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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喃喃》 作者:扎西拉姆·多多

第4章 游吟 (2)

  他在家中没有很高的地位,却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他的坚持几乎隐没在卑微的身姿里,但心中那杆秤不会失却,默默去做便是。反观自己,却有着太多的信条,太多的理想主义,但“信受”不代表可以“奉行”,也许唯有当我们将内心所相信的那些小美好变成生命的本能,才能活进大乾坤里。再见了,好人!不为那一晚的借宿,只为你一生奉行的良善,将终生影响我的良心。2006 年8 月3 日 书于法门寺天河注水,径归何处·在来到天水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它的名字,更不消说它的显赫背景——伏羲之“故里”。如果不是当年玄奘大师经此去西域,我也不会因重走西行路而来到这个城市。对我来说,直到我在天水出现之前,天水就像根本不存在。幸而这是个网络时代,缺失了几千年的历史,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搜索出个大概:“天水早期名称叫上邽,上邽是由春秋时邽县演变而来的。”“‘天水’,是当地历史上使用时间最长的地名。最早始于汉武帝元鼎三年( 前114 年)。天水得名,源于‘天河注水’的美丽传说。”“天水别称秦州。秦州之名最早始于魏文帝元年(220 年)。”

  “天水是‘秦’的发祥地,自三国以来,在天水以‘秦’字命名的地方很多,如秦安、秦岭、秦州等。”

  “天水还有一古称,叫‘成纪’。成纪之名,始地西汉,但宋代以前只是在秦安县境内,宋时才改移天水。成纪得名与传说中的伏羲氏有关。称天水为‘龙城’,因它是‘人首龙身’的人类始祖伏羲出世之地,是龙的故乡。《汉书·地理志》也载,天水郡有成纪县,故天水素有‘羲皇故里’之称。”“天水是古老传说中伏羲氏创立八卦之地;‘汉之飞将军’李广生于成纪,诸葛亮北伐六出祁山,张骞使西域出于陇右,唐玄奘经此去印度诸国,杜甫避难秦州,均与天水有关而载于史册。”这一座城市因为神族而圣化,因为知名的过客而留名。然而当我试图在史料之外,在城市的巷陌之间,在市井间的生生息息里找寻天水的人文特质与城市性格时,却发现,四下茫茫寻不得也。当然,我可以安慰自己说,是因为停留的时间太短,因为目光所及太肤浅。但分明可见的是,城市改造的“粗暴”痕迹,我指的不是“豆腐渣工程”,而是太整齐、太标准、太划一的形象改造工程。

  以至于当我站在市中心,只需一秒钟就告诉自己说这是任何一座中国的中型城市,然后深信不疑。这样的城市改造难道不是粗暴的吗——粗暴地背叛自己的独特性,去取悦不知谁人的审美价值。我甚至认为,如果深圳这样做也就罢了,毕竟深圳没有历史;如果上海这样做也就罢了,毕竟取悦了大部分人对国际化大都会的想象;但天水大可不必。天水不必很精致,因为自伏羲开始的七千年传奇已经是大写意;天水不必很奢华,因为最繁华不过文化之交融、跌宕,与财富其实无关;天水不必很温和,朝代更迭英雄百战,英雄的子孙有足够的理由忠义豪壮、性情刚烈。城市有时候像一位老母,城市的子民天生带着这个城市的基因密码,因城市的文化养分而存在。而城市的子民突然一日嫌了母丑,不容分说将城市掘地三尺改造成陌生的“大美人”,美是美了,但若没有了本土、本源文化的子宫,恐怕最后城市的子民就都会如同“克隆”,如果子民们统统不介意“千城一面”,那么到时候也别惊讶,在各个城市里居住的人们,变得越来越雷同,越来越平庸。2006 年8 月11 日 书于甘肃天水

  关于时间的迷信·这些日子以来,几乎都在和“历史”打交道,每天随着西行队伍寻访各种古迹或者非物质文化遗产。从北魏时期的石窟造像到皮影戏,从西夏碑文到清末的凉州宝卷,一下子丰富得有点大脑消化不良。当然,在种种古迹之中,有时候也会掺杂着“新迹”,年代不够久远甚至根本是当代的作品。每每这个时候,同行中就会有人摇着头说:“没什么价值。

