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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少年》 作者:秋微

本 色

  当看到梁朝伟以老当益壮的姿态拎着玎珰的行李跟在玎珰身后去新学校报到的时候,记忆又把我带回到很多年以前。如若独自诚实的面对内心,必须承认,我从来也没有真的期待过和我爸去我的学校看我。

  呵呵,说实话吧,在没有离开家之前,我最大的噩梦之一就是“我爸去学校看我”。

  梁朝伟常常把我置于极度的尴尬而不自知。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那么一次,他去我就读的小学校接我回家。

  至今我也不清楚,他那天猛然去学校,到底是为了接我,还是为了显摆一下他跟朋友借的摩托车。

  反正,那天他到学校的时候,骑着那个自己加了挎斗的摩托车,弄的校园里飞沙走石,引起了全校师生的侧目。

  我当时正在操场排在路队里等着回家,看见一堆土里的那个人依稀仿佛是我亲爹,当即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化身为一只土拨鼠。人生第一次,我深切感受到什么叫“真想就地挖个地洞钻进去”。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梁朝伟从他的挎斗上下来,到他发现我并走到我面前的大约150米的距离中,统共挑逗了3个女老师和1个高班的女学生。请原谅我用“挑逗”这个词,我可以保证的是我爸其实也没什么恶意,公平的说他确实不猥琐,但,如果不用“挑逗”,实在不足以说明梁朝伟在那150米之内花哨的表现。

  时光流淌到今天,我会假设说,如果我爸是个美国人,或起码是一个在美国长期混迹过的华人,至少在受教育程度不高的蓝领阶层中,他应该会挺受欢迎的。可是不巧,时空是80年代初的中国,我们居住的城市是中国内陆相对偏远而落后的小城市。你说,你一男的,跟人家女老师女学生连认识都不认识,就急赤白咧地夸人家长得美还冲人家挤眉弄眼儿,在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人特别爱在外人面前标榜自己特贞洁的那种造作的标准中,那不是挑逗又是什么?

  结果是,其中有一个女老师不为所动,一个女老师明显表示了嫌恶,那个女学生一声尖叫跑开了。从此我每次出现在操场上碰见她她都有激烈的反应:冲我或吐吐沫或翻白眼。糟糕的是她回回都不是一个人,所以,每次伴着唾沫白眼,还会跟周围小姐妹窃窃私语。其结果就是冲我吐吐沫翻白眼的高班女生层出不穷一拨接一拨,足足持续了有两年之久。

  只有最后一个女老师对我爸的行为热烈响应。这个女老师是教音乐的,是一个长得巨丑还不自知的女人。平常就相当活跃,特别符合“丑人多作怪”的传统。她平时就不怎么在意全校多数师生对她的活跃有多么反感。那天也是那样,该女人在我爸的挑逗下笑得花枝乱颤,浑身的肥肉都像过电了一样呈波浪状翻滚。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跟我爸一见如故,两个人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操场上即兴地载歌载舞了起来,一边唱着当时特流行的那首“我们的祖国是花园”,一边跳着自创的新疆舞——奇怪,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哪个学校都时兴跳新疆舞——我首次发现梁朝伟的脖子竟然可以左右平移出大概十公分左右,那叫一灵活!

  那三分钟,实在是我人生经历过的最最漫长的三分钟,当梁朝伟和那个女老师齐刷刷地以“哇扎黑”结尾,并对着大家摆出翘臀撅嘴的“Endding Pose”时,不骗你,那一刻,我的心头升腾起一种限量版的忧伤,好像瞬间理解了一个人如何能做到不再惧怕死亡的威胁。

  那天回家,我把我妈叫到一旁,很严肃地对她说,如果以后她再让我爸去学校接我,我就故意考不及格,故意留级,故意跟学校成绩差的同学混在一起。

  我妈在问清楚原因之后很烦躁地回了句:“都不是省油的灯啊!”我没搞清楚她在说谁。不过,她的确是没有再让我爸去接过我,以梁朝伟的个性,陈萍要求再三的事他还不一定全做,何况是她不再要求的事。

  梁朝伟好像对一切家务事都很漠然,而且,从来不知道我对那天发生的那一幕有多么的讨厌,当然更不知道他超强的表现欲使得我小学的后几年像得了自闭症一样羞于见人。

  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我,一个成年之后每天像得了话唠一样滔滔不绝的人,自我爸去了学校一趟之后,瞬间变成一个一年在学校里都说不了10句话的小孩。

