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
一个不长眼的小子一直追着他们兜售盗版光盘，二娃铁着脸想揍他，楚霞说算了算了。那小子一直追到候车厅，知道赚钱无望，方才骂了一句走掉了。
二娃要在这里送楚霞上车回北京，而后在两个半小时后搭乘一趟“普快”回白马镇。楚霞本来想陪二娃回白马再由原路回京，二娃说那又何必呢，迟早要分手。
从这里上车回北京，节省将近五个钟头的时间。
分别毕竟是充满伤感的，二娃告诉楚霞他想起了李白的一句诗：相见时难别亦难。楚霞说那不是李白的，那是李商隐的。二娃说就是李白无疑！
“李商隐！”楚霞掐二娃。
“楚霞，你听着，我最烦你这一点！”二娃指着楚霞的鼻子倒退着走，“你处处以为自己对，别人都是错的。当初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这个毛病特不好，完全可以不留情面地给你提出来，后来想想，我也不是你什么人，用得着吗？”
楚霞脸色沉沉的，不吭气。二娃也没再说话，双方的气氛一时竟僵住了。后来楚霞靠在一根柱子上不走了，二娃急了，喊道：“时间不多了，你干吗呀！”
楚霞不言语。
二娃拉她，没拉动，叫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遭因为李白吗，那本来就是李白的诗嘛！”
“二娃，难道分手还要吵一架吗！”楚霞突然哭了，当然不是因为那句诗，绝对不是因为那句诗。
二娃沉默了。他扶住那根柱子，与楚霞靠得很近很近，两人几乎同时涌出一种异常的冲动，很强烈。
楚霞抬起泪眼，情深深：“二娃，你还是别送我了，我自己走。”
二娃凑上一些，楚霞顶住了他的胸口：“不许。”
“那我走了。”二娃望着她，“你亲我一下好吗？”
楚霞又何尝不想呢，但她却又一次垂下了头：“不。”
二娃很伤感地推开柱子，大人似的叹了口长长的气：“就这么分手了？”
楚霞强做出一个笑脸：“就这样吧，二。总要分手的。说好了，北京相见。”
“清华！”二娃退走了。
“清华！”楚霞扬扬手，朝着检票口跑去。
可二娃又返身跑了回来，追上楚霞道：“不行，我一定要送你上车！”
楚霞笑了。
检了票进站，一股凛凛的热风卷了过来。随着隆隆的巨响，楚霞乘坐的那列车远远地出现了。那车将在此站停三分钟，两个孩子突然发现留给他们相处的时间只有那么少了。
二娃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串名字，让楚霞代为问好。楚霞嗯嗯地点着头，一眼又一眼地瞟着进站的火车。
“二娃，就是李商隐！”
“好好，让着你，就算是李商隐吧。”
“不是‘就算’，是‘就是’！”
“好，就是就是！”
楚霞捅了二娃一手指头：“二，你要气死我吗！”
眼泪又下来了。二娃的眼睛也热热的，找不到话说。事实上他们明白，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的。过去的那些日子他们将永远记着，永远。
二娃推着楚霞往列车走去，楚霞小声说：“二，陪我回北京吧。”
“成呀！”二娃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楚霞含泪的双眼笑了：“去去去，逗你呢。不过二娃，我警告你，你要是和别人好，我会杀了你！听见没有。”
四目就这样凝视着、凝视着，真的要分别了。
楚霞看了列车一眼，飞快地在二娃的额上“啄”了一口，快步蹿上了车踏板。
二娃下意识地追过去，被列车员一把挡住了。
“等等！”楚霞竟朝火车大喊。然后掏出口袋里的随身听扔给二娃。随着徐徐起动的火车，她高声喊道：“二，听那首歌——《看着你的眼睛的我的眼》！”
二娃攥着随身听，用力挥动着手臂。而后朝着渐渐远去的那个身影举起了两根叉开的手指：
“清华见！楚霞——”
董良颐无意中听到一个消息，说小麦芽昨天中午请杜兵去吃麦当劳。据称，两个人连说带笑相当亲密，最得意的时刻，麦芽把满手的奶昔拍在了杜兵脸上。
董良颐愤怒地想：这个待遇应该属于我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今天麦芽来找董良颐的时候，董先生相当冷淡。麦芽夸夸其谈，谈了半天发现董先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于是她嗲嗲地问：“喂，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董良颐说：“没事儿，就是烦。”
