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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想停下来,看看这个世界》 作者:陈宇欣

第4章 西伯利亚:去往欧洲的慢车

  1.惊险刺激一小时

  “我真佩服你,就这么走了!”

  晚上9点58分,前来送站的朋友闫岩在北京火车站为我拍了出发前最后一张照片,把相机还给我,无比感慨地说。我得意地挥挥手中的车票,冲他咧了个镇定的微笑。

  10点过5分,快要从春运大军里杀出重围腾挪到检票口时,我叫住在前面拖着我的行李疾走中的闫岩,说:“我的票没了。”

  没了,就这么几分钟的事。原本把票攥在手心里备查,手里提着身上挂着的行李太多,左右周转倒腾一圈,票就不知怎的从手里滑落丢失,浑然不觉,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接下来,你也能猜到:找!疯狂地找!地上、垃圾堆、失物招领处……只要能找的地方我们全都搜寻了一遍,却丝毫追不到票的踪迹。春运时的北京火车站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卷满了人和行李,要在这大潮里找一张小小的纸头无异于大海捞针。火车开出的时间是晚上11点,在原地抗争了20分钟以后,车站广播开始通知去莫斯科的乘客检票上车。直觉告诉我,继续留在原地找票已经是在做无用功,不如到检票口试试运气。

  冬天走西伯利亚铁路线的人很少,检票口只有十多个人,而且看起来大多是短途旅行者,和其他检票口被人海团团围住的盛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毫不费力地挤到前面问检票员是不是可以网开一面放我们进站,并把车票发票、护照等所有能证明身份的证件摊给检票员看。检票员的态度强硬得像一块石头:不让进,没有票就是不让进,除非你现在马上去补一张票。即刻补票是不可能的,因为西伯利亚铁路的火车票并不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销售,而是由中国国际旅行社代销,周六晚上11点并不是国旅正常的上班时间,即使国旅有值夜班的工作人员,在半个小时内光速冲去距离火车站两站地的国旅营业点补完票再回来上车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直到这时,我的肾上腺素才开始侵入大脑,意识由连贯的逻辑碎成片:如果真走不了,我该怎么办?看着地上已经为这次火车旅行准备好的两个巨大食品袋,想起这段日子的准备和期盼,不由得让人失魂落魄。所幸,我和闫岩在一起。

  “没事,如果真走不了,就先住我家,下周再买票走。”他说,“还有半个小时,咱们再想想办法。”随后,他让失了魂的我留在原地等待,他再去四处看看有没有找回车票的可能。

  他的话是我的镇静剂,是啊,即使今天上不了车,也并不意味着这就是我的世界末日。再返回去找票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必须在他找票的同时想出第二套应对方案。独自面对着检票口,我先重新清查了一遍随身行李,确定票的确是丢了。随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去对后果施展丰富的想象力,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当前这件事情上,用常识和逻辑推断出解决问题的方案。

  任何时候,如果想要顺利登上火车,必须要搞定两道关卡,一是车站检票员,二是火车上的列车员。检票员属于火车站编制,只负责维持车站内秩序,把持有合规车票的乘客放下站台,而乘客是否能够顺利登上火车与检票员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多放几个送站人员或者混车小鬼本来就是检票员控制下可松可紧的小事。列车员是随着火车的,负责车厢里的秩序,在车厢内座位富余的情况下,多一两位乘客对他们来说只是类似于多了一两件行李而已,不会对他们带来什么损失。这两类需要搞定的爷分属两个不同的管理系统,但利益诉求非常相似——放你一码是再简单不过,可他们都不愿意随便给自己找麻烦,你必须想办法哄他们开心或者以小利诱惑之。作完这番简单的分析以后,我又把具体的行动方案在心里罗列了一遍:

  (1)找关系。梳理了一遍我现在的关系网,暂时找不到对北京火车站有影响力的人物,且西伯利亚铁路段由俄罗斯列车执行,通过熟人帮忙疏通是难上加难。放弃。

  (2)一哭二闹三上吊,用情感来打动人,配上泪汪汪的大眼睛,或许可以试试。

  (3)补票。虽然不可能马上冲到国旅营业点重新办手续,但是凭经验,大多数火车都能在车上补票,这趟列车说不定也可以。

  (4)花点儿现金打点。不解释。

  (5)买站台票混上车再赖着不走。这是典型的春运混车法,同样不解释。

  待闫岩带着失望的表情回来时,我已经默默描画好了剧本,就像是即将上台表演的演员,心里期待又紧张,早已把沮丧和慌乱抛到了脑后。晚上10点50分,距离开车还有15分钟,所有的乘客都已经检票上车,检票员开始百无聊赖地抠手指头等着关闭检票口——最完美的时刻到了!

  我眼含泪水、语带哭腔地找到一名检票员,噼里啪啦胡言乱语一番,用最快的速度讲完丢票的事实。检票员晕了,主动告诉我说上车与否的生杀大权实际上是掌握在列车员手中的,他能做的只是发发善心放我进站,至于能不能上车,就要看我自己的运气了。和我想的一样。于是放大声音号叫,请各位叔叔阿姨让我至少去碰个运气,如果列车员不让上车我自认倒霉。允!

  下到站台,找到车厢,用同一招与俄罗斯列车员叽里咕噜,可惜用英语表演血海深仇就是不能像中文一样简洁有力,几个金发碧眼听得眼睛发直,摇着头示意他们不想理会我这只小苍蝇。列车正在作最后的准备,时间紧迫,留给我的只有最后几分钟了!