  同样量级的另一幕恐怖情景发生在我的中学时代。

  有一阵子我和班上的一个男同学很有些小小的青春萌动,我们之间的小纸条被我妈发现,陈萍在痛骂我一顿之后,开始加强了对我的管理。

  没几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我放学后留在学校和几个同学一起办板报,一投入,忘记了时间,陈萍的警惕发作,忘了之前跟我的约定,时隔多年后再次差遣了我爸来学校寻我。

  我在倒完垃圾回教室的路上远远看到梁朝伟走进了我们班。我当即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背后平地而起一阵凉风直入骨髓。如果不是书包还落在教室,我大概会立刻掉头跑开。

  等我踌躇了两三分钟才踏进教室的时候,不出所料,果然看见梁朝伟站在几个同学中间正口沫横飞的狂喷画面。

  我的同学们大概从没见过这么没大没小的家长,纷纷流露出一丝新奇。那不过是一般小孩子少见多怪的自然流露,梁朝伟却在这个反应中受到鼓励,根本不理会我催他赶紧回家的要求,越说越亢奋,就像甲状腺或肾上腺脱离轨道一般自顾自热烈起来。

  他不负责地传播了一些关于我们学校道听途说的秘史,一口气大概说了一刻钟,同学们听呆了,下巴纷纷不受控制地跟随地心引力往下掉了半寸。梁朝伟相当得意,忽然,他停下来指着我们班的班长,饶有兴致地问:“哎?你妈,是不是叫张丽霞?”

  班长被他突然一问,一愣,点头说“是啊!”

  “我就说嘛!像你这样的大高个,你爸妈肯定是个大高个,这个城市里女的超过一米七的我全都认识。”

  我爸蒙对了,我们班的班长,在其他同学们的平均身高勉强刚一米二的时候,他已经急不可待地独自蹿到了一米六,而班长的妈妈也确实是一个身高一米八的高个子阿姨。

  “你妈是我中学同学!”这个巧合又给梁朝伟提供了一个新的主题,他又继续滔滔不绝多讲了二十多分钟。

  “你妈那哪是个女人,她根本就是一面墙,往她旁边一站,冬天可以挡风,夏天可以乘凉。”

  “有一次你妈往我自行车后座一坐,我还继续蹬呢,怎么自行车不走了,我一看,前轱辘都被她压的翘起来了。”

  梁朝伟来回来去乌泱泱说了一堆,主要是用各种事例证明班长的妈如何高,如何壮。我听不出他说这些话的意思和目的,但我清楚地感到他已经让我的班长相当局促。只不过班长也不知道要怎么帮自己的妈妈辩白,他肯定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碰上这么口无遮拦的同学家长,还是自己妈妈的同学。

  在大家终于对那些真真假假的事例感到不耐烦,纷纷拿起书包准备散场的时候,不甘心就这么结束的梁朝伟好么央地又冒出一句:“你妈左屁股上有个疤!”

  我那几个没理智的同学又纷纷把书包放下了。

  “是让我用铅笔扎的!”

  梁朝伟一看丢悬念这一招奏效了,相当得意,紧接着又用了将近二十分钟讲了他当年的恶作剧。他故意讲得非常曲折,夸大其词,用了很多形容词和比喻。基本情节就是他和班长妈同桌,某天班长妈被叫起来回答问题,他就拿一根刚削好的铅笔,尖头向上握在手里,放在班长妈妈的座位边儿上等她落座。结果,她一坐,铅笔顺势扎进了肉里。

  “我还放在凳子边儿上,要一般的人根本就扎不着,主要你妈屁股太大!”我爸沉浸在他捉弄别人的回味中,一点也没在意他讲的故事已经造成了严重的尴尬气氛。

  “她现在还那样吗?估计她这辈子是不可能瘦了,她小时候就是,不但高,而且胖,远看那个体型,活像一座塔,我给她起了个外号就叫‘雷峰塔’,别人都学雷锋,她不用学,她自己就是‘雷峰塔’。你们家还刚好是杭州人吧,你小心啊,说不定哪天你妈一抬屁股就能放出一条蛇,哈哈哈哈……”他说完被自己编的笑话逗乐了,仰着脖子哈哈大笑,他仰得过猛,从我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上排牙齿的内侧,几乎每颗上面都有厚厚一层烟垢,那种令人生厌的观感到现在我也想不出适当的描述。或者说,如果形容词可以用数学的方式去加强它的浓烈程度,那,我彼时的感觉,应该是“厌恶”的平方,外加“尴尬”的13次方。

