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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青春校园 > 《女少年》在线阅读 > 正文 说谎和家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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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少年》 作者:秋微

说谎和家暴

  每一个小孩的成长过程都蕴藏着各种风险,不仅对小孩,也对养育小孩的大人。没几个大人能真的特有把握地说,她或他对面前这个自己生出来的小孩了如指掌。好多小孩都能无师自通地制造表里不一的假象,在这一点上,女孩子比男孩儿更具备会“演”的天赋。

  像是我吧,在贼眼旁观我父母对我哥各种行迹做出的反应之后,根据他的悲欢得失,默默策划了一套我自己的表现方式。并最终成功地一路都过着掩我父母耳目的生活。

  这个成功的表现是,我妈多年以来,每当批评梁小飞的时候,都顺道拿我对比:“你看,悠悠就不撒谎,这一点跟你不一样!”

  我很得意,这证明我的“策划”奏效了。

  事实是,我是一个说很多谎话的小孩。

  我在19岁的时候,认识了我的初恋。几次见面之后,即使那之前我没有任何恋爱经验,也迅速感觉到了“他喜欢我,我喜欢他”的那种电磁波在我跟那个男孩之间麻嗖嗖的存在。

  那男孩虽然比我大那么几岁,但也是新手上路,所以,在任凭麻嗖嗖的感觉持续了一两个月之后,他对于如何能来个质的飞跃并无建树。

  我被人生初见的美妙刺激到,决定自己掌握命运。

  在一个我感觉到他想约又苦于找不到新理由的傍晚,我主动打了个电话给他。在电话中,我们例行了扭捏的问候苦于没有话题继续的关键时刻,我急中生智,换了一副悲切的语气伴着抽泣说道:“那个什么,我爸,他,好像得了很严重的病。”

  说完继续抽泣。

  15分钟之后,他出现在我面前。

  我们在我的学校附近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小树林里溜达,他对我进行了语言的安慰,我又持续抽泣了15分钟,当他终于试探地牵起我的手时,我开始停止谈论我爸。之后在我们交往的好几年里,我都再也没有主动提过我爸,因为“我爸”在促成我和初恋的关系中,功成身退,已经用不着再提。

  我的初恋就在我编造的梁朝伟的病情中愉快的展开。

  其实梁朝伟当时啥病都没有,身强体健,一如他一辈子的多数时候一样。

  “你说,咱俩好就好呗,你干嘛要‘方’你爸啊?哈哈。”后来有一次我初恋男友聊天的时候笑问。

  “我也不知道。”我内心在喃喃自语,也从来没因为这个而对梁朝伟产生任何愧疚感。

  如果非要倒一倒源头所在,只能说,以我从小对周围生活的观察而得出的经验,都在强化一个错觉,那个错觉是:谎言很多时候可以为一个人达到目的制造捷径。

  最初说谎,是我很小就发现说谎能快速吸引别人的注意。这种方式的便捷程度超过我煞费苦心做的很多其他的更诚实或更恳切的事。

  举例说明。

  说谎好处之一:得便宜买乖。

  小时候跟父母去别人家,当对方拿出诱人的糖果或丰美的小点心时,我的第一反应必须是说谎。

  那种说谎的方式是那个时代当小孩的经典桥段:你在已经被糖果点心挑逗的食指大动的时候还得强作镇定,扭捏地摇头说:“我不要”或“我不想吃。”之后,要经过那个大人一再的央告,再经过自己爸妈勉为其难的应许:“阿姨(也含叔叔,爷爷,奶奶等所有称谓)给的,就快拿着吧!”这样,在得到糖果点心之后,才能得到父母的表扬。

  如果很真实直接地接过来就吃,或只是简单地说声“谢谢。”那么,除了糖果,等待你的就还会有之后的一顿数落:“你怎么那么没出息啊?!给你你就要?!人家的东西就都是好的,啊?!”

