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阿维娅的夏天

　　荣获1989年柏林电影节银熊奖的《阿维娅的夏天》，是我看过的第一部以色列电影，之前对这个民族一直有着模糊的概念：残忍的奥斯维辛大屠杀，连绵不绝的战争，犹太人的经商智慧。是这部电影，让我在眼泪中看到一个民族对于爱的向往，对于恨的包容，正像那个十岁的女孩阿维娅，在痛楚与欣悦交织的夏天，艰难地破壳，长出坚强的翼翅，而后振翅飞翔。

　　影片开始于阿维娅的一场学校演出，别的孩子皆有父母前来捧场，唯独她自己，却是孤单无依。父亲不知去向，母亲又因为在长期的战争中受到刺激，精神失常，需要待在医院疗养。她明明知道母亲不会来，却依然渴盼着会有奇迹发生。而当她开始在台上演唱的时候，她突然在台下看到了捧着礼物的母亲，正冲她微笑。那一刻，她因为过度的激动，竟是失声，不管同学老师怎样焦急催促，她都再也发不出只言片语。台下哄堂大笑，母亲在外人的嘲笑里，气愤地将她带回家去。而她，在母亲的一路唠叨里，却是为能够与母亲同度一个夏天，生出隐隐的欣喜与快乐。

　　然而这个夏天，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明媚清爽。刚刚到家，母亲便无情地将她生满虱子的长发剪掉，且几乎让她变成难看的秃子。为了遮丑，她不得不戴上帽子，帮母亲给顾客送清洗好的衣服。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常常地遭到周围孩子的攻击和嘲弄，说她是疯子的女儿，是丑陋的“秃瓢”。恰在这时，村庄里新搬来一个邻居，主人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有值得让人信赖倚靠的温和面容，阿维娅几乎是在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中年男人，且固执地认定，他必定是自己珍藏的模糊照片中的父亲，只不过因为母亲错以为父亲死去，所以才没有认出再婚的父亲。这样一个秘密，让阿维娅的夏天变得迷人多彩。她隐在暗处，看着母亲与邻居男人相识、说笑、出行，而且翩翩起舞。她为花儿一样铺陈开来的欣喜簇拥着，几乎窒息。

　　在这样马上就要有亲生父亲的憧憬里，她结识了教孩子学习钢琴的优雅女子玛雅，尽管因为失手砸伤了玛雅的眼睛，但这次事故却让阿维娅与玛雅成为很好的朋友。玛雅将自己要避着母亲去城里学习舞蹈的秘密告诉了阿维娅，而阿维娅，也同样将自己找到了亲生父亲的喜悦与玛雅分享。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玛雅并没有为她保守秘密，在一次舞会上，玛雅的母亲将秘密揭穿，村人皆震惊，流言四起，邻居男人在愤怒地叱责阿维娅编造的谎言之后，举家搬往澳大利亚。而被谣言中伤的母亲，终于再一次精神失常，住进医院。阿维娅的夏天，就这样在破灭的梦幻碎末中，寂然结束。

　　电影讲述了一个忧伤的故事，但却处处充溢着橘黄色的温暖色调。譬如阿维娅旁听玛雅的钢琴课时，从一幅天鹅游弋湖面的画上浮想联翩，编织出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故事中感伤的女孩要跳河自杀，但巧遇化身为男孩的天使，天使将她变成一只会飞会游的天鹅，拯救了她的生命。譬如在阿维娅的生日时，母亲做了最丰盛的饭菜，并亲自邀请所有的邻居来参加生日Party，但母女两个人等到饭菜都凉了，依然没有一个人来。母亲在阿维娅的失落中，将桌子搬到阳光充裕的院子里，又站在路口，将每一个路过的人拦住，恳求他们来为阿维娅祝贺生日。但勉强坐定的一群人，还是一脸的不屑。最后，在母亲神情飞扬地唱生日祝福歌的时候，周围的人一个个全溜走了。但阿维娅还是在临睡觉前，对着满桌的狼藉说：“妈妈，谢谢你给我这样一个难忘的生日。”母亲寂寞地转过身去，但相信她同阿维娅一样，已是泪流满面。而影片最后，阿维娅将母亲送到医院，自己也要离开家去寄宿学校时，她将那张珍藏的父亲的照片放到最显眼的位置，并对姑妈说，“我没有见过我的爸爸，但我知道他在战争中就已经去世了。”阿维娅的眼睛里，再没有了忧伤，那一刻，她终于成长为一个勇于面对晦暗现实的女孩。梦想破灭，但勇气依然。

　　爱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不会消失，没有什么能够让这个坚强的女孩，在被精神的病痛折磨的母亲面前退缩，或者自卑。她选择的，是勇敢地站出来，就像当一群孩子将她手中干净的衣服故意踩踏之后，她把其中一个孩子，无声无息地打倒在地，而后又无声无息地一件件将衣服拾起，骄傲地昂头走开。尊严在这里，如一个不屈的弹簧，压下去，它会腾地再一次弹起，没有人，能够轻视或者忽略它的存在。

　　我在以色列影展上，见到了电影中母亲的扮演者吉拉·阿尔玛戈。她是以色列电影界备受赞誉的“第一夫人”，亦是此部电影的编剧兼小说原著作家。《阿维娅的夏天》是她的自传体小说，曾被译成许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国广为流传。当我问她40多年陪伴一位患有精神疾病的母亲，有没有在心灵上留下阴影，或者曾经为此在外人面前有过难堪？这位已是68岁高龄却依然活跃在影坛的常青树很坚决地摇头，说：“我从来没有为我的母亲感到羞耻，她是这个世界上，我最钦佩的女子，是她给了我在频繁的战争中坚强活下去的勇气，是她给了我关于爱、希望、信念和宽容的启蒙，保护我的母亲是我从一出生，就应该尽到的责任。”

　　我们完全可以将这些话，看作此部电影精神内核的最恰当的表述和注解。是这样始终如一的爱恋，让一部20年前的电影，如今依然在银幕上闪烁着人性中最耀眼的光芒。

　　茂盛葳蕤的植物，经历了一个夏天火热的炙烤，痛苦的拔节，终于在迷人的秋光里，结出累累的硕果。阿维娅成长为一个优雅迷人又独立坚强的姑娘，而吉拉·阿尔玛戈，也像评论家所说的那样：“这样一个天资聪颖的人，这么多年来，在巨大的压力下饰演了如此之多的角色，最终一定会凝结成璀璨钻石。因此，如果以色列电影有个王冠，吉拉一定会在其中闪耀……她是女性第一人。”

　　没有人，能够阻挡一棵树向上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