  我那几个同学,谁也没有对应这种场面的经验,都僵在原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面面相觑。

  梁朝伟笑完,发现没人跟他一起笑,又强调了一下重点:“你回家一定要问你妈,你就说妈你左屁股上是不是有一个疤啊,疤里面还有铅笔芯呢吧!”说完又笑,再次把他黑棕色的牙垢暴露在一个暮色中的中学校园。

  我的那位班长,以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来说,他的涵养可谓是到达了极致。只见他的那张脸在几分钟内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成了菜色,最后终于绿着脸愤然拂袖而去。

  同学们看到班长走,也赶忙跟着走了。

  我爸,像他一辈子百分之九十的时候一样,完全不识趣儿,冲着大家的背影又重复了一遍:“绝对没错,他妈就是当年着名的雷峰塔,左屁股上有个疤!”

  我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跟他一起回的家。传说人的内心有一种防卫功能,会自动封闭对一些不良画面的记忆,通常在受刺激的时候自动开启。那一次,我很肯定,我受到了严重的刺激,简直无颜再见那一班同学。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据说班长也没去。这个高个子的男孩一直到我们中学毕业都没有跟我说过半句话。后来我们学到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那篇文章,有一个那天听过我爸讲笑话的同学,在朗读课文的过程中“扑哧”笑了一声,还回头看了看坐在最后一排的班长。我知道那位同学没有任何恶意,他的笑和回头或许只表示他还记得我爸说的笑话。但,几分钟后的下课时分,他就挨了班长的一顿暴揍。

  我们的那个班长平时是一个个性很温和的男孩,那是他唯一一次打架。挨打的同学被打歪了鼻梁骨,一辈子再也没有正回来过,班长则从此被贬为庶民。那天放学之后我独自趴在座位上放声大哭了整整十分钟,对打人和挨打的同学都充满了复杂的负罪感。

  在那一次痛定思痛之后,我在我的学生生涯和我爸梁朝伟之间自行建立了一个壁垒。我没有再给过让他认识我任何一个同学的机会。

  梁朝伟对他信口开河给别人造成的伤害没有任何觉悟,客观地说,他的所有信口开河都确实没有任何“恶”的发心动念。也许他只是长期渴望被关注,被景仰,也许这是一个男人的常态,只是他在这个常态上表现得需求过多,同时被满足的又实在过少而已。

  除了这些恼人的事件,对自己的言行疏于管理的梁朝伟偶尔也会有一些相当有“喜感”的行径。

  某个暑假,某日。

  那天陈萍派遣梁朝伟去百货公司买充电器。适逢我的手表需要换电池,就跟他同行。

  我们到达百货公司的时候,刚好碰上当红影星刘晓庆在那儿推销以她自己名字命名的化妆品。

  那个年代,像我们那样的城市,几乎都只有一个商场,当时叫“百货公司”。且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当时都没怎么在现实中见过大明星。因此上大家反而不会表现的特热烈,大都呈现出一种“近星情怯”的羞涩和游移。

  我爸梁朝伟,这个一向自视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当仁不让,径直凑上去和刘晓庆搭讪。

  我记得他指着刘晓庆手里的产品问她的那东西男人能不能用的时候引发出了围观群众的第一阵哄笑。要知道,那是二十年前,那个时候连女的都不见得人人用化妆品,一个男人问这个自然会引发笑声。

  不管怎么着吧,观众的笑声激发了梁朝伟的“斗志”。他就是那么一种“人来疯”型的人,周围的人越有反应他就会越来劲,至于反应的是好是坏,他从不在乎。

  有时候想,可惜他生不逢时,要是换在今天,加上他还有“梁朝伟”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名字,想必他最起码也能当个和罗玉凤之流齐名的网络红人,被人叫成什么“哥”或什么“帝”的。他一定会很开心,并且由衷的享受被关注他的乐趣。就像他那天在刘晓庆面前表现的一样,他泰然自若地开始像个天桥耍把式的人一样开始根据人群的反应即时调整他对刘晓庆的提问,使尽全浑身解数让自己和刘晓庆的对话具备花样翻新的延续性。

