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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江湖》 作者:吴飞飞

第5章 在两个男人之间(2)

  那场未遂的火并举城轰动。因参与人员之多,场面之大,器械之复杂——榔头、菜刀、铁条、绳索,最重要的是找到一把土制的长枪,里面塞了三枚真子弹,毛毛的,故至今还有人记得。

  毛毛被带进局子,他和我哥都没上拷,不够用了,十八岁以下(含十八岁)的人只有肚皮用了一个,他那当公安局长的爸亲自拖他进了警车,吃了不少“糖栗子”——他爸最经典的手势是用中指对准肚皮的脑门正中一弹一个紫印。

  奇怪的是,多年后,我居然听说我哥的婚礼还请了那个蛮牛比的戏子王国明,他包了很重的一个礼,不过,王国明有一晚被人泼了一硫酸,他一个字也不说是被谁做的,这事又是桩蹊跷事。

  鬼屋火并那事之后,生活慢慢地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哥开始学规矩了,李烟红也不来找他了,肚皮也没有来上学了,时间开始变少,压缩之后的日子除了学习还是学习。

  一个下雨天,李烟红撑着把红伞来找我,表情很奇怪。我本来不打算见她,她在院外一直转悠,她抬头一直朝我的房间看,一辆小三轮车从她面前经过,溅了她一身的泥,看到这,我就出去了。

  “我要走了,去市剧团。”李烟红低着头说。

  我看到李烟红说这话时,眼光里充满泪水,我那一刻特感动,我问她:“不回来了吗?”

  “是吧,也许哪一天,我就嫁人了。”她说。

  红色的伞映红了她的脸。

  “你告诉我一件事?”她突然问。

  “什么?”

  “你哥到底喜欢的是谁?”

  她这话让我很难为情:“我……真的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我。”我信誓旦旦地说,我当时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任何份量感,其实我这人从来做人就实在,就凭她这么实打实地来找我,我就打心眼里去找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结果还是:不知道。

  “没有他,你还会有别的,喜欢你的人多了去了。”我说。

  “没有他,我就一无所有了。”她凄惨地笑了笑,搞得我再次难为情。

  在雨中,她就这么走了。

  我说还来玩啊!她苦笑了一下。这苦笑的样子,差点害我也流泪。

  我想李烟红来找我的原因是因为她找不到我哥,我哥自从火并后就再也不见她了,直到上了大学。

  我哥怎么会喜欢我呢,不过,后来这事我懂了,花了很长时间才懂的。会不会毛毛始终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也是因为我哥?往事总是令人怅惘。谁说青春惨烈的,这话说的真妈他的对,怪不得毛毛的忧郁症总不见好,因为他总是处在青春期。

  火并后,肚皮也没有再来上学,听说被他爸押送去了南海边彊参军。肚皮的爸送走儿子后,接连好些天,到我家大倒苦水,说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不成气,不如把心掏出来喂狗,狗还会哼哼两句,我爸说你不错了不错了,我这边还难呢,继父,不敢打不敢骂,才难啊!接下去两人大谈战友情和党中央的恩情,谈稀里糊涂的个人奋斗和无知无畏的跟党走,谈那些死掉的人和活着的人,谈钱袋子和米袋子,最艰难的是谈到婚姻,除了“唉”还是“唉”,然后说不下去了,然后干杯再干杯。看样子,他们比我们还一无所有。

  那晚肚皮的爸醉倒在街上,是几个他带进局子多次审问过的流氓把他送回了家,他跟那几个流氓挥了挥手,说:“回见啊!回见啊!”

  “我们可不想再见您嘞!局长大人。”

  想不到因为火并之事在局子里被关的时间最长的是毛毛。剧团的那些人都被剧团团长带走了,听说后来该给村民的钱一分不少的给了,那都是剧团帮王国明垫出来的,不给不行,没文化的村民是最不好惹的,他们只认一个理,做事给钱!不给,拆你房!拆你墙!防空洞的那帮人和我哥是我爸第二天把他们带出来了,西瓜皮是他那县委办主任的爸扇了几耳光领了,肚皮的爸更不消说,当晚公安局长签字拉走自己的儿子回家住了,根本没过夜。只剩下毛毛因为偷喝他爸的四特酒,他爸一生气,毛毛就被晾在局子里整整三天。

  关了这三天,他生病了,生病了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后,我第一次在学校看到毛毛,他又瘦了一圈。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我向他走过去,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那时的画其实比我哥画的还好,我哥总是怂恿我向妈要钱,有很多钱是给了毛毛,让他去买画画的工具。我哥成天背着崭新的画板到处显摆他的艺术形象,砸吧砸吧的,可是,毛毛在任何时候也没有见他背过画板,我却以为:他才是最艺术的。

