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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狂》 作者:顾文艳

第三章 伤口眼袋

第三章
伤口眼袋

第二天,我醒来了,只是我不敢睁开眼睛。

“上帝保佑啊!”我默默地动了几下嘴皮默念,“请让我醒来后看到的是我自己的房间,请让我那个梦永远是梦,请让海风吹拂五千年后依然保佑我,请让人间尚存活水源,请让马儿快快行,请让梦儿快快醒……”

我念叨着自己越编越扯的打油诗,死死紧闭眼睛,还没做好睁开双眼的心理准备。

我在床上翻滚了半天,聆听着周围的声音。周围安静得不可思议,还有些夏天鸟儿的叫声。我们家住在闹市区,这样的静谧显然不可能出现。我绝望万分,翻滚得更加厉害了。

一大清早醒来,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叫人怎能不绝望?

勇敢一点!我对自己说。这样怎么面对明年就要来的高考?这样怎么去面对人生中无法躲避的磨难?勇敢地睁开眼睛吧!

嗯!我用力地闭着眼睛点点头,数一二三吧!我坚定地大喊:“一——二——三——!”不情愿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双眼睛。由于靠得很近,那双眼睛看上去就格外清晰。不明显的双眼皮边角处带有些许的褶皱,仿佛是为那明澈的眼睛做的边框。眼白耀眼撩人的铅白色中带着丝丝印痕,完整、自然地拥抱笼络这中间那两颗星星一样动人的眼眸。我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的眼眸——甚至比阿拓那未经污染如东江湖般清澈的眼睛还要清澈,清澈到我毫不费力地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仿似玻璃球的眼珠中衍射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灿烂光芒,折射到我的眼睛中,仿佛一刹那扼杀了我可以看到的所有美丽。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我无法将目光转移一毫一厘——我只能一刻不停地盯着它,就像一个已经中了催眠的病人无法将目光从钟摆的轮回转动里移开。

我不知道我看了多久,我只知道当我和眼前这个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的全部都被牢牢地固定在这个地方——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未来,我全部的人生都已被一个无形的紧箍框定,而唯一能改变这个箍咒的,就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了。

眼睛眨了一下,浅色的睫毛扑闪了一秒,然后转移了目光。这个人离我的眼睛远了一点,我终于可以看到她的脸了——只是没办法看清。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到处摸索着,终于摸到我的黑框眼镜,着急地戴上。

这张脸远没有那双眼睛那么动人,那么诱惑。苍白的脸色映衬着极其普通的中国女人的五官。偏高的额头,瘦长的脸型,高高的颧骨,尖长的鼻子,还有略微显大的嘴。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但是缩小了之后就会发现那近看令人窒息的眼睛并不大,若不是近看也没有那么动人——尤其是眼睛下面深得像两道伤口一般的眼袋,还有眼睛周围一圈的黑眼圈,实在是消殒了那眼睛神话般的魅力。

我坐了起来,她正坐在我的床边,一张乳白色的小床上。她长长偏棕色的头发被梳成一个麻花,垂挂在肩后。她穿着深蓝色的针织背心,胸前还有很有女人味的白色镂空蕾丝边。

“那个……咳咳……”我清了清嗓子说,一边用力爬起来,“你好……请问……我是在哪里?”

她盯着我,这一次,她眼睛又开始散发出千万缕波形的动人光芒,她没有说话,脸上没任何表情,跟昨天碰到的那个黝黑的势利农民突然相似起来——只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与普通农民差得太多了,她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多年卧病隐居的太子女。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人,我的待人原则在这里似乎一点用都没有,我简直要疯了。

“拜托你说句话好吗?”我近乎央求地看着她说,但她还是一言不发。

我直起身子,扯下奶白色的被单,到处寻找自己的鞋子和包。

“在客厅。”清冷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

我转过头去,是她在说话。

“包在客厅。”她动了动嘴唇重复道,“鞋子也在。你现在赤脚就可以了。”

“谢谢!”我热切地说,一面在心里感谢上帝她终于说话了。当一个人对你稍微热情了一点,你就要拿出200分的热情回报他。我一直以此为我对待陌生人的准则。“请问你叫什么?”

