、“姨妹协会”(“姨协”)等。

  说话的当儿,许父已称好豆芽递给马媒婆。她要掏钱,许父就说:“算了算了,两斤豆芽值几个钱?拿回去吃吧。”马媒婆就缩回手,笑颠颠地走了。

  许母望着马媒婆的背影,忽然笑了,拍了一下大腿说:“嗨,真是瞌睡来了遇枕头,刚才说到这事儿,马媒婆就进来了。嗯,成发,赶明儿就叫你马姨给你介绍一个。”

  许成发却说:“妈,你慌啥呀?”

  他还没有从小周的阴影中走出来,也没有思想准备。可母亲想的却不一样,或许她压根就没把小周当一回事儿,那样的爱情在母亲看来不过是远在天边的虚幻,而目前的谋划却是近在眼前的真实。

  许父也说:“就是,你急啥呀?娃子又不是找不到媳妇?”

  许母笑呵呵地说:“就这么定了,这事儿我说了算。”

  正说话间,又有一个女子走了进来,许成发急忙站起来说:“大姐。”女子拍着他的肩膀说:“成发,是昨天天擦黑的时候回来的吧?”许母立即问:“小兰,你咋晓得的?”许小兰就说:“我听晓燕说的,她昨天晚上跟胡淑琴碰到成发了。”许母又问:“哪个晓燕呀?”许小兰回答说:“就是我们家隔壁的苏晓燕,水泥厂苏厂长的姑娘。”

  许母点点头说:“哦,老苏的女儿,在计生办上班的那个吧?”许小兰说是的。许母又说:“她今年也二十多岁了吧?”许小兰又说是的。许母忽然问:“她有对象了吗?”许小兰回答道:“听说在跟镇政府的小刘谈。”

  许母又问:“哎,小兰,你刚才说还有一个叫胡淑琴的,她是谁呀?”许小兰就回答说:“她是计生办胡主任的侄女,在镇卫生院上班。”许母紧接着就问:“那,她谈朋友没有?”

  许成发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就说:“妈,你有完没完呀?”

  许小兰这才明白过来,跟母亲一起笑了起来。

  许成发就问:“大姐,少明哥的生意咋样?”许小兰朗声一笑,说:“马马虎虎的,今年接了两个工程。”许成发就说:“不错么,利润不低吧?”许小兰却说:“哪里哟,如今做建筑工程样样都要自己先垫钱,结算的时候像要狗肉账一样难,处处还要打点,最后落在自己口袋里就没有多少了。”

  许父正低头剥一个莲蓬,莲蓬看起来个头很大,可去掉外面一层厚实的包裹,露出的藕莲米却没有几个。外面的一层被称作莲房,就是藕莲米的房子。许父剥得很仔细,粗壮的手指就像营养不良的苦瓜。

  许小兰又说:“白马寺要搬走重建,能包下这个工程就好了。”

  许成发问:“那地方不是挺好的么?为啥要搬走?”

  许小兰说:“县政府看中了白马寺那块地,要盖招待所。”

  许成发恍惚觉得一阵钟声悠然响起,渐渐弱了下去。

  许母又开口说话了:“小兰,你兄娃儿(弟弟)这次回来不想到南都去了,想在老家找个事儿做。少明在外面认识人多,你看有没有啥路子?给成发找份工作。”

  许小兰就说:“成发不想到南都去了?嗯,不去也行。找个啥事儿做呢?成发是大学生,得找个体面的事儿才行。嗯,最好是去当公务员,工作稳定不说,待遇还不错,旱涝保收,以后混出名堂了我们也有个靠山。”

  许成发急忙说:“莫给我戴高帽子了,都是没有影的事儿。”

  许父接了一句:“好是好,可公务员毕竟不是那么好当的,后台不硬更是没有办法,哪里轮得到我们?”

  许小兰就说:“事在人为,我叫林少明去打听一下再说。”

  菜择好了,许父起身去压水,许成发急忙把压水机的手柄抢了过来,他压水,大姐洗菜。许小兰一边洗菜一边说:“伯,以后不种菜了,你就到林少明的工地上帮忙,每个月还给你开工资,咋样?”

  许父问:“我到工地上能干啥?”

  许小兰说:“看场子呗,那些钢筋水泥砖头总是有人偷,一不留神就不见了。请别人也是请,你去看更放心。”

  许父却摇摇头说:“种惯地了,恐怕看不了场子哟。”

  许小兰说:“可我们家的菜园马上就被征用了,种不成了呀。”

  许父就说:“那我就到乡下去租一块地继续种菜。”

  许成发就问:“乡下还有闲地吗?”