  ”难道只有时间,才能为一切器物赋予价值?难道匠人的匠心,艺人的技艺在时间洗炼之前,都只能如同草履?而在我看来,一切物品就其本身而言,都没有什么值得赞叹的——情器世界中的一切都不过是无常流变中的短暂聚合罢了,保得了三千年,保证不了在第三千零一年不会坏灭——而这些古物之所以让人由衷赞叹,其实是因为对人的敬仰:对创意者,对制造者,对发掘者,对收集者,对保存者;也是因为对所倾注的心力的钦佩:虔敬之心,竭诚之心,钻研之心,不倦之心,护惜之心。当一件汉代的青铜器摆放在面前,我们是在试图通过它的神韵,捕捉两千年前那一位无名工匠内心的创作冲动,通过它体悟另一颗心灵对美的激赏。“时间”对这一件青铜器而言,是一双双摩挲其上的手,是一双双鉴赏不已的眼睛,再加上,令其逐渐耗损的日月水火,没有几千年的人来人往,鄙夷或者赞叹,“时间”则不过是大虚妄一场。

  而对于一件现代流水线上生产的工艺品,如果能够体会作者的心思,工人的付出,如果真的有对人的敬重,又怎么会轻易认定其毫无价值呢?劳动者眉心的汗从来都不轻,若对人们当下的鲜活付出不去赞赏,而对一件远古的死物顶礼膜拜,那只是对时间的迷信,其实与艺术鉴赏无关。是心勾召了山河大地,是心抉择了美丑恶善,也许只有真正地去善护人心、感恩人心、敬畏人心,才能真正地欣赏世界,也许真正地做到了以“人”为本,才不至于玩“物”丧志。

  2006 年8 月18 日 书于甘肃省武威市命如逝水·你也许会以为这是远古时代的断壁残垣,但它的确仅在十几年前,还是生生不息的村庄,鸡鸣犬吠。婴儿曾在这里新生,少年曾在这里做梦,汉子日日在陇头唱着“花儿”,姑娘夜夜在窗下绣锦折花。是一场浩劫从天而降吗?让一切生命迹象都遁入了地底?天地不答,只留一片怅然空寂,任凭我嘶声追问,都只报以西风,煞煞如泣。行走沙间,我用力想象生命是如何一昼夜一昼夜地从这里流失的,那些曾经因为水而丰盈的生命,终于因为水的枯竭而殆尽。十几年的时间,对于人的一生也许很漫长,也许人们早就忘记了是从哪一天开始,这片土地出现了败相。但对于天地造化,十几年只是一刹那。如果造化有情,他会不会痛苦地质问人间,凭什么在一刹那之间毁灭了他的葱绿和繁华?

  行走沙间,我既恨又怜:因为无知也罢,因为蔑视大自然的因果也罢,毕竟人们已经被迫离开了家园,离开了百年以来都称之为“故乡”的地方,也离开了原本以为,百年之后可以安然入葬的土壤。对于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农民,远离故土,永远作别故乡的那一口水井,是一种撕裂、一种放逐,是黄沙漫漫也席卷不走的绝望、衰草扬扬也掩盖不了的忧伤。有一口水就有一丝生机,然而要有多浩淼的水啊,才能让干涸的心灵重新滋长希望,让恼热众生感到清凉?“如今,我才明白,什么叫做水。水的名字叫做生命,水的名字叫做恩赐,水的名字叫做菩萨。”这是玄奘在水囊掉落沙漠时候的感叹,这会不会也是,背井离乡的宋河村人最后的领悟,最无声的呐喊?2006 年8 月21 日 书于甘肃省民勤县薛百乡宋河村梦的拓片·亲爱的丽卿:我的窗外,现在是一片温润的草原,海拔3200 米。不远处还有一个牛圈,是用黑色的石块垒成的。昨夜一场雨,让石块越发黑得油亮了,可牛儿们并不在圈里,都到了山那头吃早饭去了。抬头,远山之后更有远山。如果天涯是那红尘滚滚的现实,这里,便是尘外不相关的梦境了。

