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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半边翅膀》 作者:饶雪漫

第2章

  女生档案

  姓名:黎未希

  城市:香港

  年龄:17岁

  星座:狮子座

  成长关键词:流离,恋爱守则

  个性签名:爱和死,哪个更冷?

  女生自白书

  我看过很多小说,开头写的就是: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俗气的开头用来形容我太准确了。

  给我生命的那个男人是混黑社会的,虽然没有钱,可有很多女人。

  我妈妈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她跟他生了我哥哥,已经被证明是个错误。到怀了我的时候,所有人都反对她生下我来,她自己也在犹豫。可最后还是生了我,因为她是个心软的女人,没办法去杀死一个生命。她本来想既然生了就要亲手把我带大,但是旁边的人一直在说“哎呀,你为什么要帮那样一个男人养孩子,让他自己养啦”。她的哥哥,我的舅舅也在她耳边不停地叫喊,说什么她要是不把我送走就把她打死把我掐死,所以,在我三岁的时候,她把我送去给了我爸。

  三岁以前,我们一直搬家。交不起房租要搬;被人讨债要搬;妈妈的哥哥一直在找她,被他找到我们也要搬。这些我都不太记得。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大片的流离,一格一格的空白,还有接连不断的阴天。从有记忆开始,我的记忆里,都是阴天。

  在我真正开始记事的时候,我没有妈妈,也很少看见爸爸。

  我不知道我爸爸为什么会收下我,最大的可能,是他根本也不在乎。他只要把我随便丢在一个女人那里就可以。现在我觉得他很厉害,为什么他不给钱,那些女人也要养我?为什么没有找个机会把我杀死?如果我是她们,一定会把我杀死。曾经有个女人真的在半夜拿剪刀到我床边,但她终究还是没胆量下手。

  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成功地教我懂得了,什么是恐惧。

  做错事挨打并不算恐惧,没有吃的,只能去冰箱里偷,被看到便要挨打,那才是恐惧;因为尿床,被脱掉衣服让睡在地板上,那是更大的恐惧。恐惧里还夹杂着羞辱,因为感觉自己不洁而生出的懵懂的羞辱。平时的日子里不准随便洗澡,但有时候就让你洗个够。一个女人买回了麦当劳,我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她把我拖进卫生间,把水开到最大冲我。还不解恨,就拎着我的头往墙上撞。

  在那些女人里,有一个——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待我还不算坏。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夏天。忽然有一天她带我去逛街,在街边的小店,给我买了一条裙子。那是一条桃粉色的连身裙,我生命中有的第一条新裙子。她让我穿上新裙子,把旧裙子拿在自己手里,我们在很吵的路边一起走。她走得很快,我紧紧地抓住裙边跟住她脚步。她忽然停下来,蹲下来问我:“你叫我妈妈好不好?”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炫耀又做作的温情,眼神却很寂寞。

  一秒钟以后她就站了起来,同时骂了一句脏话。

  我想她大概很后悔自己那一时流露出的温柔,当你想从别人那里要求爱,总是不希望被拒绝。

  其实我对她觉得很抱歉,好多年以后那抱歉的感觉还在。所以当别人要我爱他的时候,我通常也不愿意让人失望。

  五岁那年,外婆终于让舅舅们同意,让我妈妈把我带回去。

  所以我在快要六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了我妈妈。她长得很漂亮,但是看上去很陌生。我跟她几乎没怎么说话。她只短短地来看了我一次便走了。后来我才知道,我爸爸答应了我妈妈三次,三次都骗了她,还把她手里的钱拿得干干净净。第四次,他总算把我交到了我妈妈——他曾经的女人手里。

  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我从此跟外婆(我叫她奶奶)一起生活。

  为了带大我和哥哥,奶奶放弃了带她自己的亲孙子。她对我很凶,经常会打我,但那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或者她认为我做错了事。她把我救了出来,我很感激她,就算她打我,也还是感激。

  最开始时,我们住在有点像乡下的地方,没有城里热闹,为了怕我们寂寞,奶奶买了一些鸡和鸭给我们玩。

  我很喜欢那些小动物,它们都长着很善良的眼睛。后来我在男人们的脸上,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善良干净的眼睛。