她再次沉默,沉默地看着我的脸。

“陈书奇。”她淡淡地说,声音很动听。

“你好,我叫宋晓毓。”我灿烂地笑,人家都说阳光男孩很有魅力。我虽然不能够算得上是什么阳光男孩,但是灿烂的笑容总是让两个人熟起来的最好方式。我边笑边伸出手。

她脸上依然没有一点表情,也没有伸出手,只是用那双眼睛扫了一下我伸出来的手,似乎那就算是握过手了。

我尴尬地笑笑,缩回手。陈书奇站起身子,这时我才可以彻底地打量一下她。她看上去有一米七,只有一米七五的我站在她面前一点没有当男人的感觉。她穿着白色有点透明的碎花长裙,跟上面的深蓝色背心很般配。她手里捧着一本蓝色的硬皮书,很复古的模样。又瘦又高,皮肤则是一种不可思议白皙。由于肤色很淡,头发也偏淡色系的棕桐,感觉她站在那里就像是来自天堂的使者,全身发光。只是她稍稍有些驼背,精神状态也不太好,有点憔悴。

“阿拓在下面。”她最后说了一句话,就转身走出房间。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天昏倒前的那一段——这不是幻觉,不是神经刺激过度后的反应!阿拓真的在这里!

我立即冲出房间,顺着那个木制的大理石色的楼梯下去,下到第一层,诧异地看到阿拓穿着灰色宽领T恤坐在餐桌旁边。

“小雨!”他跟往常一样兴奋地大叫,“你是来找我的吗?我就知道你最后还是会来的!不过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给我?”

陈书奇坐在阿拓旁边,没有往我的方向看。阿拓对面是昨天那个神色恐怖的势利农民,他有点古怪地睥睨我,使我浑身毛骨悚然。农民后面,站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婆,戴着围裙,亲切和蔼地笑着。

“因为……”我呆滞地看着阿拓,我知道这个样子一定很愚蠢,但是我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手机没电了。”

“我知道啦,所以我昨天帮你拿出来准备帮你充电,但你连充电器都没有带。”阿拓笑笑说,“不过充了也没有用,我们村子不能用手机,不在服务区内的。”

我翻了个白眼,认命吧!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阴谋,从阿拓邀请我的那一秒起,我就注定会被骗到这里来。

“快坐下吧!你一定很饿了!”阿拓走过来拉我到餐桌上,把我像一个木头人似的拉到一张凳子前坐下。早餐意外的丰盛:鸡蛋、牛奶、玉米、麦片、小米粥、腊肉、水煮青菜。我快饿疯了,在吃饭的时候恢复本性,也恢复了体力。

一口气吃完,所有人都在看着我舒畅地拍拍肚子,抹抹嘴巴。

“哪,小雨,先介绍一下你吧。”阿拓傻傻地笑着,得意地说,“这位是宋晓毓,是我学校里最好的朋友了。”

“嗝……”我打了个饱嗝,低头勉强地笑了笑。

“让我来介绍。”阿拓兴奋地指向昨天的势利农民,“这位是我舅舅,也就是我妈妈的弟弟,他是我们骈村最大的生意人,做罐头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还在村子里开了一家餐馆。”

舅舅用他那尖锐的眼神看着我,点了一下头。

“哇,这很了不起啊。”我微笑着说这违心话,在心里翻滚着想,生意人,这个人也未免太精明了,简直就是个乡下强盗。

“扫(少)港(讲)这种话!”舅舅尖锐的眼神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内心,狠狠地说。

我苦笑了一下,什么人啊!用不用这么直接!我的原则就是,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要急于解释,因为解释是用来越抹越黑的蜡笔,沉默,永远是金。

“小雨你别介意啊,我舅舅这个人其实挺好的,就是说话太直接了。”阿拓有点难为情地说,然后再看向后方站着的老婆婆。

“这个是芝姨,照顾我和书奇姐十多年了,以前妈妈也是她照顾的。”

芝姨慈祥地对我笑笑,双手不自觉地在那条围裙上擦拭着。

我回报更加灿烂的笑容。总算遇到一个正常点的人了。

“还有这个就是书奇姐,陈书奇。”阿拓最后向我介绍今天早上的这个奇怪寡言的女生,“书奇姐比我大三岁,也比你大三岁。书奇姐晚上失眠的,所以经常会走来走去,昨天没吓到你吧!”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昨天那个“白衣女鬼”就是这个陈书奇!还真够吓人的啊!