  为什么一早起来,在冷风中给你写信?因为这一个遗世独立的牧场,让我想起了孩童时的最高理想;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就会想起你。从小到大,我们有过许多的梦想,大部分,如今已遗忘,其他的,不敢再去奢望。当我们只剩下欲望,却绝口不提梦想的时候,我们一起老了。我不知道是怎样的因缘际会,或是怎样的一种幸运,自己竟会突然出现在这样一个牧场,一场久远以来的梦,竟突然出现在现实里。山谷中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悠扬成长歌,向着天际旋绕开去;牧草乍浓乍淡的馨香,似乎要随山脚的路,再蜿蜒一程,要从这一个初秋渗透到来年的盛夏里;牛羊觅食的身影忽隐忽现,就像牧羊人的歌声,引得人仰目长啸。不知道这所有甜蜜意象和那一股微酸感动,能不能纳入我的行囊,让我携着它奔赴前程,提醒自己生命中还有一些不应该被遗忘的单纯梦想。只要善护持自己的柔软心地,也许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它就会不期而至,踏步而来。丽卿,这不是我寄给你的信啊,是我们同做过的一个梦,在肃南康乐草原被我觅得了,我急急将其拓下,遥遥与你分享。祝福你平安、喜乐、吉祥!2006 年8 月27 日早晨,书于甘肃省肃南康乐乡康乐草原

  嘉峪关狂思·不见车辚辚未闻马萧萧尤感铁衣曾历寒光照雄关镇守离人恨莫使怨笛逼云霄金樽空剑归鞘万仞城头猖狂笑昨日狭路相逢陇上敌而今黄土冢里相和阳关调早知胡汉白骨一样枯谁肯去国他城百战死不若醒时张狂醉后逍遥2006 年8 月28 日书于嘉峪关市峪泉镇黄草营村

  时空有隔,心意无间·从古瓜州(今安西县)到伊吾(今哈密)这一段,是玄奘当年西行求法途中唯一一段独自前行的路。胡人向导石盘陀因为害怕朝廷的追究,终于还是离玄奘而去,州吏李昌就是再钦佩玄奘的精神与毅力,也只能指给他北去的路向。这一路的生关死劫,人人传说,而玄奘的心意浩荡呢,大师轻描淡写而过了,人们便无从揣测。这一路没有谁来见证玄奘的五味杂陈,唯一见证过的长风,尽管从千古到万古地竭力卷漫,却始终无人能解读其中的炎凉浓淡。我试图抛开所有语焉不详或者言之凿凿的史料,试图在这一片苍苍莽莽的真实大地上,寻找玄奘的步履,解构那个历史现场。我知道关于这一段历史不会有正解,人们将无从赞同也无从反驳。事实上,根本和人们无关,我的重构和想象,仅仅是玄奘与我在一千三百年后的一次秘密相逢,心意无间……

  离开锁阳城,西出玉门关,便不再是大唐的江山,朝廷追捕的文牒再无法紧紧相逼了,从此,相逼的恐怕只剩下乡愁——左脚刚刚离乡,右脚已经怀乡。让我再回望一眼那早已寻不得也的长安吧,那一轮清月,家家户户,我还能再照见吗?如果不能再见故乡的明月,明月呵,请将照向生死流浪的群生,带着我的悲悯和祈请,清凉泻下,在在处处;如果不能求得生命的真经,魂灵呵,愿将回到娑婆世界,继续我的探寻和叩问,坚心行愿,世世生生。我岂是不怕死,我怕。但我更害怕无知,害怕生命的失明,灵魂的失语。事实上,我已经在万年黑暗中生生死死许多回。我曾经依赖那种幽暗,因为漆黑让我忘却真相,真相是——诸法无我,诸行无常,涅槃寂静。但又如何能够轻易承认“无我”呢?“我”是整个世界的基础,是欢喜和恐惧的理由,是黑与白、是与非的证据,如果无“我”,将如何与世界争辩?如果没有争辩,世界将如何继续存在?还是忘却吧,不要再追问,甚至不要起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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