  不知道别人作何感想,我最恨的一句父母常用的骂人的话就是“你怎么那么没出息”。相信我,甭管天生是什么样的孩子,再多的“出息”也会被这句话渐渐骂没的。

  所以,不如说谎,既得到想得到的东西,又不会被说成“没出息”。

  说谎好处之二:明哲保身。

  家里的大人们总是问小孩一些极其没有营养的问题。比如“你更喜欢妈妈还是更喜欢爸爸”或“咱们家谁和的饺子馅儿最好吃?”

  这个时候,我总不能说“谁不催我早睡觉我就更喜欢谁”或“咱们家谁和的都一般,对门王奶奶和的最好吃。”

  这种肺腑之言不仅会伤了家里的和气,还会给自己带来“更早睡”和“更没饺子吃”等诸多无妄之灾。

  所以,解决方案就是说谎:“都喜欢!”“妈妈和的香,爸爸和的鲜,姥姥和的最营养!”

  这种小白谎,不疼不痒,皆大欢喜,还有可能被赞扬是“表达能力强”。

  说谎好处之三:息事宁人。

  好多家长特喜欢利用小孩经常在家的特点,旁敲侧击,想从我们这些孩子嘴里打听其他们大人彼此之间的立场和互相对对方的评价。这个时候,一个孩子能做到的,只能是粉饰太平,编造一些探秘者想听到的瞎话。

  在我看来,大人们对自己在家里的地位都没有足够自信,我姥姥我爸我妈都分别问过我,他或她不在我家的时候,别人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能糊弄说:“什么都没说吖。”或,更矫情的编造道:“他们就说,没您在家,这个家真不像个家”之类的。

  总不能照实说:“你爸不在家咱们家多干净!都不用常打扫!”“你妈不在家咱们想干嘛干嘛!”“你姥姥不在家没人跟我怄气了!”这类破坏性极强的大实话吧。

  谎言是一个家家庭庭和睦的黏合剂。如果孩子把真实的情况转播一下,就又可能引发家庭大战,重要的是,在家庭大战中,最终受害的还是孩子们自己。

  我有过若干因为说实话而引发大人们之间争斗的教训,所以,在逆境中成长,开始了对谎言的依赖。

  谎言好处之四:省却麻烦,或一劳永逸。

  以前学校最喜欢使用的招数之一就是“家长签字”。我一直都觉得,这个方法吧,多少显得有那么点儿推卸责任的意思。

  想想啊,我们在学校的那些“凭证”:作业,成绩单,假条……无一例外都需要家长签字,我想不通,如果家长事事处处都了解的这么清楚,孩子还有多少去学校的必要呢?我平生最恨的一画面,就是老师铁青着脸跟你说:“去,让你家长签字。”这让我忍不住鄙视地认定,她的言下之意,就是签了就没她什么事了。

  家长在不厌其烦签了很多的字之后,依法炮制,也学了很多需要老师签字的方式。我妈就常常让我拿着各种其他的“凭证”找老师签字。

  包括我有没有积极回答问题,有没有按时上学放学,有没有拾金不昧,有没有上体育课。

  陈萍的各种监督制度让我看起来俨然像个不被信任的贼。

  每次我拿着纸条哆哆嗦嗦找老师的时候,都感到很多的羞辱。

  但陈萍对此的说法是“你哥我就管得不严,看吧,他现在这样!到了你我绝对不能再放松了。”结果就是,梁小飞和我听了这话都很不爽。

  在经历了无数次被老师和家长当皮球一样来回踢的过程后,我发现了用说谎加造假来减少三方麻烦的方式:自己写“凭证”。

  我勤奋的默默练习,不久就掌握了人生首批“草体”。

  在所有我会写的草体字里,“阅”这个字是我写的最熟练的。一眼望去几乎能乱真,简直就像是出自于一个没什么学问的大人的手笔。

  除了“阅”,我还特别会写“好”和“同意”这些用于家长和老师之间互相糊弄的字眼。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没有蓄意设计之下,就成了同学们中最早会写草体的少数人。

