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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曾路过春暖花开》 作者:李琬愔

第15章 他朝两忘烟水里(1)

  小学篱笆旁的蒲公英,是记忆里有味道的风景。午后操场传来蝉的声音,多少年后也还是很好听。

  1994年夏,雨水充沛,午后有热风。城市桥路坚固,隧道光明。

  巴士停在大剧院门口,人潮涌动,空气逼仄,远近有黄牛暗地贩票,后座附送望远镜一枚。我心急火燎钻过人群,买两碗五角钱豆腐花。江燃,你就这样跑了过来,露出几颗大白牙,手里捏着五毛钱纸币,眉间一字宽,义气逼人,说:“你五毛我五毛,咱俩才能算一块。”嗯,那年的江燃,言辞精辟,一语双关,走起路来活像只板鸭。我笑得极浅,心里却盛满了花。

  14岁生日,学校下血本庆祝,请来专业戏班,表演舞台剧《胡桃夹子》。我们作为学生代表,轮流上台讲话,拥抱老师,袖口别上清甜的香花。舞台上的苏浅,皮肤微黑,个矮胸小,未见得有多美,可野百合也有春天,你说过的,我眉目凌厉,笑容开明,举止间自成一派风情。

  江燃,这真是我有生之年听过的最好情话。

  成年后辗转街头,奔波生计,岁月重重如当年月色衬在妇人眼角的细纹。在橱窗外看见那张桃花面影,再无悲喜可见。你猜得对,那便是我日后的结局,万人中央,两袖清风,亦未能和意中人共白头。

  全场起立,伸手宣誓。昔日有梁山众好汉,立投名状。说生死不离,大赦天下。

  我闭目许愿,求满天神佛还天地清明,有春花秋鸟,顺便赐你一生乾坤静好。你的声音就这样从心底炸开:“浅浅,在一起吧。”江燃,我总是记住那个时候的,青春比任何时候都像一条鲜活的鱼,城门尚未失火,有什么比我喜欢的人也深深喜欢着我更好呢?

  睁开眼睛,看见身旁的欧阳荻双手一颤,蛋糕落在花色短裙上,前排的陈琦听到动静,回过头一记糖炒爆栗,挑起好看的眉,两手一摊,说:“真笨。吃我的。”

  欧阳荻撇撇嘴,食指挑起一朵纯白的奶油花,往陈琦脑门上一摁,吼:“你才笨,你全家都笨!你欢喜的那个陆无双最最笨!”陈琦的脸顿时血气上涌。

  如你所见,那便是我们辗转十年的源头。我小心翼翼,端上佛家说的那枚因果。从此再无可说。

  2008年初春,金融危机席卷南北半球,华尔街股市低迷,空气中一片肃杀之气。回城的那天,阳光极好,穿过琼花树的叶片落在肩头。黄历上写着:诸事不宜。

  我在街边的一家馆子里吃川菜,仰头灌下啤酒。电视里放着上世纪90年代红极一时的港片,张曼玉笑颜如花,黎明,单车,熙攘人群,梦想与现实擦枪走火,遇见一场爱情,那人,那事,结局未卜。《甜蜜蜜》第一次在影片中作为主题曲响起,岁月尚未碾过剧中人的眉眼。

  前桌的情侣吵架,男人把挑好刺的剁椒鱼头递过去,女人一声不吭地嚼着凉拌海蜇皮,声音凿凿,然后招来老板,要一碗乌梅汤,酸甜滑爽,喝下去火气顿时消了大半,转过头告诉男人:“总之一句话,房产证上不把你妈的名字去掉,这婚谁爱结谁结去。”

  故事整整绵延了十年,从香港辗转至纽约,黑道流亡,街头枪杀,李翘失去了那个愿意为她纹上米老鼠的矮个男人,在异国的他乡。那些曾逼她亲手放弃黎小军的东西,同样教会她对枕边人好丑不相离。一场无关风月的爱情,她那样失声痛哭。

  失魂落魄地跳下车,追着黎小军的背影跑过几条大街,呆呆地看着他离去。从此江乡夜夜,无关故人。真喜欢那时候的张曼玉,一低头,一顺眼,仿佛一生就结束在唇齿边未来得及漾开的笑里,演得极好。