  妈妈有时间会来看我们,但不经常。那时她正辛苦地学一个美发师的培训课程,她说学好了便可以赚更多的钱,接我和奶奶到新房子里去祝她留下钱,让奶奶快些送我去上学。

  于是,我上学了。刚开始的时候很快乐,我喜欢学校的课程,也喜欢校服,我会自己用那种铁皮的熨斗把校服的衬衣熨得平平整整,很高兴地穿去学校。

  事情的改变,是从我跟某个女生说了我的家庭开始。

  我并不介意告诉别人我的家庭,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我不介意人家知道我没有爸爸,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我只有奶奶和哥哥,妈妈也不常能见到。我把这些告诉别人,并不是想要他们同情,有什么事,便说出来,那是当时的我与世界共处的唯一方式。

  可是慢慢地,包围在我身边的空气变得有点不一样。有女生在私下里开始谈论我。有一段时间,除了远处的指指点点,几乎没有人和我说话,但过了一段,又有人主动跟我开口,似乎她们在暗地里决定对我摆出宽恕的姿态。

  她们对我不算差,看不到明显的敌意和排斥。她们喜欢把我的故事当谈资,与此同时,并不介意给我一定程度的友谊。可是,我并不喜欢她们。女生的社会很奇怪,你想要融入其中,就必须和大多数人一样,看一样的小说和漫画、听一个人的歌、看同一部电影;她们喜欢谈论的东西你必须跟着一起谈论;她们讨厌的人,你必须跟着一起讨厌。我经历过短暂的被排斥,又莫名其妙地被接纳进了这个小社会,当她们邀我一起再去排斥别人时,我拒绝了。

  是我自己拒绝加入她们,而不是被她们抛弃。这一点,很重要。

  上中学以后,我开始在学生会做事,在卫生部,每天检查各个班级的卫生,然后公布评分。这个工作其实很得罪人,但我愿意去做,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早读。

  在学生会里我遇到了我的初恋,我初二,他高一。

  他个子不高,皮肤不白,不算帅,笑的时候总是露出白白的牙齿。是他先喜欢我,但又好像我们是同时喜欢上对方的。我们撑着一把伞在雨里走,他会很细心地把伞偏过来一些,不让雨淋湿我的裙摆。他说话不大声,笑的时候喜欢贴在我的耳边。他的身上总是有干净的洗衣粉和阳光混合的气味。

  他喜欢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我们会轻轻地接吻,那些吻就像雨水一样温柔。

  我们并不能经常见面,因为我总是被奶奶关在家里。她并没有看见我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但好像觉察到了我恋爱的事。她很担心我重复我妈妈的命运,所以在这方面,对我格外小心。

  我听过一句话,年少时的爱情,刚开始是浪漫,后来就变成慢烂。

  后来我和他之间,因为总是不能见面,果然就“慢烂”了。我并不怪他,不爱了,还在一起做什么?我不喜欢别人为我牺牲。我们的教室正对着操场,他们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就从窗户里一直往外看:他绕着操场跑,他打篮球,他和几个男生笑在一起,一个女生递给他一瓶纯净水。我就这么看,隔着那么刚刚好的距离,修铅笔用的小刀不自觉地划过手腕,我并不觉得痛。后来过了很久,我有了很多的男朋友,我几乎要忘记他的名字,却不能忘记我自己,就隔着那一点距离一直一直地看着他,那是种绝望的姿势吧?我为什么记得那么牢,也许当时我就已经知道,那是我一生里,最初和最后的爱恋。

  时间开始变得越来越长。

  我并不是指在学校的时间,而是所有的时间。夜晚对失眠的人来说,就如同永生一样长。我总是很早起来,奶奶家离学校并不远,我把早饭带在书包里,走出那条街便会找个垃圾箱扔掉。我总是慢慢地走,从来不去担心时间,为什么要担心呢?我并不急着要去哪里。我经过一样的早餐档,经过一样匆匆忙忙的十字路口。所有人都很快地走,只有我很慢很慢,我就像走在他们的梦里。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有时候早读的铃刚刚拉响。紧走几步,在铃声停下以前跨进校门,守在门口的学生会干事就不会记录我迟到。可我只是慢慢地走着,等铃声停下,等那个扑克脸的高年级生拿着登记簿站在我面前,我慢慢地告诉他我的名字:黎未希。