  我起初只给自己写,后来,渐渐也开始给同学写。我小学的后半阶段到初中三年,先后受到过很多成绩不好男同学的追捧,很大原因是他们都曾经红着小脸排队找我写过“阅”“好”或“同意”。

  在漫漫说谎的征途中,我还发现一个要诀,在大人面前一定要装出对谎言很陌生,听到谎言很恐慌的模样。只要被大人认定是“不说谎的小孩”,基本上就算是在说谎的道路上创造了坦途。

  屡屡胜算,让我在品尝说谎甜头的同时,也对说谎这事儿充满自信。

  我最辉煌的说谎造假里程碑是有一个学期一门课全学期逃课都没被发现。那年,我因为实在不太喜欢我们的那个口臭极其严重的政治老师,干脆在开学初的时候自己给自己写了个长期的假条,假条上虚拟了陈萍的语气,说我因为先天心脏问题,每周二下午四点要去例行检查和治疗。

  周二下午四点正是上政治课的时间。我还记得我带着自己写的假条去班主任办公室的情形。那个戴眼镜的老师看完假条又看了看我,嘟囔着问了一句:“你心脏怎么了?”

  我抬起眼,用胆怯的,无辜的,属于传说中那种“良善小女孩”的眼神看着她,懦懦地,颤抖地,就快闪出泪光似的说了句:“我也不知道。我妈不告诉我……”

  如预料之中一般,班主任立刻相信了。

  是啊,得多没安全感的成年人才会怀疑一个手捧假条,“懦懦地,颤抖地,就快闪出泪光”的女少年呢——何况她还得了连她自己都也不知道的心脏病。

  那年我初中一年级。

  那是我女少年时代过得最美妙的一年。

  每个周二两节课之后我都会独自去郊外。

  那时候,郊区和城市之间并无需很多的跋涉。尤其在我居住的那个城市。只要骑车15分钟,就能到达一个由植物,飞鸟与鱼占领的空间。

  不知道什么原因,有时候是一个需要很多时间“独处”的人。

  其实去外也不会干啥,做最多的事情就是“对着天空发呆”,这听起来好像是哪个流行歌词里有过的语言,证明写那个歌词的人少年时代也有可能说过谎,因为不说谎的人很难有机会“对着天空发呆”。父母绝对不会理解小孩子的独处,父母也通常不会允许小孩子独处,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自己内心也是那么的渴望独处。

  这就是很可疑的事。大人们常常强行要求小孩干一些他们内心并不见得真正认可的事。

  比方说,几乎所有大人都义正词严地要求小孩不得说谎,可,请问又有谁见过从来不说谎的大人?

  反正,在我跌跌撞撞的从幼年到少年的人生初期,恰恰是谎言让我更被大人们喜欢,恰恰是谎言让我看起来更符合大人们的要求,也恰恰是谎言给我其他教育内容无法给予的保护感。

  不知不觉中,谎言让我和我的家人之间又隔了另一道屏障,我们每天都在一起,所谓的朝夕相处,可是我非常确定,从我上小学三年级开始,我父母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们眼中的我,只是一个他们以为他们了解的我。真正的那个我被我自己隐匿在抗拒和屏蔽父母老师们的帷幕里,悠然地说着谎,过着谎言带来的安宁美妙的少年时代。

  当然了,说谎之路也会经历过各种挫折和磨砺。追溯起个人说谎历史,还能牵扯出另外的连环事件。

  大概在我爸还没发生外遇前半年的时候,有几个星期我被我爸妈丢在了住在城乡交界处的我奶奶家。

  三十年后,我因被偏头疼折磨十多年之久,不得不拜会各路名医,最终治好我的那个中医说:“几乎所有得偏头疼的病患,在童年时候都有过‘断裂的爱’。”他又进一步解释说:“断裂的爱”就是常常被迫离开自己家,寄他人篱下。

