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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是深闺梦里人》 作者:井上三尺

第39章 番外篇昨夜西风凋碧树(3)

  她越发彻夜难眠。

  碧桂跟着他一路北上,有时坐火车,有时乘船,有时甚至雇骡车。她还得乔装,扮作村姑,扮作孕妇,将一张俏脸抹上土,以免被路途中不怀好意的歹徒觊觎。她曾问过他,自逃家之后,家里有没有大乱起来?岂能没有?简直已经吵得几乎翻天了。金老爷着人张罗四下搜拿,买通官匪两道,誓要将那胆大妄为的淫贼碎尸万段不可。这新闻,在上海一时哄传,惹出不小的风波。吴凌不欲她忧思过重,将真话瞒过不提,她也就不问了。

  吴凌是做大事的人,男人的事,碧桂不懂。她哪懂那些?她想,跟着他,过一天便是赚一天的幸福。何况他虽忙,待她却很不错的,温柔极了。第一次见面时,谁能想到他还有这么一面?

  后来她渐渐地发觉,吴凌并非只是亡命之徒,他还很出名。只不过这种出名,不似她父亲那种名气,也不似她未婚夫那种黑道上的闻名遐迩。他的出名都在暗处,不是那种平头百姓人人都会认得的名气。常有些形形色色的人上门来找。

  有时候不出门,他也会同那些来找的人谈很久的话。有天下午,碧桂睡了个晌觉起床,无事可做,溜达出来。门廊上恰有只小花猫,正蹲在壁角底下洗脸,她便走过去逗弄那猫。耳听着那边屋里,一线若隐若现的声音,自门缝里传出来。

  “……如今南京那边……和日本人交好……那些个爪牙……”

  零零碎碎,只言片语,她都没听进去,唯独一句话,她——听进去了。

  听得十分清楚。

  “你带着那姑娘未免太多妨碍,行事不方便哪。”

  “我带着她也是有理由的。她是上海金家的千金,就是同日本人做军需生意的那家……到时候若有变故,她也算是个筹码。”

  筹码。碧桂无声无息地笑了笑,筹码?

  她自然不知道吴凌说这话,不过只是为他们不明不白的关系找个掩人耳目的借口。她想不到这么深、这么复杂的道理。

  她只是觉得很伤心,但不意外。

  门“吱呀”一声开了,吴凌一愕,“你怎么蹲在这里?”

  她抱了猫,直起身来,莞尔道:“我正和阿咪说笑话呢,喵——喵喵——”

  吴凌离开之前,是这么对她说的。

  “现如今局势复杂,我在外避了几年时间,一直在等机会。刻下正好有个机会回上海,一切从头开始。你跟我漂了这么些时间,受了不少累。且上海是你本家,你父母家人都在那边。你若随我同去,只要露面就会被人发现。再者那边现在乱得很,你爸做了些事情,惹了众怒,成为众矢之的。但是如果跟在我身边,更不安全。”

  她抱着猫咪静静坐在那里,不说话。乌亮的齐刘海底下,是张苍白的脸蛋,越显柔弱无依。吴凌不忍,牵了她柔荑过来,和声说道:“我想把你留在这里,托付给一个朋友照看。等过段时间我在那边站稳了,万事妥当再接你过去,好吗?”

  她目光呆呆地,沉默半晌,这才慢吞吞抬起头来,“那你什么时候来瞧我呢?”

  “月底一定回来一趟。”

  “好。”

  碧桂很少拒绝过别人的要求,她一向不怎么向人摇头。他说得这样委婉,道理这样明白,她能说不好吗?

  她想,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啊。她跟着他时就知道他不是朝九晚五在洋行上班的小伙计。

  月底,还有二十九天。

  然后他就走了,她连送也没法子去送。前晚一夜没睡,只合了眸子假寐,心中一下一下暗数着。挨到早晨,天刚蒙蒙亮,感到他轻轻起来,替她掖好被子,又怕惊醒,悄声下了楼。过了会子,“吱呀”一声,开门走了。

  走了。

  碧桂掰着指头数日子,日子如何变得越来越长呢?过了上午还有下午,过了下午还有晚上。唯有晚上最最难过。她本就积年有浅眠的毛病,成宿成宿地恍惚,不能成眠。白天就睡觉,或者发怔,也没法子出门上街。如困在笼里的小动物,熬着那些空寂的光阴。

  她自知那天就要来了,离开的日子可不远了。

  不过吴凌说月底定会回来的。她还想再看看他,他那双冷冷的,但是又会笑的眼睛。再有十天,再有九天,再有八天,再有七天……

  最后那天,碧桂满怀欢喜,早早地换了身衣裳,倚门守着。日头慢慢高了,慢慢地又下去了,慢慢地没了,月亮悄无声息地升了上来。

  她的欢喜都成了惆怅。

  笑意都成了哀伤。

  他托人捎信回来,说路上遇着些阻碍,今儿回不来了,让她别等。明天呢?她忙问,明天回来吗?后天呢?那人摇摇头,这却说不准了。可不是?他做的那些险事,如何说得准?