  忽然,闫岩发现了一个关键点:他们听不懂英语!Oh,no!!!我的血海深仇啊,就这样变成了不知所云的小打小闹!如果再继续打感情牌,就算是感动了玉皇大帝都没有用。恰巧,旁边有位大叔正在用俄语和一位列车员交谈,我们激动万分地抓到这根救命稻草,请求他为我翻译;对方也找到一个英语惨不忍睹的高个子女人来交涉,好歹是能够让他们明白我到底为什么血海深仇了。可惜几番鸡同鸭讲后,俄叔俄婶们还是摇头,并示意我退到黄线后面。此时,离开车还有5分钟,不少先前聚过来看热闹的列车员已经回各自负责的车厢准备起程了。

  继续,我们开始执行Plan 3(计划3),询问是否有可能在车内补票。他们对视一眼,不置可否,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不可以补票。翻译大叔把车票上的票面金额特意秀出来给他们看,几位俄叔俄婶的眼睛瞬间一亮,互相对视一眼,面部表情十分微妙。还没有等大叔给我解释他这么做的原因,我已经从列车员的表情里看出了玄机。Plan 4(计划4)!

  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我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赌上我的直觉,看着他们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I have money!(我有钱!)事实证明,这是同俄罗斯列车员整番对话中双方唯一能够迅速达成共识的一句。几位俄叔俄婶又对视一眼,神情暧昧地用英语追问确认:

  You have money? (你真有钱?)

  Yes!一锤定音,上车!

  上车后,发现车票上记载的床位顺序已经完全被打乱。列车员为了方便管理,并不是按照票上的床位号来安顿乘客,而是把全车乘客顺序打散,按照目的地和国籍重新分配车厢。我为了接下来应付前来索钱的列车员,紧跟着那位翻译大叔,争取和他在同一间包厢安顿下来。四个人的标配包厢,就住了我们俩,倒也舒适。

  同闫岩拥抱告别。他刚走,车就开了,11点过5分。

  这一小时发生了好多事情。如果没有闫岩的冷静和果敢,这本书也就不存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闫岩,话不多说,你懂的。

  俄罗斯的列车员并不容许我多感慨,列车刚开,就来了两个大汉撞开包厢门,堵在门口索钱,开价1 000美元。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随后又乐了,看来这列车员也学会了中国式地摊开价法,那我就陪玩到底呗。按照地摊杀价法,我没有答话,只是给了个错愕不屑的眼神。他们想了想,犹豫着降到600欧,接近票价。

  我不傻,这钱肯定是他们私吞的,心理价位只是打算塞给他们每人100欧,但是我不确定这个价格是不是合适,于是用中文咨询了一下同屋的翻译大叔。这大叔是个商人,说话做事都小心谨慎,他告诉我说由于接下来6天都将在火车上被这几个人管,所以最好不要激怒他们,就当是花钱买福,接受他们的要价算了。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此票按规定是遗失就算作废,再次乘车必须重新补票,如果我乖乖补票,也要付出500欧。但是我仍然想尝试着再砍掉一点儿,于是先还到400欧,再看他们的反应。听到这个数字后,两位大汉面露愠色,似乎很难接受,恐怕不好向另几位垂涎瓜分这笔意外之财的列车员交代,于是我又塞给他们50美元和一脸命苦相,表示再多我就没有了,可以随他们搜包。俄叔们不满地瞪着我,咕叽咕叽半天,算是同意,骂咧着走了。

  未及,俄叔扔过来一袋床单被套,顺便欢天喜地地收钱。我已经为听随翻译大叔的谨慎有点儿懊悔,觉得在这种私了的交易环境里面原本是可以把价格压得更低的,于是很贱地要求列车员给发票。俄叔愣了一下,咕噜着会给的,灰溜溜地逃走。

  此事至此告一段落。

  我深刻地体会到,钱,就是万能的。

  2. 折腾到死的过境

  刚吃完晚饭,乘坐西伯利亚列车6次的老陈——也就是我的救命草翻译大叔——告诉我说:早点睡吧,今天晚上过境,可有的折腾。

  果然,凌晨3点,粗暴的俄罗斯列车员就挨个儿把乘客从睡梦中敲醒,原来是到了中国和俄罗斯边境的满洲里,所有人都必须起床穿戴整齐等着边检和过境。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外望去,车窗下正好立着一块满洲里的站牌,安静地站在积雪中。

  推门出去巡望一圈,周围几厢乘客都已经走空,整节车厢就只剩下我和老陈两个人。原来许多人乘坐这趟列车的目的只是为了避开春运高峰期其他拥挤不堪的国内列车,走完全程的只有我和老陈。这情形果然如网上看到的记述一样:到12月,西伯利亚铁路进入淡季,此时乘坐这趟列车,整个车都是你的。好一趟奢侈的列车!