  偏头疼是不是真的跟这个有关,我不知道,但“寄他人篱下”就确实是我童年生活重要的一部分。

  我自打记事起,就以每一个季度为频次,被丢在各种亲戚朋友家。一个像林黛玉一样小小年纪就常常被迫寄人篱下的小孩,又没有林黛玉的容貌和家学,更没有一个像林如海一样给她经济支柱的爹和一个像贾宝玉一样从前世一路相随而来的青梅竹马,再不说几个谎聊以自慰,这年少的人生,得怎么样才能蹉跎啊。

  就是那次在我奶奶家,我有一个不怎么成功的说谎记录。

  那是一个不算太冷的黄昏时分,我奶奶在厨房做八宝饭。整个下午我都无比沉醉,想象吃八宝饭的过程让我成了那天天底下最开心的小孩。快乐能增加一个人的安全感和信任度,因此,那也是我对一切都敞开心扉毫不设防的一天。我小姑姑梁朝英在八宝饭终于热腾腾地端上饭桌的关键时候,忽然对我提出了一个要求,让我再次对她们说我爸妈坏。这不是什么新鲜的要求,那时候梁朝英尚未婚嫁,跟我奶奶住,这俩女的,一个寡妇,一个剩女,闲极无聊的时候常以唆使我说我爸妈坏来取乐,问题是,她们闲极无聊的时候很多。

  起初我还试图拒绝和反抗,毕竟言不由衷不是什么特舒服的事儿。稍后,当我发现寄人篱下的最佳姿态是讨好和配合的时候,就开始昧着良心应主人要求说一些戏言,其中“说我爸妈坏”是保留节目。我不知道她们从我说爸妈坏话的过程中得到了什么样的快感,我只知道,那个阶段我自己的心路历程是确定了谎言在生活中的重要性。

  是啊,我的奶奶和小姑姑戏弄我的过程让我认为,谎言是个宝物,起码它能在无聊的时候逗笑别人。我从小就不太有博人一笑的能力,要命的是我又非常渴望能拥有这种能力。

  对八宝饭的热切关注让我忽略了梁朝英眼睛里明显闪着的一丝阴谋。人就是这样,越是接近目标,往往越是容易因为过度亢奋而导致盲点的出现,从而犯一些低级的错误。我的低级错误是完全没注意到大家目光的焦点都不在“八宝饭”而在“我”。这在我们家可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我能成为焦点通常的原因要不是做了错事,要不就是正在步向做错事——就像当时。

  为了能赶紧正式吃八宝饭,我未假思索,应邀熟练地大声说了一串儿“梁朝伟大坏蛋,陈萍大坏蛋!”之类没什么特别意义口号,又在她们的唆使下大喊了几句“我讨厌梁朝伟,讨厌陈萍”之类的也没什么特别恶意的小谎言。

  屋里的俩女人好像被我的这几句来回重复的没什么起承转合口号点到了笑穴。她们笑得前仰后合,我在她们的笑声中得到鼓励,在我的谎话上基础上加上了自编动作。

  其实,如果当时不是有八宝饭,不是有奶奶和姑姑的逗弄。我最最诚实的心声是:我很想念我的爸爸和妈妈,我不喜欢他们把我丢在奶奶家。

  可是天下之事往往就是这么的捉弄人。我一个才刚上了一年幼儿园的小孩儿,就遭人设计,成了一个小小的,被欲望驱动而出卖自己真实情感的人。

  就是这样,我领教了人生第一个陷阱:正在我手舞足蹈畅快地说到接近高潮之处时,我爸妈带着梁小飞应声推门而入。

  他们进门的时候俩大人脸上是胜利的笑容,那笑容很像后来的一个美国惊悚电影的片名:“I know what you did last summer”。

  一家人对彼此默契的配合相当满意,甚至还鼓了掌,场面相当做作。只有梁小飞没鼓掌,他冲到饭桌旁看八宝饭去了。而我,因为被抓了现行,恼羞成悲。

  那是一种我至今无法用语言描述清楚的感受,你的谎言让你背叛了你信任的人,你又被信任的人背叛,你伤害了生命中重要的人,又被重要的人伤害,就是这些谎言,背叛,被背叛,伤害,被伤害,各种情绪复杂的交织在一起,让我过早地体验到了当叛徒被抓或当间谍被抓的感受——它不值得被原谅,也因此没有人探究那往往是出于某一种求生的初衷之下的无奈之举。