  在我的迟到次数累积到10次以后,班主任把我叫了过去。

  她是一个年轻的北方女人,广东话说得不是很好。她就用普通话对我说了很多,而我普通话不是很好,所以不管她说什么,我只能什么也不说。因此她越说越气,最后告诉我,我应该停课反剩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她看着我,“如果你不说的话,就表示你也同意我的处理,那我下午就会去申请。”

  我对她说,请晚一点去申请,我会给我自己辩护。

  于是我给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写了大概有三四页,我告诉她我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供我上学,如果这次我被停课,奶奶一定会很生气,我一定会被退学。

  我在放学的时候交给她那封信,但我没想到,她会让我站在旁边,等她看完再走。她看信的时间里我一直看外面,我看见有一群鸽子,绕着天空飞了三遍。终于她抬起了头,露出一副被感动了的表情,对我说:“老师会给你一次机会。”

  我并不怪她,也许任何人看了那封信,如果不感动,就觉得自己太铁石心肠。可是我很讨厌别人在我面前露出被我感动了的表情。为什么要被我感动?有没有想过,有可能,我完全是在说谎?

  她没有让我停课,但不久以后,我就退学了。

  主动退学其实很简单,只要自己不去学校就可以。我每天从家里背着书包往外走,但是并不去学校。直到学校打电话让我奶奶过去,她才知道了我被退学的事。

  奶奶很生气,很重地打了我一顿,又打了电话给我妈妈。我妈妈过来了,她很急,问我为什么要退学。我还是不说话,她气起来,举起手想要打我,我吓得缩成一团,她又把手放下了。

  最后她说,无论如何,上学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不上学,就一定会被男人骗,一定会重复她犯过的错误。只要我肯上学,那么她再辛苦都值得。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

  我并不是想跟任何人作对,只是不愿意再去学校。在学校里学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有梦境一样窒息的环境。我想早一点挣脱出来,我想有份工养活自己,想有个自己的家,我想要的就是这些而已。

  我决定自己养活自己,只有这样,才是最靠谱的。

  为了找工作,我去了深圳。我说我去旅游,家里人叮嘱我“要记得回家”。妈妈没有说什么,我知道她已对我失望了。

  我15岁,又没学历,但还好我是个女孩子。我在一间美甲店里打工,骗人家说我有16岁,人家将信将疑地不追究。不过美甲店的工,我没有做很长时间,因为里面都是女生。女生和女生之间总是有种不好的气场,我受不了,于是辞工。做了不到一个月,扣去七七八八,一分钱也没有结到。

  我很快又在一家美发店找到工作,这样很好,发型师们都是男生。从中学起我就能很容易地吸引到男生注意,上学的时候也有男生追我追到我家楼下。最开始我会困惑,他们到底喜欢我什么?我长得只能算一般的漂亮,穿戴也不算出众,但后来我慢慢地想明白,也许男生喜欢对方听他们说话。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很少出声,但对他们说的一些细节都注意去听,偶尔对他们提起,他们都是一副意外加感动的神情。现在的女生个性都很强,所以他们反而喜欢我这样,我外表的柔弱,让他们有一种我需要他们保护的错觉。

  美发店的发型师,追我的有好几个,但我并没有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谈恋爱。原因很简单,我太累。做美发店的徒工真的非常累,一天工作时间超过10个小时,穿着高跟鞋,始终站着,偶尔偷懒坐一会儿,就有领班来训斥。我开始明白妈妈那时为什么几个月才去看我一次,她是从徒工升到发型师的位置,一定吃了比我多几倍的苦。我晚上回到宿舍,把肿起的脚泡到冷水里。同住的一个叫小丽的女孩邀我和她一起去吃消夜,她的男朋友刚升上发型师,最近很喜欢请客。

  我没有去,一个人在宿舍里睡。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感到有人在解我睡衣的领绳。睁开眼一看,是小丽的男朋友。他缩回手,说是回来帮小丽拿样东西,但一下就坐到了我的床上,身体重重地向我压过来。