  这真是小而破碎的青春——对毛毛来说还真不妙。

  破碎这个词,是寒假一天和毛毛在鬼屋约会时体会出来的,他说他被他爸关了“小黑屋”,关了二天。

  我其实也怕他爸,不当我怕,我哥他们几个都怕。

  他爸只有一条腿,另外一条是假的,我从不往那条假腿看,裤腿很空,里面注定恐怖异常,指不定还有陈年的腐臭。“小黑屋”在那个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的年代随处可见,我们的父辈过惯了牛鬼蛇神呼号的岁月,在家庭中,掌权人通常也用这种方式惩戒异己,也算是民间“灰牢”了,至今还有家庭生产。

  我想,那时候的人都过度脆弱,处处是极端的自卑和自信,就像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里面的元素百废待新却没有找到奔跑的方向,便兀自张狂。

  他爸爸常打他。

  这次不但打了,还叫他滚出去。毛毛说他觉得这个好像不是自己的爸爸。他这么说,我就把在大人们中听到的一些传言告诉他,县城这么小,什么事都是事。关于他妈妈的传言多了去了,年轻时候她也是跟李烟红一样的大美人,传言说毛毛的爸在部队时,她就有个相好了。毛毛说我幼稚,扔出去一枚石子,不屑的目光刺伤了我。我怎么也不承认自己的幼稚,我们约好在众说纷飞的他妈和政策办那个男人的约会地点“捉奸”。

  县政府的守门员在房间烤火,抬头瞅见两个少年走进县政府,办公室里有红绒布沙发和几棵文竹。无人更无私语。楼里寒气阵阵。走廊间或有光,两个身影穿梭着,一楼,二楼,三楼。他站在楼外听了听,里面不时有鬼叫鬼叫的声音传出,他笑了:“真是小屁孩。屁叫屁叫地。”背着手,踱远了。

  我裹了件棉大衣。毛毛在雪地中晃荡。树枝上有雪,我从树下过,他摇下漫天的雪,我捂着脸,雪花飞满全身,他笑得很开心。他的笑很动人。他说:“你脸红了。”他用手指戳我的脸:“这是你的脸吗?什么都没碰到似得。”

  “人家嫩嘛。”

  “痛吗?”

  我们接吻了。时间很长,他的嘴很烫,然后我说:“痛呢。都快熟了。”

  “谁让你嘴小。”

  “那以后住在这里。”我指着他的嘴。

  “不行,太熟了,不好吃。偶尔吃,才新鲜。”

  爱情的美丽触角,在于一种边缘调情,自古如此。现如今这尺牍太短了,我们应当倡导慢生活,慢下来,才有爱情,不然只有匆匆着床的蚕虫。酒精爱情,挥发太快。比如,毛毛后来总爱用指尖划过我的脖子,那感觉就是满含春色却欲说还休的,比床上的那种零加一来的回味得多。

  第一次捉奸未遂。我和毛毛正式接吻了。事后,我常担心那一幕被守门员撞见。那天,我从门口小心走出来,毛毛跟在后面,穿着大军裤的守门员叭哒着烟,只盯住我:“喂,你是哪家的女孩子。”

  我含糊地说:“东边家的。”

  “东边老李家的吗?”

  “不是。是东边拐弯那家的。老李家离煤堆还远呢。我家在煤堆边。”全是满嘴胡言。赶紧溜之。溜之的时候,碰见了凤凰和她的男朋友,下了车,冲我嚷:“陈玉,你哥捉你来了。肯定是李烟红告诉他的,你快跑,你从草丛那走。”

  “有路吗?”

  “有,到你们家比从大门走还近呢。”她说。凤凰是我饱受争议的朋友,也没什么特别,我从初中以来的朋友都是饱受争议的,中考没考上去扛大包的梁红,扛了两年就嫁掉了,打碎老师玻璃的刘海英,搞得老师满头血地冲出来就喊:“我操,怎么又是我,我都不做班主任了。”还有李喜,从校外拖来一块书桌大小的冰,用嘴吹了个窟窿,用绳子吊了挂在教室窗上,以此验证教室内外温差,结果是:室内比室外还冷。但我心里一直不是很喜欢凤凰,不过,她骨子透着的哥们义气还挺招人喜欢。

  我哥老找我茬的原因是——他自始自终认为,是我勾引了毛毛,毛毛是个优秀的好孩子让人同情的穷孩子,而我是个尖滑的心眼多多的灰色女孩(四平八稳的正经是“白”,毫无正形是“黑”,而我成绩不坏,却总和凤凰她们在一起,便是“灰色。”)

  我哥已经跟上了,雪地里,他骑着李烟红那二十块钱买的旧自行车在一路赶着我,我穿梭于小路、街道、树林,我看我哥是铁了心要撵上我,他一路打着铃,引来路人侧目,我停,他就刹车,气势汹汹上盯着我,我跑,他跳上车铃了又铃。

  “喂!王军(这是他原来的姓,平常一生气我就这么叫),你撵我干嘛。”我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就到岔气的边缘。

  他依旧撵。那情景像《追捕》电影里的高仓健,转弯时自行车发出“梭、梭”的声音,笔直的腿很优美的画着弧。晴天白日,干嘛跟我过不去。他试图把自行车横在我面前,被我推开,摔了跟头还照旧狂奔,我想我的野性就是从这次狂奔中迸发出来的,哪怕至今为止都不知道那会我哥为什么要这么撵我以及我为什么要这么玩命的跑。跑起来了,就止不住,两人憋着气,跑啊跑!如果李烟红看到了会怎样?我之后常这么想,她那会儿一定大喊:“陈军,你给我站住。”然后大屁股往地上一坐,耍赖。

