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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远行,就老了》 作者:王泓人

第5章 丝绸之路:长长的青春(2)

  小哥开始讲述他的工作和生活不为人知的一面。他说他白天工作看似轻松,其实每晚都要陪同领导出去应酬,回到家大都已是凌晨两三点。不论工作还是应酬,神经都必须高度紧绷,不能说错话,做错事,还要时刻担心自己没有正确领会领导的话里话。领导的一个表情,我就要立刻心领神会,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做什么。

  太累了,我活得太累了。小哥长叹一口气道。他一度只能靠刷卡消费来填补空虚,刷那些自己根本不需要的昂贵衣服、饰品,眼都不眨一下。看到世上太多的黑暗,知道太多不能与人倾诉的秘密,他压抑得太久,太狠,无处发泄,只能和我们这样不会对他造成威胁的陌生人倾吐。

  我想学的专业,学不了;想做的工作,做不了。从小到大,没有几次决定是自己做的。小哥苦笑道。我家是高干家庭,太多事情不由得我做主。我尝试过反抗,却均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我常在半夜里去无人的公路上飙车,时速两百以上,也许只有这样极端的娱乐方式才能让我感觉好一点。

  原来,很多表面风光、被无数人羡慕着的人,未必如人们所想的那般幸福、快乐。

  我相信!

  从最东边到最西边

  在中国,朝着一个方向直线地坐三十个小时火车还未出地界的,也只有新疆了。

  一路上穿越无数高山,过隧道跟吃饭似的。向窗外看去,蓝天中洁白的云朵让我想起呼伦贝尔草原的天。不经意抬头,撞见连绵雪山,是天山。雪山近在咫尺,一片片雪白看得极为真切。路上的手机讯号非常差,很长时间都无法通讯。但一到了人类居住地,信号就立刻好了起来。

  此一站,我们的目的地是喀什,因为中途复杂,此处省略烦琐的过程不表。

  喀什,维吾尔族人居住区,这里的维吾尔族人比吐鲁番的还多,站在公交车上看更直观,整辆公车上只有我和钥匙两个汉族人。满大街看到的是维吾尔文,耳朵听到的是维吾尔语,人们看的是维吾尔文报纸,旅馆房间的电视里除了中央电视台外都是维吾尔语节目,包括动画片。依着习俗,妇女大多裹着头巾,但大多不蒙面。维族姑娘们喜欢打扮,也擅于打扮,戴着美丽的头巾,穿着长裙和靴子,眼睛又大又明亮,画上眼线,更显动人。维吾尔族小宝宝的皮肤白皙,大眼睛眨巴眨巴,像是欧洲孩子。

  我和钥匙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车,有些疲倦。来之前我们已经知道当地有国际青年旅舍,但藏于小巷之中,着实没有力气背着大包慢慢寻找了,只想在市中心附近找间招待所先落脚。

  北京——喀什,好远的距离啊,钥匙用手比画着地图道。你更远,钥匙指着南京的位置对我说。

  是啊,从南京到喀什,更远。从靠近东部陆地边界的南京到中国最西边的城市喀什,我已经从东到西横跨了整个中国。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过去坐在家里看着墙上的中国地图,感觉新疆和内蒙古对我而言仿佛远在天边,像是另外两个世界,却不料短短三十四天的时间,竟已站在祖国最西边的土地上。

  路,真的就在脚下啊。我心里默念。

  青旅的多人间有些是男女混住,有些则分开。我和钥匙都不介意混住,在我们俩看来,男女混住的多人间要好玩得多,也没有什么不方便。想换衣服,去旁边的盥洗室便是。

  睡在我上铺的中国阿姨,年近半百,儿子都快和我同龄了,但丝毫不像中国传统观念里中年妇女,她活得洒脱极了,她这次独自在新疆旅行了一个多月,即将返程回家。

  多人间另一角的上铺,是来自澳大利亚的29岁小伙尼克,独自旅行了半年,一边穷游,一边学习网络课程以获得学位。尼克从西安坐了三天火车卧铺到喀什,长时间坐火车使他的左耳开始耳鸣,一放下大包,没聊几句便扑上床倒头大睡。