  老陈在边检开始前就变得焦躁不安,因为他的护照是10年前办的,这10年里,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仅在俄罗斯的生意略有起色,还戒了烟,直接后果就是长胖了一圈,以致本人和护照上的照片有较大差异。莫斯科多年的从商经历使得他处世谨慎,不希望和警察有任何形式的纠缠,但护照照片这一关他是逃不掉了。果不其然,在第一轮边检里,老陈就被请去“谈话”。

  老陈和边检走后,我没什么事情做,爬上床继续睡觉,可列车不知为何开始前后反复挪动,偶尔有猛烈的撞击,几次险些把我震到车座下去,估计这是在换餐车或者火车头。车至满洲里的前一天晚上,老陈就请我去餐车吃了顿经典的西红柿炒蛋和鱼香肉丝。我原本不愿在餐车上浪费钱,但当时他的一句话打动了我:“中国餐车只随车行至满洲里,所以今晚是咱们最后一顿中国餐了!”5年前在荷兰啃冷面包酸牛奶惨到落泪的场景又鲜活起来,回想起那盘过甜的西红柿炒蛋和过咸的鱼香肉丝,我的心里无限感慨。

  从凌晨3点折腾到5点,老陈被放回来,我们聊聊天,正准备各自爬上床去补觉,又被粗暴的俄罗斯列车员从床上拽下来,原来中方边检已经结束,俄方边检马上就要开始了。拜托……

  列车沿满洲里到俄罗斯边境口岸后贝加尔之间的铁轨缓慢滑行,窗外中国的痕迹一点点消除,过渡到一片纯白的莽原,依稀能看见许多铁丝网的身影。我再也睡不着,胡思乱想起来——如果从此处偷渡,会不会被对面一排武器捣成马蜂窝呢?半小时以后,列车停下,我们正式进入了俄罗斯的第一站——后贝加尔。窗外的风景已被晨光点亮,边检、荷枪实弹的帅气军警和检验检疫人员正在远方列队待命,远看去,满满一队“普京”。

  老陈说,这趟列车最难对付的不是列车员,而是检查行李的海关,每次都要设法揩油。我不知道他这些话的真实性,但见他一直在担心他为朋友捎的精品茶叶是否会被俄警抢去,不由得也被传染了同样的焦虑,但同时,也有一丝变态的期待。我不是受虐狂,只是还在为俄罗斯列车员的贪婪而耿耿于怀,满心期待海关来勒索我,这样我就能告诉他们:“对不起您呐,您来晚了,姑娘身上的油水已经被列车员榨光了,您还是和那几位爷商量着匀一匀吧。这客太多,伺候不周,还请您谅解。”

  边检来来去去走了很多轮,老陈再一次被通知收拾收拾,准备被带走检查,还是因为和照片长得不像的缘故。这次被带走前,老陈并不像在满洲里那番淡定了,他十分担心我应付不了狡猾的海关,一再嘱咐我通关秘籍——收拾得整洁气派点儿。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装气场”吗!有意思。

  老陈换下汗衫,穿上了西装,瞬间就从猥琐大叔转成学者造型,我则把杂乱的车厢收拾得干净整洁。接着,一个忧郁气质少女不搭调地出现在这粗糙的列车里。10分钟以内,两个抠着脚丫子“法克鱿”、“马勒戈壁”满天飞的老少迅速月棱镜威力变身成一儒雅老者和异次元少女,坐在整洁的车厢里细语聊天。

  老陈走后,我和衣倒在座位上放空积蓄能量,等待关键时刻的到来。没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车厢里的沉寂,那声音来得突然,既小心谨慎又笃定,就像是某种地下情报部门工作人员的接头暗号。这肯定不是海关查房的信号,不是列车员来通知乘客起床,也不是老陈回来的声音。除了老陈和勒索贿赂的列车员,我在列车上并不认识其他人,门外的人如此急切地想要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的脑子里开始勾画各种谍战片和侦探片的场景。遥远的西伯利亚荒原、空荡荡的车厢、昏昏沉沉的晨曦,正是阴谋发生的绝佳背景。被折腾了一整夜,也难怪我开始想入非非。

  当然,社会主义好青年不相信牛鬼蛇神。犹豫片刻,我打开房间门,一个肥胖的俄罗斯大婶敏捷地从门缝溜了进来。她的头发凌乱,双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紧张。她先用精明的小眼睛滴溜溜扫视车厢一圈,随即从身后变出一个大黑胶袋,里面全是闪闪发亮的假水钻高跟鞋,小地摊上15元一双的低档货色。

  看着她殷切的眼神,我明白了:她是想让我帮她分藏这批鞋,以防以走私的名义被海关没收或者罚款。估计她在入关之前就已经把整趟列车的乘客查探了一遍,在自己的车厢里分好货,此刻把货在全车的女性乘客间散开,待过关后收回。精明的女人。

  如果老陈没走,他一定会因为谨慎把她轰走,可是看着她脚上脱了漆皮沾满污渍的皮靴,我觉得无法拒绝她。一个生活优越的女人不会容忍自己的靴子邋遢成这副模样,也许她有一个家要养,也许她干完这一票就能买双新靴子,我想为她做一点儿事。我对她点点头,示意她可以留点儿货在我这儿。她开心地拣出几双小码鞋,用报纸包好,小心翼翼地分放在我的座位下、箱子里和货架上。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如果老陈知道这件事会怎样教训我:“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帮别人做什么哟!”