  如果手机不是正好在身边,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摸到了手机,马上拨到了小丽的电话。我把电话按了免提,这边所有的声音她都会听得见。小丽的男朋友讪讪地说了几句便尴尬地走了。

  可是这件事还没完。

  小丽很容易就猜到了那天我为什么给她打那个电话,一下子,美发店里所有的女生都开始猜忌我,就好像我马上就会去勾引她们的男朋友一般。我不喜欢辩解,事情就被无限放大,最后连我带客人去洗头,她们都故意把水给我调很热。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我终于忍不住给家里打电话。奶奶还未接起电话,我就开始大哭,她听了一阵,等我哭得不那么厉害了,对我说:“你也应该回家了。”

  我去美发店辞工,他们说我没干够一年,要自己承担培训费。最后我拿到手的是75块钱,我跟哥哥要了一些钱,这样才回到了香港。

  回香港以后,妈妈要我好好想一想,是去上学,还是继续工作。她对我到底还是有愧疚,把我带到了她的家,让我和她、她现在的老公一起生活。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跟着自己的妈妈一起生活。

  迟了一些,我想。

  我决定继续上学,只为了不让她伤心。在开学之前有一段时间的等待,我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去学校,便整天泡在网上。那段时间我很疯狂,同时跟好几个男人聊天,心里想着谁第一个开口说爱我,我便和谁见面。结果见面的那个人也是个学生,不过有钱,开了家里的车带我去山上兜风。那是我第一次在晚上出去兜风。他把车开得很快,我什么也不用说,也不用笑,只需要盯着车窗外密密的灯光,非常密,非常明亮,亮得像小时候屋顶上空的星星。

  他为了我无心向学,成绩从A降到C。他表哥代表家里人来找我谈判,他说了很多很多,到最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我一直静静地听他说,有时候看一两眼他的眼睛。他比他弟弟要帅,戴了一只更值钱的手表。我忽然有了恶作剧般的心思,等他说完,便告诉他,我并不介意和他弟弟分手,现在天色已晚,能不能带我出去吃顿饭?

  他喜欢上了我,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他一样带我去兜风,开更好的车子,送我更昂贵的礼物。但我并没有和他弟弟分手,当那个孩子知道了这一切,俩兄弟的关系便也算完了。这也许不关我的事,他们只是表兄弟,本来就不会有多深的感情。我的愧疚也许只是因为我不习惯,因此当那表哥约我去旅馆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我也没有告诉他,那是我的第一次。

  我们的关系在那次之后便完了,或许,那只是他对我的报复。离开的时候他问我,我是不是故意告诉他表弟他和我的关系?我点头;他问我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为了钱,我仍旧点头。我知道,其实当他问起的时候,便期待我肯定的回答,这样能证明他应该跟我分开。不知道我的回答能不能让他开心,他牵着嘴角凄惨地笑了一下,然后咬着牙齿骂我是妓女。

  这样的我,怎还可能继续上学?因为有过退学经历,这一次妈妈送我去的是一所比之前差得多的学校,管得也没有原先的学校那么严。妈妈帮我报了重读初二,同班的女生都比我小好多,不过已经学会化比我更浓的妆。她们排挤我,尽管是不动声色的,我不能参加任何班级的活动,甚至有什么事情需要交钱,只要我不问,也没有人会来收我的。

  也许那些女生已经意识到,我和她们不一样。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内在已经从根本改变。现在的我,对一群女生而言就是危险分子,只要有我存在,她们就担心自己的男朋友会跑掉。似乎我在空气里撒下了危险的荷尔蒙,会吸引那些想要恋爱的男人来我身边。我可以挑选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对他做出深爱的样子——只要我愿意。

  虽然到最后,我并不会和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好像没勇气。

  为了从学校里逃出去,我又一次离家了,这一次是漫长的旅行。我把原来男朋友送的礼物卖掉,筹到一些钱。我先去了深圳,又去了内地很多地方,最远到了河南。我没有去任何风景胜地,却渐渐爱上旅行的感觉。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陌生的方言。我的普通话大有进步,渐渐可以缓慢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这让我找工作更加方便,奶茶店、咖啡馆、KTV,为了不想在任何地方久留,我只找每周结工钱的活。那样的工作其实并不好找,很多时候,我还是会穷到没有吃饭的钱。