  尼克的下铺是德国小伙派垂克。文质彬彬的派垂克看上去并不像个运动健将,没想到是名骑行者。他辞职独自骑行,从德国出发,蹬着自行车骑行数国,到达喀什时已经骑行五个月了。我们三人聊得投缘,决定一起前往喀什老城。

  喀什老城像个迷宫,一不留神就会兜回原地。斑驳的土墙,狭窄的小巷,有些已经破旧不堪,不得不用砖来修补。至今仍有部分居民住在老城里。常看到用头纱蒙面的维吾尔族妇女走过,还有在街头巷尾跑来跑去玩耍的维吾尔族孩子们。和北京胡同一样,喀什老城的一部分已经被拆,只留下残破的废墟。回程时,艾提尕尔清真寺前的广场大屏幕里正在播放央视十三套新闻节目。当天的新闻,用维吾尔语配音,神速。在这里一切都很快,更新也很快,让人跟不上节奏。

  意外的婚礼

  我从背包走出家门到现在,这是头一回感觉身体不适——浑身发冷,直打哆嗦。吃了感冒药,喝了热开水,缩进被窝。钥匙帮我多要了床被子。我的大脑昏沉沉、晕乎乎,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睡至半夜,大汗淋漓,使劲捂了捂,感觉不再发寒,才将第二床被子掀了去。

  早上醒来,我感觉自己又能活泼乱跳了。世界亦真亦幻,我可不想就这么挂掉。我和钥匙赶紧去到喀什市区庆祝。见路边有人推着三轮卖石榴,五元一公斤,我们拎了一公斤石榴坐在花坛边吃了起来,一粒一粒剥着,最后竟将一公斤石榴全部吃光。这件事放在过去是多么奢侈啊,慢悠悠地吃石榴,全然不顾时间的流走。

  过去,一切都很急,急着上班,急着下班,急着回家,急着睡觉。即使到了休息日,依然延续着工作日的状态,闲适不得。

  钥匙提议晚上去小饭馆炒菜吃,派垂克和尼克欣然同行。此二人都不懂中文,于是我们用英语交流。派垂克使筷子使得很老练,尼克只能看着派垂克的筷子叹气。

  餐桌上,我们互相猜起了年龄。派垂克的年龄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这位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德国小伙实际已经三十八岁了。年近四十依然能辞职骑行环游世界,让我和钥匙佩服万分。我真希望自己到了三十八岁也能走得动,那我会走得更远,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老城青旅的楼下是一片开放的公共区域,餐后大家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着星空畅聊着。我不经意间与坐在旁边的日本青年聊了起来。

  渡边亮,东京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辞去了让人羡慕的金融业工作,独自背包环游世界。英语没有日本口音,非常流利。

  走了多久了呢,我问。嗯,一年半了。一年半!我惊诧极了。其实很快的,他说。

  他几乎已经将世界走了一圈,亚洲、欧洲、北美、南美……就差非洲了。因为即使是全世界数一数二好用的日本护照在非洲大多国家也是需要签证的,有些国家不易申请,旅行花费也不低。

  你呢,以后想去哪里?西藏、四川、云南……很多地方想去。没有考虑过去别的国家旅行吗?也考虑过,尼泊尔、越南,也许泰国、老挝、柬埔寨……

  我的声音越说越小。在家时,的确稍微考虑过周边几个国家。父亲重点推荐柬埔寨,因为吴哥窟。但对于从未踏出过国门、身上只有一本空白护照的我而言,这就是个笑话。

  去呗。他笑笑,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说家门口的公园。

  出国旅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对于旅行一年半、几乎已经环游全球的人而言,去邻国当然是小菜一碟。可是我呢,外面的世界我一无所知,这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这还不,我的预算……

  我刚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预算少得可怜,后来发现旅行花费比想象中要少得多。东京的物价高得令东京人自己都觉得可怕。我旅行的日均花费甚至比我在东京生活的日均花费还要低。日本是个小岛,去哪国都要坐飞机,好贵。我为了节省旅费,就坐船到中国,以中国为第一站开始我的长途旅行。真的比飞机便宜多了。你若来日本,考虑一下坐船好了。渡边亮说。