  来不及思考蒙混过关的对策,几个穿着军棉大衣的“普京”冲进我的车厢,示意我起立、核对护照照片和签证、接受行李检查。我暗自定了定神,不管他们的语气多生硬、问得多急多粗鲁,始终保持微笑,用平缓而镇静的语调接话,坚持用英语,不凑俄语单词不比画,任凭他们急得满头大汗到处找翻译。等英语翻译来了以后,我又不停地用标准英语暗中鄙视她的俄罗斯烂发音,果然,不到三回合,他们就败下阵去,自动变得很有礼貌,包都没要求我开就悻悻走了。不久,又来了一位“女普京”请我去候车室等待火车换轨,来前自觉找了个翻译。我很“作”地继续缓慢地收拾了一阵,才随她离开。

  其实我心里清楚,我本不用这么装腔作势。这条线路曾经是中国商人前往俄罗斯做生意的黄金线,倒爷们的最爱。老陈说在极盛时期,连卧铺的床单下面都塞满了走私的羊毛毯,边检时,为了保证货物顺利入关,商人们多会准备不少小额美金和物品打点海关。被天上掉下来的小肉饼砸多了以后,海关自然也就被商人们给惯坏了,以至于从被动受贿演变成主动索贿。而近些年,由于飞机参与运输竞争,票价大大低于铁路,西伯利亚铁路作为倒爷运输线的功能早已减弱,成为一条旅游观光线路,海关无事乱刁难的习气也自然转移了阵地。即使当时我外形邋遢乖乖被动接受检查,也不会遇到老陈担心的事,但是,这一路受够了俄罗斯列车员的铁板脸和各种不耐烦,不满情绪积累,要好好“作”一番才能解我心头之恨。看着“普京”们和我对话时抓耳挠腮急得要跳车的表情,天使外表下的小恶魔开心啊开心!

  好邪恶……

  入境手续办完以后,列车滑进后贝加尔火车站换轨。由于俄罗斯的铁轨宽度标准比国际标准要宽,火车无法畅行在中俄两国之间,国际列车行驶到边境时,需要被引到一个大车间里,整体吊起置换底盘,整个过程需要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在此期间,所有的乘客都集中到候车室里等待。

  在整个出入境的过程中,列车的厕所都是关闭的,一到后贝加尔火车站候车室,所有乘客的第一反应就是没命往厕所冲,我也不例外。循着最臭的角落一头扎去,和一位帅叔撞了个满怀。他吐了吐舌头,指着男厕所的标识冲我可爱地坏笑,飙出一句好听的英语“Lady first!”(女士优先!)听到这句话,我感动得快要哭了。俄罗斯人的英语实在太烂,在列车上厮混了两天,唯一能够正常交流的就是老陈,现在终于出现了第二个可以聊天的人!

  他叫菲尔,有教养、绅士、健谈。我们在各自的车厢里憋了两天,终于能有人吐槽,兴奋之情不亚于厕所开闸。语不停顿地开始一阵海聊,讲述自己的旅行故事,揶揄俄罗斯人,把三个小时的等待时光聊得一秒钟都不浪费。你总能很轻易地在人群中辨别出旅者,也能很轻易地同他们打成一片,菲尔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乘坐西伯利亚铁路之前,他已经有一年的时间在路上,从英国出发,沿中亚过东南亚来中国大陆,准备继续取道西伯利亚铁路去芬兰,沿着斯堪的纳维亚的海岸线走到荷兰鹿特丹港,再坐轮船回伦敦。从冬天最温暖的地方跑到最寒冷的地方,行李只有随身一只小包,旅行风格简单奔放。途经中亚的另一条欧亚大陆线也正是我梦想中从欧洲回国的线路,当下心念在有空时,当同他好好聊聊取些经。

  再次回到车厢里时,见到了消失已久的老陈,他对我过关的表现非常满意。我告诉他偷偷帮俄罗斯大婶藏匿高跟鞋的事,出乎意料地,他不但没有板起脸来训斥我的鲁莽,反而露出了赞许的笑容。想当年,他也是靠偷偷摸摸藏货辛苦发家的小倒爷,对同类人,是有着更深厚同情的吧。

  窗外,依然是白色原野,有小村落点缀其间,有野生动物在寒风里疾驰,有现代文明的小工地,有赶着牛羊的牧人,有幽蓝澄澈的天空,正被夜幕打深。

  3. 旅行爱情理论

  太阳由东南向西南画出一条浅浅的弧线,一天天就这样随着太阳的轨迹滑过去,不需要知道具体的时间,只是跟随内心的需要睡觉、吃饭、聊天、发呆、听歌、看风景、写日记,过最简单纯粹的生活。

  带了相机,却还是不习惯拍照。一方面我还不知道相机上的按钮都是什么东西,除了光圈和快门,其他按钮的名称和图标都像天书一样难懂;另一方面,我内心里非常抵触在旅行过程中拍照,相机快门和闪光灯都是对被拍摄对象的侵略。对我而言,相机的作用并不是记录和分享旅行美好时刻的工具,而是作为文字的补充和备忘。西伯利亚铁路的光影和颜色让我着迷,这一路遇到的人也让我有按捺不住的冲动去描绘、去记录,我打算在火车上过完至少三天,等到对它熟悉到厌倦以后再开始动用相机拍人,这样拍下来的东西,应当是撇去了新鲜的泡沫而沉淀下来让人心动的景象。

  从上火车起,我就故意在老陈面前摆弄相机,他对这个大铁砣的态度早已由新鲜变成了视而不见,也渐渐习惯了拿着相机的我。他已经无数次走过这条铁路线,但每每看到美丽的景色,仍然像第一次遇见它们一样欢呼雀跃,忍不住指挥我一阵猛拍。为了配合他的兴致,我空放了很多次快门,好在他指挥我拍完以后根本不看,只要听到快门声便十分开心,仿佛完成了一件稀世大作。其实这些图画早已印刻在他的心里,不需要借助相机存储卡来回忆。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发表对西伯利亚景色的赞美。