  碧桂返身上楼,关了房门,喝过药,困劲上来,于是终于好生睡了一觉。难得多天以来,睡了个整觉,次日起床后,精神好了许多。她喝了两口水,咽了半个馒头,坐到桌边铺开纸。可这封信老也写不好,措不好辞,怎么写怎么不合意。她写几行便揉烂了扔掉,再写几行,又烦起来,又团了丢掉。

  最后想了想,终于一书而就,封在笺内,落上款,拿镇纸平平压在醒目处。

  然后收拾东西,挎上个印花小包袱,草草地理了理头发,下楼。与阿咪作别,走到街上。

  今天日头不错呢,真好。

  甘萍见到她回来,惊得蹦了起来,“小姐!你到底去哪儿了?把人都快愁死啦!”

  她娘雪鸳亦站在台阶上,就在她爸身后,冲她勉强笑了笑,不敢作声。大约是怕丈夫迁怒,可以想见,自己离家出走这些时候,妈必然代她受了不少怨气。她十分自责,低了头,向爹妈问了安好。

  金老爷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线,始终绷得紧紧的。可见宝贝女儿在外头吃苦受罪,人都瘦了一大圈,也不好太过斥责,就板着脸将亲家带人上门的事跟她说了一遍,又道:“结婚日子已经订下,明天裁缝上门给你试吉服。你跟家里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碧桂低低答了个“是”字,转身要上楼。忽见她娘欲言又止,于是走过去,歉然说道:“妈,女儿不孝,惹你忧心,对不起。爸,这事是我自己的主意,若要怨就怨我,怪不得妈的。”

  雪鸳摸了她头,怜爱不已,“傻孩子,还是这般爱说傻话。只要你平安回来便好。”

  金老爷的雪茄自嘴里掉出来,落在地毯上。甘萍也张着嘴,怔了会儿,过去轻扯她衣袖,小心翼翼地问:“小……小姐,你……跟谁说话呢?”

  “跟妈呀,我离开这些天,妈受委屈了。”

  甘萍与金老爷不由得对视一眼,甘萍缩了脖子,低声道:“小姐,二姨太太她……早就已经去世了啊。”

  碧桂笑道:“胡说什么呢?妈这不就在这里吗?你别开这种玩笑呀。不说了,我累得很,上楼睡觉了。”

  金老爷看着闺女上楼,自己却坐不住,在房里玩命踱起步来。

  别人都说,这样做是为了她好。她为了别人的为了她好,就只好受着软禁,坐在这金子砌的笼子里等出嫁。

  只有妈还能听她说两句心里话:“妈,我不想嫁那个王家七少爷。我都不认识他啊。”

  “好,不嫁就不嫁。”

  “妈,我给你说啊,吴凌他这个人看着疏冷,其实人很好的……”

  “好好好,咱闺女的眼光,那必然是不错的。”

  她说一会子话,心里不那么憋闷,就舒服多了,又口没遮拦道:“你说,要是我嫁的人不是王七少而是吴凌,那该多好啊。他要不做那些事情,就让他在爸手底下谋份正经差事,那该有多好?爸疼我,我若去跟爸说,好生求求他的话,他会不会同意?”

  雪鸳笑眯眯道:“老爷最疼你了,我看准行的。”

  碧桂恍惚之间,就将这话信以为真。那天试吉服的时候,依稀仿佛是要去与吴凌成亲。似乎已同她爸说成了,又似乎老爷当场便答应,还说叫要早些抱外孙。想到这个,真叫人臊得慌!

  小姐一反常态,开开心心地预备成婚,甘萍只道她想明白了,暗中报知金老爷。合家都松一口气。所幸人王家那边并不曾挑理,也不过问这准媳妇失贞没失贞。两方心知肚明,这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将来的日子如何,自然还有将来的打算。

  出嫁那天,好生风光。众多亲朋好友皆至,吹吹打打,坐车到的教堂。碧桂穿的白婚纱,用的乃是个外国裁缝,剪裁合身极了。她耳听着大家拍手相贺,心中无限甜蜜,更抱了无限的憧憬。

  从此之后,她便嫁为人妇啦。

  雪鸳唯这独生女儿,苦苦盼着,终于盼到她嫁人。既有为丈母娘的高兴,不乏为娘私心的万般不舍。面上虽还微微笑着,眼眶里已含满眼泪。

  碧桂带怯低头,唤了声“妈”,又偷目去瞧。吴凌果然在里边等着,那眼神仿佛在说:大喜的日子,你别伤心呀。

  雪鸳牵了她手,将她领至教堂门口,道:“乖,进去吧。”

  她那么开心。

  那么幸福。

  于是迈开步,向那梦幻中的美好走去。

  只一步——

  便从窗口跌了下去。

  屋里仍是寂静的,房子已空空如也,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

  吴凌忽听到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有人在他耳畔娇声道:“懒虫,还睡呢?太阳都晒屁股啦。”

  他便醒了过来,睁眼一瞧,并不是碧桂,不过是只顽劣的猫儿方才恶作剧,蹲在枕边舔他的脸。吴凌赶开猫,睡意渐散,于是下了床走到窗边。夜风微冷,冰轮中天,树影沙沙地在作响。

  他脑子里蓦地闪出一句诗:“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然后心口上微微地,悄悄地,不经意地有点儿疼。

  没缘故地疼。

  他那时候并不知道有封走在半路,还没送到他手里的信。那封信上并没写一个字,只有一张白纸。

  一张曾经沾满了泪水的白纸。

  他叹息一声,关上窗,借微光看了眼手表,上边指针正好成个直角。已至凌晨,三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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