  坐船,好主意。

  新疆称集市为巴扎,周日是巴扎最热闹的一天。派垂克和尼克早就盼着周日,我和钥匙也很兴奋。可是出了青旅没走两步,派垂克说路线有误。大家一阵七嘴八舌,终于明白派垂克和尼克想去的是动物巴扎,主营牛羊,我和钥匙想去的是喀什大巴扎,主营杂货和食品。动物巴扎原本在喀什市里,现在则搬去了别处。派垂克和尼克找了日本小伙、韩国姑娘拼车同去。四个人都不懂中文,我和钥匙帮他们与出租车司机沟通,谈好了价。原来车费均摊下来很便宜,我也心动,想去见识一下动物市场。此前与我聊过的日本阿姨裕子问我是否愿意拼车同往,她还找来英国的拉夫和美国的万斯,我们当真拼了一辆车。

  裕子阿姨早年离开日本,定居加拿大,但仍保留着许多日本传统女性的特征:待人十分礼貌,说话时声音轻轻的,生怕自己打扰到别人;走路时步子很小,为人谦逊。裕子阿姨与渡边亮都是独行旅者,在路上遇到便顺路同行,一起从巴基斯坦过境到新疆。

  拉夫本想去巴基斯坦徒步,却赶上签证政策临时改变,只得从口岸原路返回。他一口标准的中文让我惊讶极了。我极少遇到欧美人讲中文可以把声调都说对的——毕竟许多语言里没有声调的概念,如英语。拉夫高中毕业后去了越南做志愿者,教授英语,几年后返回英国读大学,选择了越南语和缅甸语作为专业。这也是为什么拉夫可以将中文的声调说得如此地道,因为越南语也是区分声调的语言。但是这两个小语种很少有机会用到,二十五岁本科毕业的拉夫不知道可以做什么,又开始在本国教起了英语。正巧有个来中国的机会,他来到中国边工作边学中文,两年后申请成为雅思考试的中国地区考官,成功获得职位。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雅思考官的工作时间很少,一个月有三四场考试,工作三四天,所以他有充裕的时间学习中文。

  我也曾参加过雅思考试,对流程记忆犹新,很自然地与拉夫聊起了考试的事。口试的时候,考官会不会听得很乏味,我问。的确会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中国考生的口语大多不好么?不,是因为中国考生回答的答案太相似了。比如呢?比如,我问你,最喜欢的野生动物是什么?嗯,袋鼠吧。呵呵,看来你是例外。那么,作为考官,听到最多的答案是熊猫,几乎每个人说的都是熊猫。拉夫摇摇头。

  我很喜欢熊猫,熊猫非常可爱,可是再可爱也不至于成为每个人最爱的动物。我不明白,怎么会人人给出一样的答案呢。拉夫有些无奈,他无法理解为何中国考生的思维好像是统一的,脾气再好的考官天天听着一模一样的答案也难免会瞌睡的。我只能耸耸肩,苦笑。

  行至大巴扎前,拉夫忽然接到电话,是他的维吾尔族朋友——前几日送拉夫去中巴边境口岸的司机。司机的好兄弟今天结婚,是场传统婚礼,想邀请拉夫去参加,也欢迎我一起前往。

  到达新郎家时,院子里已经热闹非凡了,新郎的亲戚朋友都在,几位大叔在使用民族乐器吹拉弹唱,一群小伙——新郎和他的好兄弟们伴随着音乐开始跳舞。维吾尔族果然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小伙们个个跳得好看,却不见新娘和女性宾客,维吾尔族朋友告诉我们,按照穆斯林习俗,男女宾客是分开的,这里是男宾客的派对,稍后会一同前往女宾客处。