  菲尔也是一样。

  他是一个非常“资深”的行者,在路上的时间累计有十多年,这点从他的旅行装备上就能看出端倪——即使离家一年,他的随身行李也只有一个大挎包,包里的常住客只有一条裤子、两件T恤、一双拖鞋、洗漱品、护照、银行卡和一本书,所有其他的附加行李都是在旅行地当地随天气情况购买,随买随扔。北上俄罗斯之前,他扔掉夏威夷裤衩,在北京的地摊上买了一件大厚棉袄、一双雪地靴、一个廉价便携DVD播放器、一堆盗版碟和几本儿童漫画。我嘲笑他的装备是“时尚极简北欧风”,他则反击我是只蜗牛——恨不能把整个家都背在身上才好。他自己并不带相机,却从不放过每一个催促我拍下他喜欢的场景的机会。一天下来,相机存储卡里塞满了他的审美恶趣味:列车员吃剩的罐头,窗外的枯树干,开水器上的污垢,他的新胡茬。

  车行至乌兰乌德站时,有半个小时左右的停靠时间,这是旅客们最爱的放风时间。冬季的西伯利亚,室外温度通常在零下20摄氏度左右,火车里的温度则是26摄氏度,一进一出就是四五十摄氏度的温差,很刺激。老陈歪在他的床铺上睡觉,也不忘在梦里催我赶紧下车透个风。正好菲尔又来串门,我便包得严严实实下车同他一阵乱逛,再回到他的车厢喝茶。

  菲尔住的是一等车厢,票价比我和老陈所在的二等车厢贵50%,内部陈设完全相同,唯一的区别就是一等车厢每个房间的标配是两个人,而二等车厢的标配为四个人。在旺季,这个区别可能对于旅行舒适度有莫大的影响,而在空空荡荡的淡季,两者的区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经常在这趟铁路线上跑路的乘客自然不会购买一等车厢当冤大头,于是乎,整个列车的一等车厢里只有菲尔一个人,让他孤独寂寞得紧。如果没有他灵光乍现在北京地摊购买的便携DVD播放器和儿童漫画,这个大男人一定会闷死在这里。去到他的车厢,泡一杯简单的英式下午茶,继续和他唠嗑,看巩俐年轻时候拍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觉得出奇的穿越。

  列车已经贴着贝加尔湖走了大半天。所有的旅行攻略都告诉人们,这一段是整个西伯利亚铁路最精彩的部分。确实,倘若是夏季,我们坐在车上就能看到碧蓝的湖面,像海一样延伸出去,无边无际,火车将沿湖岸走上好几个小时,足够乘客们对湖喝上一箱啤酒、啃上一大箩鸭脖子(如果你弄得到的话)。可惜,现在是冬天,窗外的景色,除了白色就是白色,还有白色,以及白色。冰封的贝加尔湖上盖满了白雪,看上去和前两天走过的西伯利亚平原别无二致。相机和眼睛都无法诠释它的美丽,只好在心里把冰融掉,默默地想象她白色面纱下的美艳。

  正在我出神之时,菲尔不知何时已经默默关上房间门,从一个手舞足蹈的大男孩回归了他应有的平静。我直觉他这一举动使得气氛有点儿尴尬,寻思找什么借口告辞才好,他抢先开口道:我喜欢你。

  可是,我们才认识24小时不到啊。

  在路上听爱情故事是一种享受,但我并不相信旅途中迸发出的感情。当旅行者各自从他们生存的土壤里抽离出来随风游走的时候,他们暂时抛却了身外之物,只和自己的灵魂在一起,所以在路上产生的感情大都真切动人,我相信那是真正的灵魂伴侣似的爱情。然而,感情的维系仅靠爱情还远远不够,当双方各自缩回自己早已习惯的世界,会发现除了爱,原来还有那么多东西隔在两个人中间——距离、宗教、民族、观念等等。勇敢的人会如飞蛾扑火般投入爱的怀抱,只争朝夕,而我不会,并非因为我传统胆小,而是我对爱更贪婪,我想要的爱是更加持久稳定的关系。

  我把我的旅行爱情理论讲给菲尔听,他不但没有面露难色,反而变得很开心。“时间能证明一切,”他这样说道,“你会接受我的,我有这个自信。”我并不相信他,可现在正好有个给双方下的台阶,也就笑笑,让这个罗曼事件淡出车厢逼仄的空间。

  菲尔的小孩子脾气被他的好心情激发出来。他打开房门,让我感觉自然一些,然后打开一本儿童漫画,模仿孩童的笨拙音调给漫画里面的主人公配音,讲起故事来,把一节车厢以外永远板着脸的列车员都逗笑了。

  我却没有心情听故事,只是怔怔望着窗外的贝加尔湖,再次失了神。

  4. 我的室友老陈

  原以为,这铁路沿线将是一片蛮夷,我等只有静坐等待,待水滴石穿、闲到长草、思考完小小人生的所有大问题后才能熬得云开见月明。可现实情况却是:忙啊,忙得连轴转。

  仔细想想,其实完全记不清每一天的时间都花在什么上面。太阳一天天起落,列车一点点朝莫斯科逼近,我却从来没有时间进行所谓的“思考”,总是有人一起聊天、打牌、吃饭、下车放风……时间如瀑布一样地扫过。窗外,电影般一帧帧流过的画面,确实是以自然为主导,也随处可见农舍木屋点缀其间,时而有大片村落连在一起,道路和汽车亦不乏见。也许,是铁路带动了这一切“繁荣”;也许,在远离铁路的土地上,大自然仍旧以它自己的方式肆意张扬着。