  嘿嘿,就很搞笑了。

  “陈军,你站住。”这句话是我妈挎着买菜的篮子说的,她估计也跑得不行了,捶胸顿足,她在家里从不敢骂我,谁叫她是继母,她对我说的话要使用曲线政策,从我爸那头折返过来,像抛物线一样落到我的头上,最后所有的话都成了强弩之末,所以她的话,我不太听,不过,我向来就知道她是个利害角色,我只是碍于我爸的面子,不说而已。

  那一刻我抱着街边大杨树,用脸贴着干裂的树皮,睨着他们母子喘粗气。

  “你拼命追你妺干什么?像疯子一样。我快跑死了。”

  “别管我!别管我!”我哥突然冲她大喊,我看见他提着破自行车冲到我跟前,跟我说:“你有种跟毛毛一起滚蛋!从此以后别回家!”

  我还看见他刷的一溜眼泪。

  妈走过来问我:“你们怎么了?吵架了?”

  “别管我!别管我!”我也冲她大喊。

  这俩人,有病啊。我猜她就这么想的,她敢这么想,却不敢跟我爸这么说,因为通常我爸只有一个回答:你把问题搞清楚了再说。革命年代走出来的人,永远正视的是问题的解读过程,所谓态度决定一切。他们争吵会是这样:

  “你把问题搞清楚了再说。”

  “怎么搞清楚,这还不清楚吗?陈军和陈玉闹别扭,在街上乱跑,这像话吗?你不说说说他们,陈军马上要高考了。”

  “这兄妺俩为什么会在街上乱跑,你搞清楚了吗?”

  “不是让你去问吗?”

  “都没搞清楚,你就说他们乱跑,也许是锻炼身体,也许是急着要赶回来功课,你要搞清楚嘛。”

  “跟你这人真没法说话!”

  “你看你看,这态度又来了,什么态度嘛,问题出来就要搞清楚,端正态度嘛,别动不动就嚷,嚷能解决问题吗?”

  那年,我爸刚升武装部部长,天天开会成瘾。他的态度是——把工作做好是个人态度问题。我妈当时的态度是——过不下去了,离婚!我的态度是,我还没成年,跟谁也要管我的饱饭,尤其跟我爸,他不能让我老没零用钱花,为了一二块小钱,也要编理由,这种事我不干了!我十六岁开始就不爱编理由了,有什么话都是直说,如果这点还做不到,我宁愿一无所有。我哥成年了,他开始进入除了对漂亮妹妹有所谓其他都无所谓的阶段。

  我哥是怎么知道我和毛毛那天要去捉毛毛妈妈的奸的,肯定有人告诉他,除了李烟红还有谁关心我和我哥的问题,那么李烟红怎么会知道?是毛毛告诉李烟红的吗?是故意还是不经意?这些问题我一直在思考,思考之余大病了一场,大病一场之后,我独立了清醒了成熟了许多,决定不理毛毛,不理我哥,反而和李烟红成了好朋友。女性的友谊真比万花筒还奇妙。她常叫我帮她带信给我哥,我哥又常常把它们丢到垃圾箱,这我也没办法,后来不帮了,因为我哥骂我是猪,李烟红又老是给我好处,手绢啊、丝带啊,弄得我觉得自己很不要脸。

  可这状态只持续到我哥考上大学,他一走,我和毛毛又开始了约会工作。

  那年我读高一,我哥和西瓜头都上了重点大学,肚皮被他爸逼着去参军了,毛毛没上大学,在复读,因为功课的原因我们只是偶尔见面。

  鬼屋在火并那年之后被封闭了,大门贴了封条:国家二级保护单位。这墙根下有个狗洞,狗洞里有毛毛撒的一泡尿,有那么一天,我跟毛毛约会,我们进不去鬼屋,毛毛把我拉到小溪边——冬天,没水,在溪中央站着接吻的。

  “坐着不好吗?”

  “不好,时间长,腰痛。这样可以吻很久。”

  “不怕把我嘴吻熟了。不新鲜。”

  “不许笑,认真点。”

  “有这么严肃吗?”

  “不但严肃,还紧张。我要去完成一件事。等我。”

  毛毛转了一圈,他停在了那个狗洞边。等他回来时,满脸羞色。我就知道他干什么了。然后接着吻,滚到小溪中央也吻,直到细沙嘬进了嘴巴。那天我哥去大学报到了,没人干扰,吻起来没完没了,当晚,做梦还在吻,满嘴是沙,不过梦里有时会突然惊现我哥的模样。

  在我潜意识中,从那次跟我哥奔跑以后,我的感情状态便习惯了跑,真实的跑和虚假的跑,反正有情绪了,就跑掉,心或者身,像活在故事里自饮和独舞,抵御现实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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