  那对我来说也并不是什么痛苦,那只是自由的代价而已。

  我家里人终于联系上我,对我说:“如果没钱了家里会汇给你,但你不要忘了回家。”但对我来说,与其跟他们要钱,不如跟男人要。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在网上同时跟不同地方的男人搞暧昧。当他们说爱我的时候,我便可以向他们提出要求,比方说,钱。

  并不是每个男人都会答应我。那些见死不救的,我就将他们飞起,从他们拒绝的一刻起,他们的世界里便不再有“黎未希”这个人存在。

  我不会被伤害,因为我对他们没有爱,但我时时刻刻都能装出一副很爱的样子,到后来,我也会忘记自己不过是在装了。

  我不认为这是无耻的事,这只是一种交换,他们给我的不过是物质,我给他们的却是更为珍贵的东西——恋爱的感觉。有的人可能一生都没有真的爱过一个女人,也没有被女人真的爱过,跟我在一起,他们很划算。

  在旅途中间,我不止和一个男人谈过爱。但真正在一起的只有一个,在河南,他是我打工的奶茶店的老板。我在那呆了比预期长很多的时间,长得连我自己都有种“旅行在此终了”的错觉。他很爱我,对我很好,而我希望有个很好的、稳重的男人,给我一个安全的地方,让我呆下来,最好能一直呆完一生。

  我在一个本子上写了《黎未希的恋爱守则》30条,念给我选中的男人听:

  见面要叫亲爱的,我笑的时候要陪我一起笑。我很沉默时,你也沉默;

  把你心里想的老实诉说,不能口是心非;

  请不要打我或骂我,因为我会害怕;

  不能随便对我承诺,除非短期之内能实现,因为我讨厌等待;

  你发脾气了不准走,我发脾气了不能丢下我;

  不准说类似赶我走的话语,我要走的话会提前告诉你;

  ……

  最后的一条是:

  请记住我严重缺少父爱,请给我成熟男人的形象,偶尔陪我浪漫,偶尔陪我幼稚,不时呵护我。

  那个男人说他都能做到。

  ……也许我的规则实在太多,也许男人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承诺,他很快就违反了很多条。

  后来,因为我不愿意和他做爱,他打了我。

  我离开的时候,他却又给我钱,他说不想我在路上吃苦。

  因此他还是爱我的,他打我,只能证明他是一个烂人,却不能否定他对我的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尽力地给我安全感,我也喜欢他从背后抱住我的感觉。但我没有爱过他,这一点他一定也能感觉到,所以,也许一切并不是他的错。

  离开他之后,我决定回香港。因为忽然觉得很累。我看着中国地图,几乎不相信自己一个人走了这么远,走过那些曲曲折折的路线。我忘了自己是在逃避什么,又是在追寻什么,我所要的,不过就是有份工,有个男人,有个自己的家,这些东西好像在哪里都可以得到;又好像,在全世界都找不到。

  坐在回去的火车上,我忽然想起来,有一条爱情守则他始终没有做到:

  要带我去几个老地方,因为你不在时,我还可以自己去。

  所以,我离开他,没有什么错。

  这一次回香港,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警察局销案。

  因为旅行中有一段时间没钱充手机,家里人以为我失踪,就报了警。从警察局出来,紧接着便有社工上门,说我是有行为偏差的年轻女性,要对我进行心理救助。我没有拒绝,她们反倒吃惊。其实有什么呢,我不习惯拒绝别人对我的好。

  社工都是些很有意思的人,很热情,我喜欢和她们聊天。

  很多时候,我们都聊起爱情。她们很好奇我的爱情观,又不好意思问,只好旁敲侧击地跟我打听。

  我把她们想知道的部分都告诉了她们,看着她们掩饰着讶异的眼神,好奇怪,似乎经过了这些,我还是最初那个不设防的女孩,只要别人愿意知道关于我的事,我到头来总会告诉他们。或许因为他们对我好,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很好奇。

  她们问:“那经过这么多事,你还相不相信爱情?”