  老陈是个闲不下来的主儿,为了解闷,张罗起斗地主大赛。菲尔在牌术上是个天才,他不仅迅速向老陈学会了斗地主,还精通各种牌类魔术,常常揣着一罐啤酒来上演魔术独角秀。我和老陈的房间转眼间就变成了整个列车的舞台和棋牌室,列车里的乘客如流水一般来来去去,我们的房间一直是最热闹的角落。这喧嚣让我的生活过于丰富而睡眠不足,老陈则开心地招呼各路英雄,游刃有余。

  我想再说说我的室友,老陈。

  老陈是福建人,57岁,育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均已结婚生子,所以已经是爷爷辈的人物。早年,他留在福建老家做一点儿小本生意。他是个性格老实稳重的人,懂点儿生意场上的道道,却没有破釜沉舟的气魄。随大流赚些稳定的养家小钱,维持一家子生机勉强够用,但没有太多积蓄,小日子过得也算简单顺意。不惑之年时,有同乡在俄罗斯倒货发了财,给老陈平静如水的内心投下几颗小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老陈自认为智商并不比那些发财的浑小子差,勤奋程度也不相上下,为什么就不能给家人带来更美好的生活呢?思前想后,他认为俄罗斯淘金潮也是他的机遇,于是咬咬牙托同乡带他去莫斯科见见世面,而这一去便是17年。

  让老陈在莫斯科扎下事业之根的是皮货批发生意。莫斯科不仅仅是俄罗斯的经济中心,其影响力还辐射到整个西亚、北亚和东欧国家,这些国家的共同特征是冬季极寒,皮衣是走货量非常大的商品。老陈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成为浙江一家大皮货公司的代理。他的身家少得可怜,在莫斯科一个城市,这家皮货公司就有几十家像老陈这样的小代理商。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商人,在俄罗斯经济改革的洪流当中顶风生存了下来。

  老陈在莫斯科的经历几乎就是一部莫斯科中国商人的奋斗史:他经历过东欧剧变后经济的波动期,享受过市场化大潮为小商人带来的福利,也亲历过莫斯科政界和商界歧视华商甚至驱赶华商的黑暗时代。和我同乘这次列车的前一年,他工作了十几年的批发市场在一夜之间被警察查封,所有库存货品全部罚没,不少商家因此倾家荡产。然而才不到半个月,老陈就和其他幸存下来的小商家迅速入驻到另外一个市场,把这个新家用不到半年时间经营成俄罗斯最大的民用商品批发市场。在莫斯科的17年里,老陈每天早晨四点半起床工作,从未有过双休日,也从未和莫斯科本地人有过生意之外的交往。

  老陈的奋斗换来了家人生活水平质的提高,这是他这半辈子最为自豪的成就,每次提到事业已经稳定的儿女,语调里就充满了柔情。他心里计划着再做三年,便把生意交给女婿回乡享福,所以在莫斯科剩下的每一天都让他干劲十足。

  老陈是非常传统的男人,认为生儿育女是女人最重要的事,认为小孩一定要生两个以上,家一定要越大越好,女人一定要越顾家越好,男人一定要赚钱养家,也逢人便夸小陈(也就是我)这个姑娘不错,敢出来闯荡,会结交朋友。是不是一个有趣的矛盾?

  我和老陈都是不甘寂寞的话痨,在火车上几乎聊了整整六天六夜,这其中的许多话我早已忘记,但有关他的两个场景记得尤其深刻。

  第一个场景是在某天晚上睡觉前,照例和老陈夜聊,老陈坐在上铺,讲述他卖货的新市场。小商人们的作息,没有周末,日出之前就要起床赶往市场准备迎接第一拨批发客,下午五六点回,吃晚饭简单聊聊天就睡了,不娱乐,不享受,只待赚些辛苦钱回家养老。

  有一天,老陈下班了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破例在新市场里逛了逛。新市场内有一个室内滑冰场,那天,有一对童男童女在表演花样滑冰,冰上舞姿曼妙,看得老陈好一阵失神。

  “好好看啊,他妈的!”他说,“我看了整整一个小时,连回家都忘了。”

  第二个场景是某一天早晨,我们边吃早饭边看外面的风景。我突发奇想,问他:“老陈,如果你年轻的时候就有很多很多钱,你会做什么?你的梦想是什么?”

  他愣了,憋红了脸都没有憋出答案:“我从来不想这个问题,小年轻!”

  我又追问:“那你什么时候最开心?”

  他絮叨道:“我娶媳妇,呀!开心死了!但是马上又嫁了两个女儿,呀!他妈的,气死了!那两个小子如果不对她们好,我打断他们的腿!”

  5. 炸鸡翅和孜然牛肉

  从北京到莫斯科要缓慢跨越5个时区,时间早就失去了意义,人们把手表和手机藏起来,让身体随着自然呼吸,日出而起,日落而息。

  又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太阳沉入地平线的时候,我和老陈的晚餐模式自动开启。通常,老陈的开餐程序分为三段。首先,他会一一摆出火车旅行三大宝——方便面、榨菜、火腿肠,熟练地冲泡方便面,把榨菜和火腿肠放在碗盖上温起来,一股熟悉的方便面调料包味道在开水入碗时就侵占了整个房间。“中国人+方便面+火车”是一个奇妙的组合,它可以跨越时空的束缚,让你一次性找到祖国的温暖。随后,他要打开一罐啤酒,仰头一次闷上半罐,仿佛晚餐是一场刑罚,他要半麻痹自己才有勇气去面对,好在沿途各大小火车站的小卖部都贩售半新鲜但未过期的面包和啤酒,让他每天的壮行仪式都能够顺利进行。最后,他还总不忘感慨一句:还是家里的菜好吃!