“别烦别烦。”麦芽又作出大姐似的样子，“烦什么烦呀，太阳这么好，地大物博，你烦什么劲哪。这是你的水吗，我喝点儿啊。哟，你也赶作业呢！”
董良颐把桌上的作业胡噜开，托着腮帮子作沉思状。
麦芽道：“其实呀，我昨天就想找你啦。昨天我从我爸那搞到一笔小钱，本打算请你去吃麦当劳。可事到临头我突然胆怯了，特胆怯！”
董良颐心里一下子就好受多了，扭过头问：“胆怯？”
“我怕咱们俩太密切了被人看出来，那些人的臭嘴你是知道的。最后我请了杜兵，反正杜兵是我最看不上的一个，别人不会说风凉话。其实杜兵海吃的时候我那个气哟，抹了一手奶昔拍他脸上了。”
董良颐进入了愉快状态：“哈，真逗！”
麦芽越发开心：“你猜杜兵怎么着，哎哟那叫一个美！感觉上都快晕过去了。你笑什么笑！”
董良颐笑得也快晕过去了，笑够了他把脸一板：“那封信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收到了。”麦芽的脸灿烂极了，咯咯笑道：“你那教训人的口气真是太可笑了，你就不能温和点儿呀。我看信的时候一边感动一边儿觉得你特假！”
董良颐板着脸道：“我要完成你爸的嘱托，怎么能跟你嬉皮笑脸呢。”
“装，又装！”麦芽指着董良颐的鼻子，“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呀！那你就大错特错啦！那是情书，老董。我们玩儿剩下的！不过你不愿意赤裸裸地说出来，我也可以跟你玩儿含蓄。”
“含蓄！”
“哈，傻了吧。发现我有深度了吧！我这人，哼！”
董良颐真不明白这个“哼”表达了什么意思。
“你刚才哇啦哇啦说什么呢，我一句都没听。再说一遍。”董良颐的心情彻底好转了。
麦芽就把这两天最拿不定主意的事情说了。大意是：老爸老妈挣钱挺不容易的，自己又特不会计划。要把学习搞上去，首先要投资若干。包括读的、听的、看的。大约要好几百块。而买滚轴冰鞋同样也得花好几百块。她不好意思一下子让父母付出两个好几百块，想请董良颐帮着想想对策。
“真的，我必须把学习搞好。你说得全对。”麦芽表现得相当诚恳，“看到你信的那天晚上我想啊想啊，越想越觉着得追上去。我总不能和你拉太大的距离吧，等将来你当了博士，开着自己的车来饭店吃饭，往上端盘子的是我，那不是完了吗！你说是不是完了！”
“胡扯什么呢！”董良颐笑道：“真下决心学啦？”
“骗你不是人，我要下狠心学了！”麦芽信誓旦旦，“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寸光阴一寸金，我得为咱们俩的前途着想呀！”
这话又一次使董良颐犯晕，他真的开始想办法了。麦芽在他想事情的时候很乖地托腮看着他，看着看着偷偷一笑，继续看。董良颐发现了，嘿了一声：“看什么看！”
麦芽如实道来：“我发现啊，你一点儿也不好看。有人说你特像黎明，根本就不像。嘿嘿别急嘛，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是说，虽然你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却是我特崇拜的那种！”
两个人于是又讨论了一会儿男的应该长什么样的问题，没讨论出结果。再然后二人就很愉快地分手了。麦芽揣着董良颐给她出的妙计去派出所找她爸，一路上算着复习英文的事，觉得光阴真是似箭。
是呀，一眨眼怎么就14岁了呢？真逗！不过嘛……长大真好！
路上又碰到了杜兵，依然那种百无聊赖的样子。见着麦芽杜兵的双眼放光了，表现得极其亲热。这使麦芽特满足。她让杜兵抓紧学习，不要把自己废了。
杜兵说：“一定一定，你一句话顶我爸我妈一万句！”
麦芽开心死了，一指远方：“去，学习去吧！”
杜兵应了一声就走，走了几步又返了回来：“嘿，麦芽，据说芳芳有消息了，你听说了吗？”
“没有哇。”麦芽跺着脚激动了，“芳芳在哪儿？”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爸应该最清楚。”
麦芽道：“我这就去找我爸。你，回家学习去吧！”
离开杜兵走出不到二十米，又看见了刘小涛和陆萍。两人肯定在为什么事儿生气，陆萍快步往前走，刘小涛追上去，倒退着拦她，陆萍像躲避障碍物似的躲避，最后愤怒了，站住大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赖呀！大傻×！”
麦芽真为陆萍脸红，心想：她怎么骂得这么难听呀，看来两个人的爱情变成悲剧了。陆萍和刘小涛吵着吵着走远了，麦芽心想：我和董良颐不会这样吧？
不会，肯定不会！就算分手也要和平分手。哪儿能不是朋友就是仇人呀！
就这么嘀嘀咕咕来到了派出所。