  我说我从来没有相信过爱情,我可以对每个男人都装得很深情,却不爱。

  她们啧啧称奇,觉得我代表着某种新的女性物种。

  她们问我喜欢什么,我说,摄影。旅行途中一个人在火车上醒来,隔着玻璃拍下陌生城市的照片,然后问问旁边的人:这是哪里?那是我标注自己所在的唯一方式,我在想,也许这也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在网上问一个新认识的男人:“你觉得我应该去学摄影吗?”

  那个男人快要50岁了,足以做我的父亲。他们全家已经移民加拿大,他会说起我和他儿子差不多年纪。我想他是有妻子的,但他说,他发现自己这一生原来从没爱过什么人,除了我。

  我并不相信他,只是时时喜欢找他说话。我当然知道,中年人和小女孩谈感情,只是为了和她们上床而已。我到7月的时候才会满17岁,但我觉得,自己已经活过了一百年。我很促狭地看着他迂回曲折,小心翼翼聊到关于性的话题,但我并不觉得厌恶,相反有种感激,因为我明白,这样小心也是一种温柔。

  或许我不该给他我家的住址。

  他从加拿大回来,说想见我。他打电话来说,在我家楼下。我把手机关掉,他就在楼下喊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像热风一浪一浪吹到脸上来。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我不能答应他。我知道,如果我下楼,一切都会慢慢显露出原本的样子:自私、卑怯、肮脏、不值一提。可是他还在那儿一声声地喊。一个50岁的男人一声声地喊着一个17岁女孩的名字,他想要什么呢?不过是青春而已。青春我有一大把,放在我这里也没有用,给别人去用掉,也没什么不好吧?

  我才17岁,但我觉得自己已经活过了一百年。

  在我17岁生日的那一天,我决定去北京参加饶雪漫的夏令营。

  我没有安全感,我一直在寻找,太多不幸之后,我希望我好运。

  雪漫记录面对面

  Q:饶雪漫

  A:黎未希

  时间:2010年7月25日地点:夏令营营地——北京鸟岛

  饶雪漫:未希,欢迎来这次夏令营。

  黎未希:谢谢雪漫姐。

  饶雪漫:听说你到夏令营那天正好是你的生日,现在补上一句“生日快乐”。

  黎未希:哈哈,谢谢。

  饶雪漫:你是夏令营里唯一一个从香港过来的营员,还习惯么?

  黎未希:习惯,我平时也经常来内地啊,而且我很喜欢鸟岛,在香港找不到像这样安静的地方。

  饶雪漫:我知道你平时很喜欢旅行,在旅行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呢?

  黎未希:嗯,都忘了做些什么了,其实就是到处逛逛咯。旅行的感觉很舒服,可以和不认识的人聊天,我普通话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饶雪漫:平时很少呆在家里?

  黎未希:一直呆在家里我会疯的。家里地方又小,人又多,而且感觉特别没有自由。

  饶雪漫:其实你来之前,编辑们都挺担心,因为看到群里的你状态好像很不好,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一些狠话。

  黎未希:哈哈,其实我是在玩啦,无聊的时候我就喜欢这样在群里说话,发泄完了心里就舒服了。

  饶雪漫:和你见面之后反倒是大吃了一惊,原来现实生活中你这么乖,这么安静。

  黎未希:你还没见过我的本来面目呢。

  饶雪漫:方悄悄对我说,她觉得你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女孩,很多想法很多举动都让人觉得很美,但描绘出来好像又没了那种味道。

  黎未希:真的吗?哈哈哈。

  饶雪漫:你承认这是你的魅力所在么?

  黎未希: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男人都挺喜欢和我说话的,我也喜欢和男人玩暧昧。

  饶雪漫:为什么不好好找个自己喜欢的,真正地投入一场恋爱呢?

  黎未希:女人谈恋爱比较吃亏啊,喜欢一个人好累,会想他为什么会这样想,为什么会不开心,一点点举动都会打扰到自己,还是玩暧昧比较好玩。

  饶雪漫:嗯,我大概了解你的想法,你其实是一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所以才会弄出一个恋爱守则。可因为缺乏安全感,又让你很容易堕入一段恋情里。

  黎未希:是的。

  饶雪漫: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设想吗?