  大伙上车,一路吹拉弹唱到了宾馆楼下,新郎和他的兄弟们再次跳起了舞,一群人将新郎举起来簇拥着涌上楼。会厅里,女人们已经享用完丰盛的一餐。小伙们来到舞池中央跳起舞。

  我们加入了跳舞人群,我虽不熟悉舞步,但合着拍子,很快就融入了。我发现在音乐的世界里,大部分人的细胞都趋向一致,哪怕你不会唱歌,不会跳舞,都不要紧,因为你的音乐细胞会把你推向共同的节奏。

  每次看到西部人围着火载歌载舞,我都会想,他们一定是一个快乐的民族。

  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

  回到旅馆的这一天晚上并不好过,因为婚宴上吃的羊肉抓饭是冷的。维吾尔族人习惯早上吃抓饭,到了下午自然已经冷掉,似乎也没有热饭的习惯,从而导致反胃,夜里起床吐了两次,胃全都倒空了,咳嗽也越来越厉害。

  身体出现状况的远不止我一人,钥匙发烧了,和我前两天的症状一模一样,浑身发冷外加头痛。尼克也开始发寒,咳嗽得厉害,而且他的耳鸣仍没好转,一只耳朵几乎听不见。不仅这个八人间,整个青旅里许多人生病了,拉夫一直咳嗽,隔壁多人间里也有人咳个不停。大概因为这几天喀什的温度变化太厉害了,从大热到大寒,让人们措手不及。整个晚上,多人间里几乎没有一刻安宁,咳嗽声此起彼伏。

  钥匙烧了一夜,几乎没睡。我咳了整晚外,也是一宿未眠。前一天本已买好了去和田的火车票,开始犹豫是否该将票退掉。但转念一想,青旅现在满是病号,说不定待得越久病越重,再说八人间人来人往,也不是个适合休息的好地方。于是,两个病号坚持背起行囊前往火车站,打算到和田找个清静的双人间休养一下。

  想着一鼓作气冲去和田,却不料火车站安检出了问题:钥匙带的多功能工具刀不能带上火车。那把工具刀很小,是钥匙一位好友所赠,还特意选择了能通过安检的型号。我们一路走来,经过无数次安检,都没有问题,唯独这次出了问题。任我们如何求情,工作人员都不同意钥匙将工具刀带进站。钥匙尝试去火车托运、邮局邮寄,均被告知不可以。只因喀什所处位置和形势太特殊。实在不忍心扔掉好友相赠之礼,无奈之下只得选择退票,以高于火车票三倍的价格坐长途汽车前往和田。

  我独自坐上火车,白天温度很高,有乘客耐不住热气,打开了车窗,立刻飞进了满车厢的沙尘。桌子上、椅子上、衣服上、手机屏幕上……视线所及之处瞬间覆盖了一层沙。舔舔嘴唇,连舌头都能立刻察觉到那些细小的沙粒,太不可思议了,在这样的空气里穿再美的衣服,不出十分钟就会变得“老气横秋”。

  如果不是因为有重力,还以为行走在月球上。

  因为灰尘的关系,时常需要停下来,所以直到傍晚才到达和田。

  旅行一个多月,我发现晚上寻找住宿是个最大的难题。一是天色暗,路人少,不易发现旅店和咨询当地人,安全系数也低于白天;二是晚上许多旅店已满房,即使有空房也难以讨价,因为旅店老板心知旅客已经没有多少选择。我尽可能避免在晚间抵达完全陌生、对住宿地毫无概念的城市,但有时候不可避免,比如这一天,从喀什到和田,每天仅有一班列车,到站时已是晚上。

  夜幕之下,直奔市中心,开始寻找廉价住宿。见一招待所,前台无人,正探着脑袋四处张望时,一位大妈从楼梯上喊起了话:住宿啊?

  大妈噌噌噌地下了楼,开始仔细打量我。你是,哪国人啊?这里不给外国人住的。

  我一头雾水,表明身份,掏出证件递给大妈。

  那就好。我看你样子,以为你是日本姑娘。我们这有规定,不给外国人投宿的。那外国人来这里怎么办呢?住星级宾馆呗。

  看来,若是外国穷游者来此地,想在住宿上省钱可就不容易了。如果有一天,我也去另一个国家旅行,会不会也在某些地区遭到这样的“待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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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远行,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