要进门时正有一人出来，差点撞在一起。麦芽往旁边一闪，过去的是薛健。
“嘿，薛健，你没长眼呀！”
薛健不理人，继续快走。
麦芽喊：“嘿，薛健，你的英文录音带借我用用！”
薛健仍然不理人，飞也似的走远了。
“呸，臭德行！”麦芽悻悻然。
还想骂时，门里伸出一只手，噌地把她揪了进去。回头看时，是爸爸麦国力。
麦国力现在跟土匪似的，胡子至少一周没刮了。但是眼睛却水汪汪的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有一个鼻子眼儿不通，恐怕感冒了。现在面对着女儿，他竟有些发“木”。
薛健全讲了，就在刚才。
麦国力知道自己的情绪还没从薛健的讲述中“脱”出来，依然沉浸在五味俱全的感动中。那段过去的事是不可以复述的，它纯情得近乎于寓言。的的确确像夜空里遥遥相望的两颗星星——麦国力一向以为自己是个粗人，却想不到这个比喻真的和事实一模一样。
两个孩子苦苦地沉浸在各自的暗恋当中，谁也没有作出任何一丝表露。芳芳把思念倾吐在日记里，而薛健却把一个花体的拼音“Fang”刺在了臂上。
当他把那个刺字亮在老麦眼前时，偌大的一个汉子真的被感动得说不出话了。他不知这是不是病态，听人说过，但亲眼所见这的确是第一次。
薛健否认自己有病态心理，他甚至愿意接受任何检查。他说他所干的一切就是为了那个字：爱！
“我太爱她了，我不知道怎么说——太爱了！”男孩子说这话时几乎是声泪俱下。
麦国力不怀疑这一点。他相信，如果不是出于挚爱，摆在眼前的一切是不会发生的。但是更使他惊愕的是，当他问薛健为何不向芳芳表白的时候，薛健的回答竟令他无言。
薛健说：“芳芳还小，连身份证还没有呢！”
薛健对他们的性行为未予否认，但他对自己“事后”离去后悔死了。他说他后来去八一湖寻找芳芳完全是另一种心态。他说只要芳芳漂上来，他就跳下去！
麦国力刷地又是一身冷汗。
“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薛健。”老麦到最后才问出这句话，“你是怎么到西客站去的？”
“跟踪。”薛健道，“芳芳和大呆一走，我就跟了上去，我一直追着公共汽车！”
“你是怕大呆欺负芳芳？”
薛健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是。”
还有什么可说的，无言。薛健的陈述使麦国力再次想到了学院附中宋老师的话，他仿佛看到了两朵还不到季节的玫瑰，鲜艳而悲怆地挣扎着开了……
他让薛健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绝望，因为还没有任何反馈信息证明芳芳出事了。他没提赵公口的事，更没提派小孙去天津的事。
现在，他只盼望一个动静，那就是小孙的电话！
“芽儿，你现在回家好不好，爸爸有事。”
老麦此刻真没心思听女儿瞎咧咧。他觉得自己对女儿的所有提心吊胆都大大不必了。和薛健芳芳他们比，女儿那些小把戏真是太正常太正常了！
有阳光，有雨露，有空气，有土壤，花儿能不长大和开放吗？不能是不是更急人呢！
“芽儿，你有什么话咱们找时间再说行不行，爸真有事儿！”
麦芽根本不理爸爸的茬儿，原地小跳着说：“爸，你说那薛健怎么那样儿呀，叫他跟没听见似的。爸，那家伙是不是挺酷的！倍儿深沉！”
老麦看着桌上的手机，心里似有小火苗在蹿：“回家好不好，我看你也够酷的。”
“真的吗？耶——”麦芽越发的不长眼。
外厅里有人为办户口的事在嚷嚷，老麦让女儿马上走，顺手把门关上。麦芽关上门却不走：“干吗呀爸，人家最重要的事儿还没说呢。你是不是烦我？”
说实话，老麦真烦她：“快说，说完走！”
麦芽抱着她爸的腰，又挠挠他的胳肢窝，嘻嘻笑道：“爸，你不是让我搞个经济预算吗？我搞出来了。”
“说，多少？”
“不要钱。”麦芽跳到她爸正面，伸手胡噜他的胡子茬，“复习书我找人借，录音带我找人借，董良颐帮我搞一套电化教学的录像。听说楚霞姐有一个特好用的英文复读机，我跟她借。不用你花一分钱。”
老麦搓着脸，道：“嗯，我闺女懂事啦。什么都找人借。行行，我没意见。”
“可是爸，钱你还是要给的，我算了一下。各种复习费用加起来，差不多是三四百块钱，我希望那笔钱你还是给我。现金。”
“你不是不花钱了吗？说得天花乱坠的。”
“复习省一笔钱，用省下来的这笔钱买一双滚轴鞋。爸，是不是一箭双雕之计！”
老麦被说笑了，捏捏女儿的鼻子，又揪揪她的脸蛋儿，刚要说话，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刹那间空气凝固了，老麦竟紧张得不敢伸手去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