  黎未希:有一份工,有一个好男人。

  饶雪漫:先说工作吧,打算在摄影这条路上走下去么?

  黎未希:其实我都很犹豫,因为老师都跟我说做摄影好辛苦,但是我喜欢摄影,而且我哥哥是做设计的,如果我做摄影将来会比较有机会找工作。

  饶雪漫:其实女孩做摄影师的很多,我们的杂志《17SEVENTEEN》也大多是女性摄影师啊,所以你不用担心,好好加油吧。

  黎未希:谢谢。

  饶雪漫:再聊下爱情,现在对爱情的期许是什么?

  黎未希:希望有一份稳定的爱情,但现在还比较混乱。也许我不信任感情,要的只是一种感觉罢了,一种被爱的感觉。

  饶雪漫:即使这种感觉只是错觉也无所谓?我觉得这和你从小缺少父亲的关怀有关系。

  黎未希:是的。我的男朋友都比我大很多,我理想的男朋友年纪应该大我十岁左右。

  饶雪漫:而且你对性很抵触。

  黎未希:嗯啊,我非常讨厌男人一谈恋爱脑子里想着的就是上床。其实做爱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很多男人把那个当做最重要的事情。

  饶雪漫:你发现自己其实很容易招惹男生吗?而且很奇怪的是你通常都不说话,男生却会自己靠过来。

  黎未希:嗯,我也觉得很奇怪,可能是我不说话,让男生比较想保护我,但其实我不说话是因为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

  饶雪漫:今后想留在香港还是来内地?

  黎未希:都有可能。如果是香港有好工作我就留在香港咯,香港很难找工作的,但我还是希望能留在那里,可以和妈妈离得近一些,休息的时候可以和家人一起吃饭啦。

  饶雪漫:听起来你现在对家庭有那么一份责任感了。

  黎未希:其实妈妈不需要我照顾,因为有两个哥哥,他们都比我厉害。但是我不想让她再为我操心,而且最好也能多陪陪她。

  雪漫印象

  严格来说,黎未希并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能让你喜欢的女孩。

  在她还没来夏令营的时候,几个编辑都纷纷表示出担心,因为她会像梦呓一样在QQ群里讲自己的故事,甚至语言犀利地骂那些伤害她的人。

  这种任性从她的语言中表露无遗,或者说,她竖起了身上的刺,急于通过扎伤别人来引起别人的注意,甚至以此慰藉自己。

  所以他们担心这样性格的女孩,会不会泼辣蛮横地对待其他营员,不服从安排。

  但我们只猜对了一半。

  她确实不服从安排,可是我们并没想到,她在度过短暂的“认生阶段”后,开始无比坦诚地对待其他营员,甚至被所有人喜欢。

  最初她来到夏令营的时候,用“游魂”来定义,绝对不为过。

  无论其他人在参加怎样的活动,她都坚持在队伍外游荡,拿着旗杆挥一挥或者蹲在一边看鸟岛里的孔雀,不管怎样,就是不参与集体活动。

  这让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非常伤脑筋。所以开会的时候,我们安排小九做她的跟营编辑。是小九用最快的速度通过学粤语的方式靠近了她,让她慢慢卸下了防备。

  从那以后,她像一条小尾巴,紧紧跟在小九身后。我起初还疑惑,明明是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女孩,怎么会这么快就依赖别人呢?

  后来在她又和韩小暖粘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找到答案:因为在她的内心里,有比任何女孩都纠结的矛盾。

  她渴望爱,渴望有人能全神贯注地照顾她关心她陪伴她;可是同样的,她也害怕爱,因为她害怕面对终有一天要面对的失去、分离和伤害。所以每当有人靠近她,她就在喜悦和畏惧中自我矛盾。但还好,最终她选择了接受爱,相信爱。

  在心理拓展活动的时候,那个弄哭了无数人的“给小石头写封信”的环节中,她举起纸装模作样地写字,轮到她读的时候,她却不说话,只摇头。心理老师没办法,只能跳过。

  我们以为她是不想读给大家听,可后来才发现,她一个字都没写,只在上面画了树和云朵。

  我不能断定她是因为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还是保持任性的状态拒绝服从,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她的内心绝对够柔软,甚至都不用你掐,就会汪出水来。