“不会不会。”我笑道,我一定得赶快逃离这个地方,“阿拓,这里手机不能用,那电话总行吧!我怕我爸妈担心,所以想要打个电话给他们。”

“对不起……”阿拓带着歉意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们这边突然电话线全村都断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第一次微笑了出来,仿佛是在意料之中——我这一路,哪一秒钟不是被算计好的?我不曾相信过命运,但这一次,我必须相信。

“没事,没事。”我大度地摆了摆手,搭上阿拓的,一副哥俩好的样子,“阿拓啊,那么今天,有什么地方要带我去玩的吗?我难得来你这儿啊!”

“那当然,地方多着呢!”阿拓开心地说,“昨天舅舅田里的稻草人正好倒塌了,你一定从没见过那么美的田野,所以今天我们就一起去庄稼地里把稻草人立好!很有趣吧!”

“嗯……听起来,实在是,很有趣啊……”我努力延续着嘴角那一抹快要暗淡下去的干笑。

我狠狠地甩了一把头,大汗淋漓。

最后一把稻草终于再次落在稻草人身上。

“啊!太好了!终于完成了!”阿拓张开双臂大叫。

“太……太好了……”我抹了抹额前的汗珠,气喘吁吁地说,“我们……现在……应该去哪里……”

“后面还有两个稻草人也倒了,本来想接着干,但看你有点累了,我们还先去吃西瓜吧!”阿拓认真地说,模样愚蠢得令我要呕吐了。

“好……好……”我努力克制自己强烈地想要呕吐的渴望,想象红彤彤的西瓜。

“这样吧,我先去拿,你先去湖边喝水。”阿拓热情地说。

“湖边喝水?”我是野人吗?

“你放心吧小雨,那水特别纯,绝对能喝。”阿拓一边跑回去一边叫,精力依然旺盛,真是体力王啊!

我一步一拐地走到湖边,蹲下去喝水。由于过度疲劳,水在我嘴巴里喝起来跟农药是一个味道。我大把大把地用手捧起水来喝。河水真的很清,我舒服地把水泼到脸上,一抬头,突然发现湖的对面有一种强烈的目光,炽热与冰冷交杂,迫使我也回望过去。

是陈书奇。

她站在湖边,身上穿的,依旧是早上的那身长裙背心,手里仍捧着那本书。

她显然是看到了我。我挥了挥手。她没有回应我的招呼,只是依然用那种眼光看着我。

太古怪了。

她突然移动了,绕着淡水湖的边缘朝我走来——或者是我认为朝我走来。

我下意识地叠了叠衣角,整了整已经湿透了的T恤,等待着她走到我面前。

她走到了我的面前。

“嗨~”百分百确定她不会先开口,我只好先说话,“你在干吗?”

“看书。”陈书奇简短地回答。

“什么书?”我昏头昏脑地在脑子里搜索让一段对白继续下去的方法。

“奥斯卡·王尔德。”陈书奇用很轻的声音说,一面在湖边坐下。我完全不知道她下一步会干嘛,所以也只好跟着她一起坐下。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跟思琪在一起,我完全可以预料到她下一步会干嘛,会笑,会装作生气,抑或会难受;跟其他任何人在一起相处时都一样,我有时甚至可以完全知道那个人下面会说什么话,会怎么做,只要我够了解他。本以为阿拓已经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可能会做出对我来说意料之外的事的人,没想到现在,又多了那么多个。

“我以前……好像读过他的《夜莺与玫瑰》。”我努力延续着话题。

“每个小孩都读过。”她冷冷地回答。

“对哦。”我有点傻傻地说了一句,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阿拓了,“你很喜欢他?”

“他是我的上帝。”陈书奇看着湖面平静地说。

我笑了笑,然后突然觉得不应该笑,只好收敛笑容。

“你这本是他的自传?”我接着用奥斯卡·王尔德作为话题,其实除了以前查资料的时候查到过这个作家,一点都不知道他是何方人士。

“不是,后人写的。”陈书奇的眼睛游离四方,转过来看了看我。

“好看吗?”我一开口就知道自己问错了,连忙加了一句,“我是说,看完能借我看吗?”

陈书奇把头偏过来看我,然后把那本蓝色硬皮书递给我。

“我已经看了54遍了。”她简短地说,用数据来表达自己的热爱,好方法!

“谢谢。”我打开书翻了翻,惊讶地抬起头,“是全英文的!”