  江燃,你也觉得残忍吗?那些过错和错过巧得这样离谱,偏偏就发生。

  男人突然站起来,拍拍女人娇俏的脸,说:“宝贝,这婚,老子还真就不结了。”女人愣了愣,随即放声大哭起来:“陈琦,你不是男人!谁答应过永远爱我永远对我好的?就一套房子你都不乐意!你妈都同意了。”

  “你他妈才同意。”

  电影入了尾声。各大电台播报着国内新闻:“风魔海峡两岸的著名歌星邓丽君于北京时间5月8日在泰国去世,终年42岁。”她低头,转身,捏着回乡的机票,在纽约的街头匆匆行走,他亦如是。生活还在继续,总有一些往事要离开,总有一些人还愿意回来。再见,中间隔着滔滔的流年。橱窗里的歌声依旧,她对他甜甜一笑,惊起岁月长河中的一滩鸥鹭,悲喜散尽。

  我总是忘记,人生何处不相逢。陈琦的声音缓缓在耳边响起:“苏浅,是你么?”

  女人止住尖叫,眼光狠狠剜了过来,娃娃脸,右眼角下一厘米处有颗褐色小痣,虎牙微露,活脱脱一个翻版欧阳荻。

  真是的,江燃,明月夜,短松冈,你坟上的白杨若能砍下也能显出好些圈数了。明明已经过去多少年,明明谁也没有忘记谁。

  那时,有多少人羡慕着我们。江燃你不知道。

  在数学课上,剥一颗展望生命蛋,壳上有你画的流川枫,配一句海子的诗。这些年被我丢掉的白煮蛋数目惊人,你说如果它们好好活着,我已经是一个鸡场老板娘。创意是陈琦的吧,欧阳荻说,每日他都会送一个鸡蛋给陆无双,写满歌词和肉麻的情话。可我不揭穿你。

  中考过后,我们一起升入了本校高中部。你结党营私,我招摇过市,岁月未曾磨砺青春的眉眼,忘记他们说过的,这世间最后一切,终必成空。

  欧阳荻撑着脑袋,回头拿起陈琦的笔袋,挑支细长的圆珠笔盘住头发,手法利落。陈琦问:“怎么转的?真好看,回头教我们家双双,让她给我唱范晓萱的歌。”欧阳荻看着我,伸出中指朝后面比划了下。

  高二选科,陆无双转进文科班,被人嘲笑胸大无脑。17岁的欧阳荻,泪痣,虎牙,眉目稀疏寻常,说话尖酸刻薄。她痴恋陈琦,无人不知晓。座右铭写在周记本上,是歌德的名句:我爱你,与你无关。可是彼时的少年陈琦,一张酷似谢霆锋的脸,穿黑色的卡其裤,腰间别着BP机,校外停着一辆雅马哈,满心满目,都是校花陆无双。

  我总想,也许再过十几年,美人迟暮,欧阳荻痴心未改,终究是有机会变成陈琦心口的朱砂痣的。

  这样想想,命运并未有丝毫待我们不公。江燃,在上世纪的课堂,防火防盗防早恋,可我们相爱这么久。1998,香港回归的第二年。齐达内成全了法国世界杯,啃着鸭脖子,喝着冰镇的青岛啤酒,无数人记住了罗纳尔多千古遗恨的脸。我们正式步入高三下。

  第二次模拟考,你依旧牢牢占据理科榜第一,陈琦紧随其后,我夺探花。那时候真苦,每天睡不足五个小时。除欧阳荻外,三双六只熊猫眼。说要一起考上北大,读经济,混入美利坚众联合国赚人民币。北望中原,一世晴好。

  那是什么时候,世事皆得我意,我以为。

  陈琦的酒吧开在闹市区。晚间驻场的乐队散伙,去护城河旁边乘风,吃烧烤。三块钱一串的奥尔良鸡翅,撒上孜然粉,配一罐王老吉降火。陈琦说起这十年间的遭遇,天南地北,言之凿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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