  这次,老陈却一反常态,先把宝贝啤酒开了,还摸出两只杯子,倒上两杯,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的胃预感到今晚会有大餐!果然,胃的智商是大大高于大脑的。

  对碰一杯酒以后,老陈从一只布口袋里拿出四个餐盒,揭开餐盒的一刹那,我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颤抖:炸鸡翅和孜然牛肉!苍天啊!大地啊!天王老爷爷啊!能在冷面包的重重包围下吃到热腾腾的中华料理,那心情激动得不亚于听说和梁朝伟共乘一班列车。

  老陈解释说,这是我们前两天帮助过的一对中国中年夫妻送给我的。我记得这对大叔大婶。遇见他们是在俄罗斯边境口岸城市后贝加尔,也就是列车换轨的地方。他们从后贝加尔站上车,准备运六大蛇皮袋行李去俄罗斯中部城市新西伯利亚,我猜测,他们是先把货物分小批从满洲里倒腾到后贝加尔,避开海关检查,待凑满一大批以后统一运往俄罗斯内陆,通过零售渠道转卖。

  列车还有10分钟离站时,我和菲尔正准备返回列车,看到他们刚刚满头大汗地赶到候车室,几个列车员像蛇一样无声无息地凑了过去,他们开始小声地用俄语交谈,看起来正在进行某种熟悉的交易。菲尔已在聊天中知道我丢票的故事,向我投来一个坏坏的笑:“看来这是你们中国人惯用的伎俩。”“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你们这群帮俄罗斯人洗钱的体面英国佬。”我面不改色地反击。

  秘密交易进行了一半,双方的音量忽然抬高了。明显大叔大婶对列车员的贪婪没有作足心理准备,况且这是一个十足的列车员卖方市场,大叔大婶完全没有任何谈判的资本。他们的面色由红润转为苍白,语调由高亢转为卑贱,眼看列车就要开了,大婶几乎就要哭了出来。我的心里腾起一股火焰,不自觉地走到他们当中,请大婶为我当翻译,对列车员说:“放他们上去吧,我补票的发票不要了。”

  几个列车员愣了一下,相互对视一眼,看来这是个有足够分量的谈判砝码。我的头皮发凉,心紧张得揪在一起。这句话表面是在帮大叔大婶补加一个对价,实际上的含义则是在威胁他们把已经吃到嘴里的肥肉给吐出来,如果这句话激怒了他们,那我接下来几天的日子都不好过了。他们沉默了几秒钟,让我觉得有好几分钟那么漫长。好在他们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昂起头,下巴冲着车门轻轻点了一下便各自散开。大叔大婶向我投来感激的微笑,菲尔帮他们把包裹搬上火车,刚搬完最后一件包裹,火车就开了。我心里如释重负。

  上车以后,大叔大婶便常来串门聊天,把他们携带的一整袋水果都送了过来。在方便面、午餐肉、榨菜的包围中,这些鲜果真是难得的恩赐。他们下车前就联系了新西伯利亚的朋友带上些家常菜来接站,可惜我正好去到别的车厢溜达,没有来得及送行。

  旅行过程中,类似炸鸡翅和孜然牛肉的故事还有很多。

  有小商人把几本护照托付给我和老陈,央我们在莫斯科火车站转交给他们的朋友。这个在国外如户口本一样重要的证件,就这么交给了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如果我和老陈把这几本有效护照拿到黑市上去卖掉,估计能卖上几千美金,而他在和我们共处了短短几日后就用行动表现出了他十足的信任。

  有粗心的俄罗斯爸爸在停站放风抽烟的时候把小女儿弄丢了,全车乘客穿着拖鞋就冲到零下20多摄氏度的站台上帮他找,最后在小卖部阿姨的柜台下找到了这个瑟瑟发抖的顽皮宝贝。

  有豪放的乌克兰大叔,乘火车去参加女儿的婚礼,按捺不住兴奋请全车乘客喝啤酒。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对天上掉下的免费酒精毫不客气,又唱又跳狂欢到天明。醉醺醺的大叔第二天一下车就被老婆好好教训了一顿,离开前他回头给我们留下最后一个纵欲过度的微笑。也许在生活中他是个酗酒成性、让家人无比烦恼的酒鬼,但至少那一刻的微笑里满是幸福。

  还有为儿子教育问题伤脑筋的东北大妈,每天午饭后都要来找老陈讨论留守子女教育问题,我作为八零后心理问题的咨询对象被要求列席他们的会议参加讨论。果然是中国人,孩子总是全家生活的焦点。

  甚至连我们的死对头列车员也不是铁板一块。列车员的休息室里有微波炉,微波炉只能由列车员使用,乘客要吃热菜只能去餐车,这是车内的潜规则。有好几次,老陈在对着冷午餐肉发愁时,路过我们房间的列车员就主动顺道把他的肉给捎走,加热了再送回来。

  我看着眼前热腾腾的饭菜,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它们更值得回味。

  6. 莫斯科,你准备好了吗?