“嗯。”陈书奇说,对我的大惊小怪表示很奇怪,“爱尔兰作家,跟他本人一样。”

“虽然我不一定看得懂,但是,还是看看。下次还你。”我笑笑说,对手中的书一下子敬而远之。

“他是偏执狂。”陈书奇第一次主动说话。

“嗯?”我思考着到底要不要费时看一看这本书。

“偏执狂。”陈书奇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说……哦,奥斯卡·王尔德……很多作家都有这个倾向呢。”我说,开始捉摸“偏执狂”这三个字。

“嗯。”陈书奇顿了顿,“你有一天时间看完这本书,走之前请还给我。”

“啊……哦……好的。”这句话实在是意料之外,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人。

“走之前,我们必须讨论一下他。”陈书奇继续说,语调不带一丝变化,“知道吗。”

“啊?”我被击败了,这个瘦弱白皙的女子居然可以这么霸道,我要回家!

“知道吗。”她的语气还是不带一丝变化,但是多了一种强烈的强迫性。她看起来很文静很温柔,即使是说这么具有强迫的一句话的时候还是如此。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说:“嗯,知道了。”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高傲地走了。

我摇晃着脑袋,手里捧着这本书,想着这个令我这样的做人高手措手不及的人。

劳作了一天,我在饭桌前大口大口地吃东西,偶尔有饭粒落下,芝姨就很可怜地立即去捡去擦。据阿拓所说,芝姨是一个比有洁癖还爱干净的人。应该说,她无法忍受一个地方一点点不整洁。据说就算芝姨在睡梦里,要是有人忘记收拾了碗筷或者吃了东西把食物屑末什么的落在厨房了,她也会立即起来把那些东西打扫得干干净净。

“舅舅今天不在?”我快吃完了才发现晚餐的时候旁边的那个位置空着。

“他去他的餐厅了,今天礼拜天嘛,生意好。”阿拓说,“我们明天早上4点就得起来了,4点半我们要乘车去棕州上学。”

太好了!总算可以回去了。这两天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真是遗憾啊,下次我会来玩更长时间的。”我说着昧心话,“今天只好早点睡了。”

“早点睡?”阿拓看上去像是刚吞下了一只足球,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对我这么正常这么承上启下充满逻辑性的一句话做出这样的反应。

“怎么了……你不是说明天早点起来吗……”我头晕目眩,冷汗直冒,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陈书奇放下碗筷,冷冷地看着我。

“当然不行啦!难得来一趟的!我今天晚上有好看的东西给你看!”阿拓开心地说。

“是吗……”我很想知道我嘴角的肌肉有没有萎缩,死死地笑了一天了,面临崩溃。

“书奇姐也会一起去,是吧!”阿拓说,“童佳和立欣一定会很开心的!还有童阿姨跟童叔叔。”

“一定的。”陈书奇说。她的表情还是很冷淡,但是眼睛里流露出来一种在跟我说话时从来没有流露出来过的温和。

“我们现在就走吧,他们家里我们家很近的。”阿拓马上站起身,“芝姨,帮我们收拾一下床铺哦!”

“快去吧!”芝姨笑着说。

于是,史上最奇怪的组合浩浩荡荡地走在夜间的农村小道上。

我走在中间,左边是阿拓,右边是陈书奇。天上月亮很美,还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感觉要挤破夜空的繁星。如果周围不是那么恐怖,如果旁边是思琪和凯平,甚至如果是爸爸妈妈,我都会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阿拓神经兮兮地说我是城里人,走两边会有危险,只能走中间。

所以我就跟一片火腿似的被夹在了两块三明治面包,也就是这对古怪的姐弟中间。

“快走到了吗?”我两腿发软。

“就在那边,看到了吗?亮灯的那栋小洋楼。”阿拓在黑暗中指指前方的光亮。

我打了个哈欠,一阵萧瑟的凉风挂了过来,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突然间,一声巨大的尖利的叫声,好像是野兽和人杂种的叫声。

我吓得停在了那里,条件反射地紧紧拉住阿拓和陈书奇的手。

一个白色的女人影子。

是跟昨天的陈书奇不一样的一个白色的女人。

虽然也是披头散发,但是这个女人的头发吹到了前面,跟爬出电视机的贞子一模一样;虽然也是白色长衣,但是这个女人的白衣上面沾着可怕的血迹;虽然也是女人,但是这个女人的牙齿,跟狼一般锋利。

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害怕地尖叫起来。

眼前这个女人,在月光下狞笑,露出坚硬的,锋利的,不是人应该有的牙齿,那牙齿上面还淌着血。

她的形象,跟电影里吸血鬼的形象一模一样。

她鬼魅地狞笑着。

她就是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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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狂自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