  对刺激我毫不介意的大人们故意摆出一副大度和无所谓的姿态,这让我更加感到孤立无援,不仅没有同盟,甚至也没有了知己,人生在那一刻一片灰暗,连八宝饭都失去了原本的魅力。

  为掩饰尴尬,我别无选择,只有冲进里屋,扑在被子上大声哭泣了长达5分钟左右的时间。这个屋檐下曾经让我实在感觉到的快乐,安全和信任都荡然无存。

  5分钟之后,我已经哭到山穷水尽,不得不起来面对一屋子人都比我强大这个现实。这时候陈萍走进屋,把我从床上拽起来,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别哭了。”

  我别无选择,只有任由摆布,被她牵着一只袖子回到已经摆好八宝饭的饭桌上。在陈萍进屋拽我之前,我已拒绝了梁朝英邀我出去的要求。这样做有以下的几个目的和原因:一是向全家人宣告我也不是那么的没气节,谁让出来就出来;二是我默默表明立场,让我父母了解,我虽然说了他们的坏话,但心在曹营身在汉;三是,我不太确定还会不会有第三个人进屋劝我,不如识相一点见好就收。

  我抽泣着坐在我的专用小椅子上,面前不到30厘米的地方就是我的专用小瓷碗,那个小瓷碗的外边有一块指甲大的残破,我盯着它,几乎对眼儿,为了不去看碗里面盛着半个拳头大小的一坨八宝饭。

  唉,就算不用看我也知道,那坨八宝饭一定和我记忆里一样美好,晶莹剔透的江米中镶嵌着优雅的蜜枣和温柔的红豆沙。我几乎能想象它们在我唇齿间滑动时摄人魂魄的缠绵与甜蜜,然而,为了维护我小小的可怜的尊严,我只能继续抽泣,使劲全身力气去抵抗它们对我的诱惑。

  大人们对我的挣扎显然既不知情也不在意。我小姑姑似乎忘了她自己才是刚才那个挑起事端的人,唯恐全家不乱似的挑逗我说:“悠悠真没觉得爸妈不好,悠悠就是为了赶紧吃八宝饭,是吧,悠悠?”

  我被她再次击中痛处,羞愧难当的情绪正要重现,一直冷眼忙着吃的梁小飞忽然插嘴说了一句:“你们就别欺负悠悠了,她才不是为了八宝饭,她还不是为了让你们高兴!”

  我的抽泣因着这句话瞬间转成了嚎啕大哭。

  梁小飞是这样的一种“哥哥”,他欺负我的时候从不手软,可他如果认定我被别人欺负,也不会完全坐视旁观。

  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或许吧,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常常是“因为偶尔被懂得,所以才倍感孤独”。当一个人全部不被了解的时候,你起码可以选择浑浑噩噩地活着,用浑浑噩噩当伪装,遮风挡雨,可怕的是,一个小小的懂得,就会让你功亏一篑,你连浑浑噩噩的机会都被即刻剥夺,因为有人透过一个小小的懂得瞬间看穿了你的内心,那个,连你自己都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去坚定的内心。