  她普通话讲得不好,所以和别人沟通时说话很慢,听却很仔细。她融入大家的时间比其他人晚,可是她却在融入之后一下子获得了满满的爱。

  我听了她的很多故事,比如和方悄悄深夜在荷花池旁边谈心,导致两个人一同泪奔;比如她不吃饭以至于韩小暖和小九一起像哄小孩一样陪她吃……

  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魔力,就是能让你认识她以后,会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夏令营最后一晚的讲座上,我一进门,她就对我指着最前排的位置说:“你坐那里!”然后她又指了指小九补充道,“我在帮我老板安排!”听说小九一天付30块,让她做小跟班。最后具体有没有付钱我不知道,可她尽职尽责地维护“老板”的利益,笑起来的时候都是满足。

  那晚她从头到尾都埋着头哭,和每个人拥抱告别的时候更是抬头就满脸泪水。最后,我说等我去香港的时候让她做我的导游,并且特地用粤语对她说:“未希,我会挂住你。”

  她的眼睛亮亮的,不舍全写进眼泪里。

  我知道她回到香港以后,依然要自己决定读书还是工作,依然要忍受很多的孤独。可是我很欣慰她因为这次夏令营而更加相信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仍旧存在的真诚。这种感觉很重要,对一个缺少安全感的人来说,更加重要。

  我丝毫不怀疑未希会好好成长,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最纯净的情感和最难得的美好。

  后来……

  夏令营结束之后,还经常能在QQ上看到黎未希的踪影。

  她说她从原来的学校退学了,开始正式学习摄影;她说摄影让她很开心,但是她担心学不好,因为摄影班里的师傅每天都对她说:“摄影很累的!要扛很重的器材去很多地方!”

  我一边鼓励她,一边暗自为她欣喜,但她许多事情依旧让人并不放心,中秋期间她又去了一次深圳,在一个比她大很多岁的男人家里住了几天。她说他们什么也不做,她只是贪恋他的床单,他身上的味道。

  我并不怀疑她能保护好自己,但我愿意看到一个更好的黎未希,一个对自己认识更加清晰、更加独立勇敢的黎未希。

  她已经年满17岁,在这之后,她在新的人生里,也许不再叫作黎未希。

  心理档案

  王卫民: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培训中心心理咨询中心咨询师

  夏令营跟营心理辅导员

  再成熟,再无谓,到底也是女孩子

  在夏令营开始时,黎未希是所有工作人员最头疼的一个营员,她不参加任何活动,吃饭时也是散漫地东张西望,一度我们认定她是心理问题最为严重的孩子。但是我逐渐发现,其实她一直安静地在看,在听,在观察和判断周围的每一个人,戒备而又充满希望。最让我没有料到的是在夏令营结束的时候,黎未希赢得了几乎每一个人的喜欢。告别的晚会上,她是队员中哭得最厉害的一个,那一刻,她内心所有的柔软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她与大家拥抱,用不流利的普通话祝福每一个人,眼睛里流露的是不舍与亲密。

  黎未希是一个高度敏感的女孩,成长问题主要来源于她的家庭。从出生开始,父亲就处于缺位状态,母亲根本无力照顾她,从小就颠簸地辗转于几个家庭中生活。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每个人自出生,内心就同时存在着“生本能”与“死本能”。一个家庭中,如果父母的角色功能发挥得比较好,就可以帮助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将来自外界的消极情绪(心理学上所说的“死本能”)积极地过滤掉一部分,保证孩子不被来自外界负面的高强度的刺激和挫折击垮,培养良好的应对能力。但是在黎未希的成长过程中,父母显然未能起到这样的作用。进入青春期后,她在向外界寻求爱与自我价值认同的过程中,强烈渴望与外界包括他人建立稳定的社会关系,但是当面临挫折时,她就无法应对,无能为力,身体里的“死本能”成分就不断强化,消极的情绪逐渐主导她的生活,促使她不断走向迷茫和混乱。

  不过黎未希的身上最可贵的一点是,虽然在寻求认同的过程中屡遭挫败,她仍然是个有着向上动力的女孩。我相信,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祝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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