  当你几乎以为现时的生活就是永恒时,生活就会坏笑着跳出来证明你错了。

  在列车上生活了整整五天六夜以后,我几乎已经把西伯利亚铁路当成自己的家了。为什么不呢?在这里我有朋友,有亲人,吃喝玩乐睡宅呆,不必担心太阳什么时候起落,也不必为第二天的天气发愁;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约上一群朋友聊天,也可以买一罐啤酒发呆,或者调到小清新频道装做感觉不到车身的摇晃写点儿日记。然而,就像每一个孩子都会在某一天翻然醒悟他必须离开舒适的窝去面对复杂的社会一样,一个昏昏沉沉的午睡时分,我猛然意识到:火车第二天就要到达莫斯科了。

  同时,一个更坏的消息也蹿上我的心头:出发前我把到站的时间算晚了一天,这意味着我在到达莫斯科的当晚没有预订青年旅舍。

  没有预订住宿是一个非常常见的问题,并不值得我为此紧张。真正让我紧张的是,我身上的现金几乎已经被列车员尽数讹走,只余50美元现金,而莫斯科是一个非常土鳖又昂贵的城市,我极有可能面临刷不了卡、取不了钱、现金又不够支付住宿的尴尬局面。以前遇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总能从容应付:要么睡火车站,要么去酒吧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聊得来的姑娘求留宿。而现在这两种方式都不可行,零下20摄氏度睡火车站无疑是找死,而酒吧,得了吧,一个六天没有洗澡又拖着大行李的女孩,不被势利的酒吧保安当成乞丐扫地出门就是万幸了。列车到达莫斯科的时间是晚上,想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寒冷城市尽快找到预算内的住宿,还真是个大问题。我有点儿后悔冲动走西伯利亚铁路线之前没有看过任何莫斯科攻略,因为,最可怕的不是困难,而是无知。

  越往深想,问题就越多。我有些绝望,把自己深埋在床上,让列车里的暖气包围着我,麻痹着我,让我能够暂时忘却这些烦恼。然而,内心里深知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总有只小虫在心里挠着,提醒我必须尽快想出对策。我再也睡不着,掀开被子下床走到车厢连接处吹吹冷风,平复烦乱的情绪。

  老陈看出了我的反常,等我回房间以后,他主动和我聊天,套出了困扰我的问题。思索一番后,他提出可以免费收留我一晚。没想到事情能被如此轻易解决,我怎么就没想到请老陈帮忙呢!接到他的邀请以后,我长呼一口气,觉得生活重新美好起来。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哪个环节有点儿不对。从正常的待客角度来说,把家里挪出一点儿空地给客人打个地铺并不是一件麻烦事,为什么老陈想了那么久?因为他在莫斯科租住的房子太寒酸不好意思给朋友瞧见吗?应该不是。经过这几天的朝夕相处,我们早已成了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互相见证和知晓了对方无数窘事,一起偷过啤酒也一起骂过脏话,房子的寒酸与否早应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那么,一定是我的到访会为他带来不少麻烦,他刚才在寻思着是否有摆平这些麻烦的可能。

  我不想和老陈绕弯子,直接把我的思考过程告诉老陈,老陈坦白:他们租住的房子是大群居房,在莫斯科打拼的男人居多,如果要为我安排一个床铺,出于各种考虑,他需要请好几个老乡挪到别的房间去挤一晚;而且,房子的管理员也不是省油的灯,见他带一个陌生人入住,必定要好好敲诈一番,才保证不去招惹他们的警察老朋友。真没想到这背后竟然有这么多故事。我不忍心让老陈费心,告诉他我的住宿问题已经搞定了,请老陈不要担心我。

  而老陈已视我为亲女儿,焦急和担心并不亚于我自己,言语间总不免透露出他的疑惑和自责。为了让老陈安心,我特意去请菲尔帮忙,请他帮我圆这个谎。菲尔向老陈保证说他会负责我在莫斯科头两天的吃穿住行问题,并表示他曾经是莫斯科的常客,对这个城市无比熟悉。老陈的疑虑被打消,终于又恢复了笑颜。

  我却笑不出来。问题依然没有解决,明天的莫斯科仍旧将是我的地狱。

  送菲尔出门的时候,他把我带到车厢连接处,说:“我刚才承诺的那些都是真的。”

  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

  “我会负责你的吃穿住行,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他说,“给我个机会。”

  彼时彼刻,我感觉命运之神太爱跟我开玩笑。我可以骗那个请大家喝酒的乌克兰大叔多买几瓶酒,可以和车站的俄罗斯大婶为一个冷面包的价格磨叽几十分钟,但我不能接受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完美馅饼。菲尔的提议来自于他对我的好感,我既然从一开始就决定和他维持一个合适的距离,就不能利用他的感情。为了不露宿街头而和他暧昧不清,我做不到。

  可是,除了接受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请菲尔让我考虑一段时间,他微笑着走了。我的心先是跳得厉害,随即又平复下来。这是大脑开始运转的信号,好现象。

  回到最初困扰我的那个问题:仅靠50美元,能不能撑过一天呢?如果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需要莫斯科的青旅信息,这些信息能够在网上获得。我的预存手机话费还有160元,无法支付上网流量费用,一条发往国内的短信费用为两元,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短信请国内的朋友帮我搞定住宿问题。160元等于80条短信额度,应该是够用了。

  想到这点,我几乎高兴得要跳起来。等到火车停靠到下一个站台获得手机信号以后,我迅速按照计划联系国内的朋友帮忙查询第二天莫斯科的青旅预订信息。方块块第一个回复了我的呼救请求,几番短信沟通,他竟然真的帮我找到了一张25美元的床位。

  预订好床位以后,我一颗悬在空中的心终于能够平稳落地了。原来解决问题并没有我预先想象的那样困难,只要你坚决、冷静,答案就会自动浮现出来。夜幕再一次降临到我们的身边,跨过乌拉尔山以后,窗外的城市明显密度更大,也更繁华了,点点楼房里的灯光穿过寒冷的风飘进我们的车厢。尽管前路迷茫,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定。

  莫斯科,我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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