  许父说:“乡下原来是人多地少,如今是人少地多;一些地方的青壮年劳力都成群结队地出去打工,家里留下的老弱病残也种不了多少地,就成片成片地撂荒,租一块还不容易?”

  许小兰又说:“伯,种地那么辛苦,你也该享享清福了。”

  许父却说:“地都没了,还享啥清福?”

  许母就说:“没有地的人多了,哪个没你过得好?”

  许父就别着头说:“哼,这一辈好,下一辈未必就好。”

  许母又说:“你以为你是地球球长?管恁宽干啥?”

  许父就说:“我要是地球球长啊,就去承包两百亩地,房子四周都种上庄稼,开着拖拉机去种,一半种粮一半种菜,我还要把菜卖到美国去。”说完自己先笑了,手在空中挥动了一下,好像在给全世界的粮农们打招呼。

  几个人一听都笑了起来,之后却忽然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许小兰说:“伯,妈,明天中午少明就回来了,到时候都到我家去吃饭吧,给成发接风。”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大门“哐啷”一声被撞开了,紧接着就看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飞速转身把门插好,一头冲到院子里来了。

  许父急忙站起来问:“山民,你……这是干啥?”

  张山民喘着粗气说:“计生办在……在后面……”

  许父立即明白过来,急忙上前一把拉住张山民的手,把他推进灶户旁边的杂物间里,说:“到里面躲一会儿吧。”顺手把挂在门上的铁锁合上。重新坐下的时候,就听见有人重重地敲门,许成发刚要去开,许父却拉住了他,又等了一下,才过去打开大门,一群人一拥而进,两个穿警服的人守在门口。

  许成发朝人群中瞟了一下,一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似乎正冲他微微点头,又是那个叫苏晓燕的姑娘。许成发也冲她点点头。

  “瘦猴”冲过来说:“咋搞的半天才开门?”见没有人理他,便又问:“哎,看见张山民没有?”连问了两声却没有人回答,正要问第三声的时候,许父说话了:“我们不姓‘哎’,也不叫‘哎’,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瘦猴”红了脸,气鼓鼓地说:“你……”

  这时,旁边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说:“老许,是这样的,张山民又把老婆藏到乡下超生去了,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找他,刚才看见他跑到你家里来了,你能不能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许父笑了一下,走过去给中年人递烟,点着之后才说:“胡主任,我们一家人都在这里,没看见张山民进来呀。”

  胡主任“哦”了一声,四处看了看。“瘦猴”注意到杂物间的门锁在动,就问:“是不是躲到你家杂物间里去了?”许父微微怔了一下,说:“你没看见杂物间的门锁住了,人咋可能进去?”“瘦猴”就说:“你是不是把他锁到里面了?”许父眼一瞪说:“放屁,你看到老子锁的?”

  胡主任笑着拍了拍许父的肩膀说:“老许,要不你把杂物间的门打开看看?”许父在身上摸了一会儿,忽然说:“唉,实在不好意思,钥匙不晓得放到哪里去了。”胡主任无声地笑了一下。

  “瘦猴”却又说:“你是不是把钥匙藏起来了?”许父就说:“谁藏起来了?胡说八道!”“瘦猴”说:“哼,不行就把门砸开。”许父气呼呼地说:“你敢!‘一个人拜把子——你算老几’?”“瘦猴”又说:“你以为我不敢?”

  这时,一直观望事态发展的许成发说话了:“请问你是哪个单位的?”“瘦猴”说:“我是村里的治保副主任。”许成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还以为是镇长大人驾到了哩。”“瘦猴”挪动一下脚步,又昂起头,眼睛斜斜地看着许成发。

  许成发接着问:“请问你有没有证件?”“瘦猴”说:“啥证件?”许成发说:“你不是治保副主任吗?”“瘦猴”说:“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里人哪个不认识我?要那玩意儿干啥?”许成发又说:“请问你有没有搜查令?”“瘦猴”说:“没有。”许成发又问:“你晓不晓得私闯民宅是犯法的?”“瘦猴”说:“我们一直这么干,犯啥法?”

  许成发冷笑一声,又说:“谁给你的权力?”“瘦猴”一脸茫然地看着许成发,双手依然拤在腰间。许成发忽然指着他的鼻子说:“滚出去!”“瘦猴”愣愣地问:“你说啥?”许成发猛然一拍桌子,大吼一声:“你给老子滚出去!”