  我被越来越多的人群挤着,不知作何感想,只能进不去也出不来地透过人肉缝隙看着我爸跟一个从《大众电影》封面走下来的大明星站在一起,那感觉很奇特,我说不清楚。

  刘晓庆以当年稳坐中国女艺人第一把交椅的地位而因为自己的品牌放下姿态与民同乐的表现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后来刘晓庆他们一行人离开了商场,我爸也热情地带领一队陌生的人民群众跟出去了好远,我知道他早就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独自回家,跟我妈讲了刚才的经历。

  我妈只有在听到“刘晓庆”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睛亮了亮,之后就一直对我的叙述的画面表示的相当轻蔑,说了不下5个“太丢人了”。

  透过陈萍的标准,我这才忽然也觉得我爸刚才那幅样子有点丢人,虽然我当时并不那么觉得,因此我又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深感懊悔。

  很多事情都不是独立存在的,虽然我对我爸跟刘晓庆对话的场面没有我妈的感觉那么敏锐,但,这事儿却跟另一件事情产生联系,最终导致对他失去了最后的信任和尊敬。

  我爸是一个职业乒乓球教练。我们那个时候全国最有名的乒乓球运动员叫庄则栋。

  我小时候常听我爸跟别人说他和庄则栋是非常熟的球友,而庄则栋的那位日本太太,则是在我奶奶保媒拉纤之下才缘定终身的。

  对此我曾经深信不疑,并以此为傲。

  我猜大概多数孩子起初是对家长的话都是深信不疑的。正常的家长通常也都会教育孩子们“不要说谎”,在孩子们原始的认知中,教育我们不要说谎的家长,他们自己自然也不说谎。

  直到那天目睹我爸和刘晓庆在百货公司的对话场面之后,我开始怀疑我们家和庄则栋一家的关系的真实性。因为,从那天起,我开始听我爸到处跟人说影星刘晓庆是他的好朋友。

  刘晓庆确实对我爸说了句:“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这句有口无心的敷衍造成的严重后果是,后来有大概小一年左右的时间,梁朝伟凡聊天开口必提刘晓庆。

  而且前缀往往是貌似很不经意的那种:“我一个好朋友,叫刘晓庆,演电影的那个女的,你知道吧?”

  这简直是废话!当时从7岁到70岁的智力和记忆力均正常的中国人民恐怕很难有人不知道谁是刘晓庆。

  问题是,梁朝伟每次都会在他自己的想象之下对他和刘晓庆的关系添砖加瓦,并且每次都说得跌宕起伏有声有色,说到后来估计连他自己都难辨真伪。

  他最“入戏”的一次是某一天他带的几个打乒乓球的队员到我们家做客,几杯茶之后,我听见梁朝伟对那些队员说:“你们趁我还在赶紧好好练吧,说不定哪天就换教练了,我好朋友刘晓庆,啊,就那个演员,她让我帮她去管理她的企业,催了好几次。我看咱们这个地方,她的事没有我估计是办不了的,不过我还没想好呢,唉,主要是为了你们啊!”

  说完惆怅地长吁一口气,陷入不知道哪来的沉思中。

  我在角落里听的倒抽一口凉气,他说的实在太投入了,投入地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记忆力:难道是我记错了?难道是当时他和刘晓庆对话的时候有什么特关键的句子我没听见?

  二三十年之后,当目睹社会上各种骗子此起彼伏粉墨登场的时候,我每每都由衷地为我爸梁朝伟感到惋惜。如果他再晚生一二十年,他肯定早就“扬名立万”。我绝对相信他也能制造假学历,他也能捏造自己见过珍惜动物,他也能编造自己和各种大领导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而且,他绝对有能力让多数人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他有臆想的天分、捏造的意愿、唬人的能力和对被关注的病态渴求。他最大的悲剧是生错了时代,可惜这么一个表现欲爆棚同时瞎话张嘴就来的天才,就这么被埋没在当时那个温和朴实的岁月里了。