  为了零星的懂得要付出的代价往往比保持浑浑噩噩艰辛得多。我那天为了报答梁小飞的这句话透露出的小小懂得,付出的代价就是咬紧牙关硬是一口八宝饭都没吃。不单没吃八宝饭,我也拒绝吃桌上任何的食物,我能想到的最有效的抵抗方式就是不停地抽泣,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让我看不清面前的食物,缓释了我内心对它们的巨大渴求,而且抽泣非常消耗体力,我很快就哭累了,之后草草睡去,最终借助睡觉帮我彻底对抗饥饿在我内心造成的巨大冲撞。

  比饥饿给我带来的更大冲撞是,我在没上小学的时候就早早发现,原来,谎言才是维系亲戚关系的重要纽带。

  或许一切的发生都不会独立存在,生活的本质原在于纠缠。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这次挫败的作用,在好多年之后,竟然发酵在别的事情上。

  那是我人生又一次需要跟谎言对峙的事件。

  在与那顿八宝饭失之交臂的好多年之后,我上小学四年级,我那位在“文革”中被冤死的爷爷终于得以平反。虽然说他人死不能复生,但,好在他生前的德行和他悲惨的遭遇被总结之后兑现成了一笔钱,算是给了全家人一个肯定的答复。起码大人们不再对爷爷的革命观念和爱国热忱暗自置疑。在那之前,所有的是非混淆早已造成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现实状况。直到全家人拿到了那一大笔现金,才如释重负,彻底相信爷爷大概,确实,像他们之前以为的一样,是清白的。我们一家人对他的缅怀,也仿佛在金钱的默许下,幽然得以延续。

  哪知,这笔意外之财在让我们全家人热烈的欢快庆祝了短短几天之后,即刻就造成了意外的混乱。

  说是“意外”,其实也没有那么的意外,“如何分配财产”恐怕是每个家庭都可能面临的家庭问题。

  是啊,谁都不要以为兄弟反目子女成仇是只有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在诱惑面前岿然不动的除了个别凤毛麟角的真君子之外,多半都是因为那个诱惑对当事人还不够重大。

  我们小时候有一首儿歌,歌词是“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教育我们要拾金不昧。但没有任何一首歌教育我们如果“我在马路边,捡到一百万”应该怎么办。当钱财的数量与时俱进,抵御诱惑的毅力也要与之成正比,否则,钱财永远是最快速度制造冲突和导致灾难的东西。

  听我奶奶说我爷爷生前特别淡泊名利,他一生名节换来身后之财,本来,理论上说,也可以做造福子孙。谁知,爷爷泉下遗恨,他的子孙显然只拿到了他的钱而没有秉承他的仙风傲骨——梁朝伟他们兄妹几个人在那笔钱的分配上出现了不同意见,最终导致纠纷。

  要说清楚这个纠纷,先要概略地也讲讲我爷爷和我奶奶的背景及婚姻状况。

  爷爷祖籍山东,出生时家里还算是大户人家,兄弟几个有人当官,有人读书,有人行商,基本上家底殷实,在当地很有些声望。所以他年轻时代衣食无忧,在没有任何包袱和牵绊之下单纯地凭一腔热情投身各种革命去了。先是参加辛亥革命并念看黄埔军校,之后陆续参与了抗战、内战和军阀混战,是个理论和实战经验都相当丰富的军人。因为后期对国民党的严重失望和对中原大地的严重热爱,所以在49年的时候,毅然决然留在了内地。

  再之后,他在文革期间死于非命。

  奶奶是个没受过太多教育的小脚老太太,在她17岁那年,一切都还没想明白就听从父母之命懵懵懂懂嫁给了我爷爷。在她所受不多的教育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死心塌地效忠于自己的丈夫。因此她前半辈子都是毫无怨言一步不差地跟随爷爷革命的脚步在旁边当好老婆,后半辈子则是怨声载道一幕不差地每天都在追忆她自己如何跟随爷爷革命的脚步在旁边当好老婆。