  许成发的嗓门很大,“瘦猴”哆嗦了一下,众人都愣住了,两个穿警服的人

  对视一眼,却没有动。“瘦猴”脸红脖子粗的,叫道:“老子就不滚,你能把老子的

  啃了?”双手抱在胸前,用挑衅的眼神看着许成发,忽然又往前走了一步。胡主任害怕把事情闹大了,就一把拉住了他。

  这时,苏晓燕急走两步对胡主任耳语几句,胡主任点点头。随后,苏晓燕又走到许成发跟前,定定地看着他,轻轻地摆了摆头,低声说:“许成发,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也是为了完成任务,你就理解一下吧。”

  许成发就看了一眼苏晓燕,只觉得她的眼睛很大,就像月光下的一汪深潭一样水波不兴,透射出来的是平静祥和。许成发很快便受到了感染,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双手慢慢放了下来。

  苏晓燕微微一笑,目光在许成发的脸上打了一个旋,轻声说:“谢谢你!”然后又去跟胡主任耳语一番。胡主任就大声说:“既然老许说没看见,那就走吧。不过呢,老许,有几句话麻烦你带给张山民,让他赶快叫他老婆回来做手术,不然的话,最后的罚款是很重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没等父亲开口,许成发就接过话头说:“对不起,我们没有这个义务,还是你们当面通知他吧。”胡主任看了许成发一眼,问道:“老许,他是谁呀?”许父笑着回答:“哦,他是我儿子,刚从南都回来,嘿嘿,年轻气盛,胡主任莫计较。”胡主任就说:“难怪哩,小伙子,冲劲儿不小啊。”说完,推着“瘦猴”扭身就走。“瘦猴”一边走一边别着脖子,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许成发并不看胡主任,木头桩子一样立在地上。

  苏晓燕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许成发。

  许成发忽然问父亲:“伯,那个胡主任是谁呀?”

  许父回答:“哦,他就是计生办主任,这事儿归他管。”

  许小兰接着说:“看他那样儿,白白胖胖的,笑面虎一个,不过还真有当官的派头。再看看那个‘瘦猴’,尖嘴猴腮的,整天就跟没睡醒一样,写的字像鬼画符,这样的人也能管事儿?换了我们家成发,肯定比他干得好。”

  许成发摇了摇头,心想这种事儿跟我有啥关系?

  许父却接过话头说:“‘瘦猴’搬到街上来才两年,他要不是镇长的远房亲戚,哪里轮得到他当治保副主任?哼,‘耗子给猫刮脸——死巴结’,小巴舔!当年村里选举的时候,他挨家挨户去送礼,能得真跟个猴一样!”

  过了一会儿,父亲让许成发到大门口看看,确信那一帮人走远了,把大门关上插好,这才打开杂物间让张山民出来。张山民一把拉住许父的手说:“许叔,多谢你们了!”许父就说:“谢啥呀,不过你这东躲西藏的终究不是办法呀!”张山民叹息一声,忽然又笑了起来。

  许父就问:“你笑啥呀?”

  张山民说:“别看他们来的人多,不过是做做样子。”

  许父又问:“啥意思?”

  张山民回答:“嗨,其实他们早就晓得我老婆又有了,不到我家去几趟吆喝几声对上面没法交代,甚至故意整出点儿动静来,那都是做给领导看的,害怕别人举报。实际上啊,他们的心思在罚款上,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父再问:“那,上面就看不出来?”

  张山民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去报户口上面就查不出来,当官的才不担心掉乌纱帽。不过想想也是气人,狗日的只管收钱不管上户口,那罚款交得真是冤枉。”

  许成发忽然问了一句:“那不就成了‘黑户’?”

  许父就问:“啥叫‘黑户’呀?”

  许成发忽然记起曾经在网络上看到的关于“黑户”的定义:鲜活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却得不到国家认可的人群,例如超生而报不上户口的孩子;长期在某一行业工作却不被认可的人群,比如在某个单位上班多年却不在编制内的临时工,在讲台上教书几十年却不被教育部门承认的“代课教师”等。

  于是就回答:“简单地说,‘黑户’就是没有户口;复杂地说,‘黑户’就是体制外的人。一句话,‘黑户’就是工作、家庭、住房和社会关系都在某个地方事实存在,却仍被这个地方视为异类的那个人群。”

  许父还是露出了费解的眼神,张山民却笑了笑说:“等到娃子上学的时候,再花点儿钱找找派出所,把户口给上了。到这时候,领导都换了好几茬,谁去追究呀?”

  许父就说:“狗日的,你超生还超出经验来了?”

  张山民露出一个苦笑,额头的皱纹纠结在一起,看了看许成发,忽然笑着说:“哎,成发兄娃儿,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哩,你还记得吗?没想到你如今这么有出息了,连‘瘦猴’都敢训斥。”

  许成发却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这种说话方式。这个张山民充其量大他十岁,哪里会抱过他?不过是套近乎罢了。原来读大学的时候,每年回来都会有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摸着他的头说这句话,他很反感,于是便掏出手机来玩游戏。

  张山民又寒暄几句,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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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里的女人:安居我们的青春无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