  就在我爸浩浩汤汤地把他和刘晓庆的故事讲到就快山穷水尽的时候,一直对此一无所知的女主角刘晓庆出事儿了。

  我猜,刘晓庆当时终于卷了官司对我爸来说一定是一个不小的解脱。要不,真不知道他如何善终。

  梁朝伟最后一次跟别人提到刘晓庆的时候说法如下:“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晓庆啊,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遇人不淑,早知道我真应该早点去帮她。她现在这个处境……唉,好多事,我虽然知道,但也不便多说啊。”说完神色诡异,制造出他掌握着别人的秘密同时自己又有许多难言之隐的氛围。整个表演一气呵成出神入化,就这样,一个旷日持久的无聊的“闲谎”终于在他制造的悬念中完美落幕了。

  梁朝伟的这一场大话告一段落,我对他的信任尊重则早已在过程中丧失殆尽。我不圆滑的个性从此在梁朝伟面前表露无遗:他讲笑话的时候我不笑,他吹牛的时候我能走就走开,实在不能走开就横眉冷对。

  梁朝伟表面表现得相当达观大度,对我的不随和似乎毫不介意。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过得桥是桥路是路,彼此越来越没有交集没有评判,我们的亲情在每天互相漠视的擦身而过中飘散。等我到了青春期叛逆阶段更是无师自通了一种屏蔽他的能力,那时候,不管梁朝伟说什么,我都能做到立刻“听不见”。那不是物理的,而是心理的,只要他在我面前张嘴说话,我心里就好像自动升起一根天线,然后这根天线能迅速直接接收到外太空的某个频率,于是我想听到的音乐即刻就随着我的意愿在耳边脑海响起来,那些音乐宛若天籁,充分圆满地盖过梁朝伟嘴巴里喷出来的所有不规则的主谓宾定状补。

  再次“亲自”听到我爸说话已是多年之后。那时我已考上外地的大学,首次回家过年是为了特地带当时的男朋友回家见我父母。

  那是我首次带男朋友回家,我爸妈表现得很热情。那时候我哥梁小飞业已不在我们的父母身边,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男晚辈”,就把内心郁结的一些热情都冲我那位男朋友释放出来。起初其乐融融,没任何不妥,我沉浸在恋爱的新鲜和欣喜中,看什么都是姹紫嫣红开遍,以往对我爸的戒备也自动解除。

  哪知,梁朝伟半斤白酒下肚,故伎复萌,嘴巴开始不受大脑控制的胡说起来。

  或许我那个个头高大的男朋友又唤起了我爸对个头高的人群的各种回忆,他不管不顾,我防不慎防,终于又一次听他大讲“刘晓庆”“庄则栋”以及“雷峰塔”和铅笔尖的轶事。

  他的愉悦丝毫不减当年,不到五分钟又连续提到了8遍“屁股”这个词。我无比倒胃,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猛喝了几杯白酒,之后借酒装疯,在家宴结束的前冲我爸吼道:“你有什么资格总说别人是雷峰塔?!你自己呢?还不是一身的红白喜事!”

  我爸那时候刚得了白癜风,还没有蔓延到脸上,但他已经紧张的四处求医找药,又好面子,我们家所有人都被告之要三缄其口,谁也不许多说任何跟皮肤有关的话题。

  我的酒胆,不仅让我爸瞬息之间立刻醒酒,也害我妈那天失去了三个盘子和一面穿衣镜——梁朝伟在我吼完之后像发球一样连续冲我掷了三个盘子,身手敏捷老当益壮。

  我躲闪的功夫也不算太差,三个盘子带着剩菜悉数砸在我身后的镜子上。我们家的家庭聚会就此彻底结束,完全是“盛筵必散”的超现实版本。

  不过,往好处想,“砸东西”已经算是我爸在愤怒时段位最低的表现了。

  那天结束在我妈词不达意的哭喊中:“要是梁小飞在就好了。我的儿子啊!”我跟着她一起哭起来,其实我没听懂我妈想要表达的确切意思,不知道她是认为梁小飞会阻止我爸和我的战争呢,还是觉得梁小飞会取代他们对我的情感需要。我自己哭泣的理由简单:因为委屈。这份委屈来自于,从小,我就幻想有人能保护我,初初这个幻想对象是我爸,不久,这个幻想就破灭了。在这场突发的事件中,我那个早就吓慌了的男友也没能给我想象中的保护。所以我只能假设,或许梁小飞在,不会袖手旁观,会保护我。