  爷爷生前奶奶对他言听计从,所有发生在爷爷身上的事情在我们家成为永久的“标准”:由于爷爷说过“技多不压身”,所以我们家姑姑们和我爸小时候都是逮什么学什么;爷爷还说“小孩子要一冷三饿”,结果姑姑们和我爸基本上就都是“放养”;爷爷的日语德文和山东口音普通话都能达到演讲的程度,梁朝伟他们兄妹三人上学的时候就都认真学过俄语,直到我们这一辈还知道“袜子搁在鞋里”是星期天的意思。当然,爷爷说的也不见得所有都放之四海皆准,比如他自己还有个习惯是不爱喝水,只要一渴就马上吃水果。奶奶在发扬这一点的时候有点断章取义。爷爷活着的时候没有预见到他死后全国人民的生活水平都不允许“拿水果解渴”,并且这种水果短缺的状况还持续了很多年。奶奶坚持以少喝水来表达对爷爷的忠贞和怀念,导致她得了肾结石。

  比肾结石更让奶奶迷茫的是,她不知道怎么分配财产,爷爷没教过她。爷爷活着的时候,由于家底儿颇丰,不必计较财产。爷爷死后,全国人民都穷了,压根没财可分。所以,多年之后国家忽然给爷爷赔了一笔巨款,奶奶麻爪儿了。

  奶奶起初想的还很单纯,就想效法当年的打土豪分田地,按照人头一分为四,她自己和三个儿女各占一分。她以为她的三个孩子面对这些计划外的财富时一定和她一样单纯地感谢国家和感怀爷爷。

  然而,梁朝伟和他一姐一妹,也就是我那两位姑姑,在财产面前各执一词,冷静地提出了不同的分配方案,跟对国家和爷爷的情感完全无关。

  我大姑姑梁朝心的意见是,她年少时跟着爷爷奶奶受过苦,且奶奶多年由她赡养,应当一分为五她占两份;我小姑姑梁朝英则认为,朝心姑姑和我爸梁朝伟起码还跟爷爷奶奶过过几天好日子,而她的记忆里不是挨饿就是革命,如果家里有补偿,她才应当是最该被多补偿的那一个;梁朝伟的论点又有不同,他坚持他是长子我哥是长孙,我们老梁家的香火要靠他和梁小飞延续,如果有人占两份,也非他莫属。同时,他认为梁朝英在年轻的时候当过红卫兵,和别人一起斗过我爷爷,属于家里的叛徒,且既没赡养我奶奶,又没物理能力延续香火,根本没有资格参与瓜分爷爷的遗产,她的那份应当一分为二,由我爸和大姑姑梁朝心均得。

  “爸如果不是因为我妹,能那么早死吗?!”

  “娘如果不是因为我和我姐,能活到现在吗?!”

  我爸这两句话简明扼要,掷地有声,听得人瞠目结舌。

  不得不承认,梁朝伟确实是一个偶尔在关键时刻会忽然掌握“计谋”的人。听我妈说,当年,她也就是因为我爸擅用计谋,才爱上他的。

  开启他们爱情的那个有纪念意义的事件承载着梁朝伟计谋的能力。据他们自己传说,梁朝伟和陈萍认识是缘于被分配在同一个地方修铁路。那时候工作量大,食物供给少,所以,每天如何能吃饱是头等大事。我爸,在暗恋我妈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通过对生活的观察,决定从最重要最实际的事情入手,以实际行动展开他爱的宣言。就是那样,有一天,收工之后,梁朝伟偷偷塞了一个小纸条给陈萍。纸条上面写的内容分成两个部分,第一大部分当然是抄写了一大段《毛主席语录》,第二大部分是教陈萍如何能在每天午餐的时候吃到第二碗饭。那诀窍绝对是梁朝伟经过认真观察反复实践才得出的。我一直坚信,在最初的时候,我爸对我妈是真感情,否则,他怎么可能把“吃第二碗饭”这么重要的事跟她分享。

  梁朝伟的诀窍是,由于一般的工友都会在盛第一碗的时候拼死了往多盛,越满越好。所以,基本上,这些智商不如我爸的“一般的工友”也就只能吃一碗。等他们第一碗吃完的时候,送饭的也收拾家伙走人了。所以,想要多吃,关键在于第一碗千万不能盛满,一定要先只盛半碗,然后,趁乱,赶紧一口气吃完。之后,在大家还没想明白的时候,赶紧盛第二碗,这时候再拼命往多盛,越满越好!这样一来,总体计算下来,每顿就比别人多吃了半碗!

