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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 作者:张悦然

贝壳记 上阕(4)

    兰姨却巴不得春迟快点离开,最好根本不要回来。
    每次春迟回来,兰姨与她总是争执不断。春迟挑剔而敏感,无论兰姨怎么做,她都不满意。每次见我,她总是觉得我变得更加邋遢和散漫,而屋子里充满一股发霉的气味;甚至连那个兰姨悉心照顾的花园,她也觉得因为种了太多的桂花而使香气过于浓郁。她的那只茶杯因为太久没用,洗过之后,仍旧透出轻微的霉味,她也会因此大发雷霆。在春迟看来,无论她离开多久,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必须照旧,一切都应像她离开前那样。
    兰姨一直忍耐着,除了因为天性温和之外,她也在积蓄与我的感情。一晃便是十几年,她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呆了那么多年。曾经在她怀里尿尿的小孩现在比她高出一头,穿上她做的青布直衫,已然是一位翩翩少年。
    但她最终还是在我十三岁时离开了。她年岁大了,决定不再这样委屈自己。
    “宵行,”她对我说,“你和我一起走吧,她一点都不在意你,你留在她这里做什么?她若是在意你,就不会丢下你,一年里有大半年要住到船上去!谁知道她年纪那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跑到船上去呢?你以为她在船上做什么?还不是唱曲陪笑讨船上男人的欢心!她在家的时候,总关在房间里捣鼓那些贝壳,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却好像对周围一切都了如指掌,她可能是个妖精……”
    相处多年,兰姨却始终一点都不懂得我。她不知道当她说春迟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厌恶她,我看见她用濯满泥浆的脏手,在我对春迟那潭清澈的情感中搅动、搅动。
    我只是埋头帮她整理包袱。
    她看我默不作声,便又说:
    “我这么多年攒下了一些钱,只要节省些,还是够咱们两个过一阵子的。何况我还可以再去做工,总之,无论怎样,都是不会让你受苦的。”
    她见我仍旧不说话,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提醒道:
    “你还记得吗,你九岁的时候她带你去看花灯的事——那年我还给你做了一件新袄,深蓝色的。不知道她怎么忽然那么好心,说要带你出去看花灯。你当时那个开心哪,理也不理我就随她出门去了。结果怎么着?她在看花灯的地方和你走散了。你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走了一夜才找回家来!你以为那是一次意外?她是故意的,她是不想要你了!她要把你扔掉!”
    我当然记得,一直记得。可是奇怪的是,再度重温那段记忆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委屈和痛苦。相反的,那年的情景如今想来,心中竟然感到无限温柔,仿佛是被春天里柔软的雨丝一点点注满了。
    “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我淡淡地说,令兰姨着实一惊。但她仍不罢休,又问我:
    “那你可知道那次她为什么这样做吗?”
    我摇摇头。
    “在那之前,我曾与她聊起你。我说:‘宵行少爷越长越俊俏了,眼睛那么深,还是蓝色的,简直像波斯人一样。都说男孩长得像娘,宵行少爷的母亲一定是个绝色美人儿!’我说这些话本来是一番好意 :她养你这么多年却不知道你长成什么样,岂不是很可怜?谁知道她听了我的话脸色一变,很愤恨的样子。我就问她怎么了,她冷冷一笑,开口说——你猜她怎么说?”兰姨卖个关子,戛然而止,看着我。
    “她怎么说?”我喃喃地问。
    “她说:‘宵行的母亲的确是个美人儿,却很短命。若是宵行像她,恐怕也没有多少年可以活了。’你瞧瞧,这话说得有多么狠毒!说不定……”兰姨斜睨着我,“你亲娘就是她害死的!”
    最末的一句话犹如一簇幽蓝的鬼火,倏地蹿出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再看兰姨的脸,也被一层幽蓝的火光映着,显出的是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样。
    “我知道了。”我缓缓地说,继续帮她整理包袱。
    我帮她把偷偷藏在包袱里的定窑花樽、均窑的鹅颈瓶等几件古董都仔细地缠裹好。待一切都收拾妥当,我才对她说:
    “我去帮你叫辆马车,再晚一些走,天就要黑了,路上不大平安。”
    兰姨失神地看着我。这冷漠的少年,用越来越像春迟的口吻,与她如此疏冷地说话。这少年他曾那么眷恋她的怀抱,眷恋她绵软的胸脯、沾满奶香的衣襟。
    兰姨委屈地哭了起来,扯开嗓子对着我大声吼叫。她骂我不知好歹,良心给狗吃了,骂我忘了自己是喝谁的奶水长大的,忘了每日吃的是谁做的饭,落雨时到学堂门口迎候我的又是谁……
    我仿佛早已料想到这一天的到来。她从不了解我——当然,这不是她的错,她的话不仅不会令我改变主意,反而使她对我的恩情减损。我始终还是属于喜欢沉默寡言的人,无论做了什么,都一副坦荡漠然的模样,从不在意别人是否亏欠了自己,仿佛整个人只是一缕薄雾,穿行于世间。
    她哭得累了,喊得声音沙哑,才终于停下来,从我手中夺过包袱,朝门口走去。她一脚跨出了门槛,却忽然又折回来,把嘴巴附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你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
    她狡黠地一笑,挎着她的包袱冲出了大门。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努力想将她看得再清楚一点,她那包缠得硬邦邦的小脚,她那在胸前摇曳的软绵绵的奶子。我知道,也许不过多久,我就会忘记她的模样。
    这粗心的乳娘,她知道我喜欢吃鱼,不喜欢吃猪肉;她知道下雨时我会很开心,却总因为欢喜地淋雨而着凉;她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去一次海边,一直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水手……我微小的好恶、远大的理想她都知道。
    然而她为何就是看不出我为什么那么依恋春迟。
    随着一年年长大,我发现自己天性凉薄,和春迟十分相像。纵使是那些长久相处的人,也不会令我感到亲切和温暖。他们不过是一种天气,不管怎么变,都很难带给我什么影响。然而春迟对于我而言,是个例外。
    兰姨那个邪恶的猜测——我的生母就是被春迟害死的——倒是在我的心底投下一抹淡淡的影子。随着对兰姨的淡忘,这个念头渐渐变成了我自己的。在日子过于平淡抑或对春迟太过想念的时候,我会掘出这一念头,犹如咬破自己的嘴唇一般,倏然蹿出的血腥味着实令人感到兴奋。
    在内心深处,我竟然有一丝盼望,盼望生母真的是春迟害死的。因为这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因缘,它注定了我和春迟的生命将互相绞缠,终生难以分离。
    后来,我常常梦见生母在门外哭泣。她的哭声像淙淙的泉水一般在夜晚流淌。可是在梦里,那么多次,我却从来没有打开过那扇门,也许是因为这将意味着对春迟的背叛。我没有看到过生母的模样,她来的时候,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种特别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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