  唉,谁知道呢?不过,最起码,梁小飞不在现场,总算让我保留了一点幻想被保护的余地跟可能。

  一年之后,我和那个男孩分手了,两年之后我辗转听他跟别人说我们分手的理由:“一个和自己亲爹都不亲的女孩子,我担心她和我们家人也不会亲的。”

  他说的没错,可这个说法让我无比伤心和哑然。他击中了我身体内部最脆弱的软肋。

  我从这个说法里得出的唯一教训是:我们谁都不要对别人的行为妄下定论,毕竟,所有不符合常态的行为背后,都有它形成的理由,毕竟,没有谁能代替别人成长,也没有谁会真的知道别的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有过哪些说得出和说不出的成长之痛。

  那又构成了我和梁朝伟之间的新的壁垒。那位对我爸抱有同情的男孩也是我爸唯一见过的我的男友。

  此后,我一切感情的选择或挫折,基本上都是自己决定,自己疗伤。也不用对我爸蓄意隐瞒,他仿佛从来都没有留意过我的这些变化。他最大的本领就是自得其乐,在他的乐趣中,我也早被屏蔽的或渐渐成了透明人。

  梁朝伟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在我看来,感情的波折已经有太多的复杂需要我疲于应对,实在无力再承受任何突发状况,哪怕那在我爸看来只是一两句没经过大脑的笑话,它们都能轻松地就刺穿我的心脏,渗入我的细胞,留下一堆无法破解的恐慌,那些,能让我随时为之崩溃的恐慌。

  某个阶段我也试图去理解梁朝伟。他代表着某一类人,他们或许没有任何恶意,不论对他的家人或是女儿的同学,都没有。只是他们的小宇宙中长期的缺乏一种培训,使得他就算拥有异常丰富的情绪和感知力,但,除了他自己,似乎他从来没有从任何他人的角度去看待和感受这个世界。他的系列行为给我带来了一些说不清的影响。我的后半生有大把时间都在企图弄清这个“说不清”的过程中度过。

  为得到答案我看了大量的书籍并参加了无数的课程。在一个叫做“家族系统排列”的课程中,我发现,这个体系基本上能够详尽地解释我和我爸的关系在我跟历任情侣间的作用。

  我的两任前男友及一任前夫一任丈夫,无一例外,每人身上都具有一个非常显着的属于我爸的特点:有一个比我大20岁,有一个特仗义,有一个极爱面子,有一个嗜赌,有一个随时口若悬河,有一个完全不知道“责任”这两个字为何物。

  把所有这些人拼在一起,恰恰是梁朝伟的完整版。

  我被自己的发现打败了。结论是:一个女孩一生最大的运气不是嫁的好,而是生在一个父母关系和谐的家庭,重点是,有一个爱她宠她支持她并自己保持自强自律的爸爸……和爸爸关系欠佳的女孩在处理男女关系上“胜算”的几率比拥有良好父女关系的人低超过30%。传说中的“天壤之别”莫过如此。

  可,就算所有理论都对自己解释清楚了,这事儿它就能有个了局吗?日子就能像童话一样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吗?

  恐怕不行。

  有时候想,在我们这样的父女关系中,到底谁比较更可怜?我们虽然负责延续同一柱香火,但一个固执地长期持有自己的小宇宙,而另一个则早早在他面前把自己放逐去了别的星系。

  那年我认识了摇滚诗人张楚,后来无数次在现场跟着他一起大声地唱《姐姐》里那句:“我的爹他总在喝酒是个混球……”

  再后来,张楚有次对我说他不再愿意唱这首歌,因为:“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已经有很大的不同。”

  我听到默默的泪奔。

  这个说法比那首歌词更让我有知己之感,只是,谁又真的知道,这个过程,这个和以前看法不同的结果,到底需要经历怎样的跋涉,又到底是否能真的消解。

  很长时间,我都会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鸟,孤立无援地在黑暗中的茫茫海面上飞行,在梦里我总是感到好冷、好疲惫、好无望。这个梦境很像“精卫填海”,我和梁朝伟感情中的缺失,像深不可测的夜晚的大海,好像要填一辈子还是不免会无功而返,但,又没有可能中途找到停下来的落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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