  这半碗饭的意义在当时可非同小可。

  据说陈萍第二天在厨子来送饭的时候,默默用梁朝伟教的方法小试了一下,果然难得的体会到了勉强吃饱的感受。我妈一直清楚的记得那天中午吃的是“调和饭”,所谓“调和饭”就是把前几顿的剩米饭剩面条和剩菜熬在一起的一种饭,那种做法在当时很普及。那是我妈知青岁月中难得的几次吃饱的记忆,所以,当场对我爸刮目相看。

  她的人生,不知不觉,就这样因为那半碗意外多吃的调和饭,改变了。

  也许梁朝伟就是一个需要刺激之下才会产生智慧的人,所以,在他跟陈萍结婚之后,生活渐渐衣食无忧,他就也跟着显得碌碌无为,直到,我爷爷的财产,让她感到的生活终于再次出现挑战,他的计谋能量终于再次被刺激出来。这一次,他表现出的计谋是,首先要让自己所站的立场变成一个“阵营”,让对方成为被孤立的“个体”,这样的话才可能掌握更多话语权。或许他的内心并不真的更在意大姑姑或更在意小姑姑,只不过在他第一时间的评估之下,觉得把梁朝心拉进同一阵营更容易取得最后的胜利。

  显然我小姑姑没有我爸那么懂得计谋,在听说她哥对财产的意见后,梁朝英很气,又想不出任何有质量的对策,只好发狠道:“我哥这根本就是见利忘义!”

  跟我爸比起来,我小姑姑确实没什么计谋,她最常使用的方式就是硬来,凡事基本都是短兵相接。不会服软又不会拉拢别人的女人特别容易树敌,我小姑姑就是这样。

  “我当红卫兵怎么了?那种情况下敢不当吗?”梁朝英被勾起沉痛的回忆,五味杂陈:“再说了,年轻的时候哪里懂啊,当时连造反派都说爸爸是坏人,我能不怀疑吗?我还能继续说他好吗?我小小年纪能说造反派有错吗?!何况,如果我当时不当红卫兵,说不定我们家更惨!梁朝伟说的好听,他自己对爸爸又好在哪里?下放的时候也是投机取巧,爸爸的尸骨到现在都不知葬在哪里,他找过吗?”

  “哎呀,说这些干嘛!”奶奶一听到爷爷的尸骨,顿时一阵伤感,她理解小女儿的怨气,但又不愿意儿子被指责,本着是息事宁人的本意,随手推出我当靶子:

  “说到头都是一家人自己的事,你们还不是亲兄妹,何必呢?你当心悠悠回去跟你哥学舌!”

  说完白我一眼。

  那天我又被分配到奶奶家去蹭饭。奶奶在推出我的一瞬间,一定想不到一场家庭的祸患正在被酿成。是啊,我们要经历多少才能真正懂得:嘴巴是一个人身体上最危险的部分——同时负责输入病患和输出灾难。

  哪知我小姑姑情绪正浓,完全不理会奶奶,继续表达对我爸的不满:“什么亲兄妹?他这些年为咱们家做什么了?我怕什么?!我有什么不敢说?当着他面儿我照说不误!”梁朝英边说边瞪了我一眼:“要学舌就去学啊,去,回去跟你爸说,就说我梁朝英说的:他梁朝伟就是个一事无成的白眼儿狼!”

  一小时之后我爸举着一把刀出现在我小姑姑面前,咆哮着质问:“是你说的?!说我是个一事无成的白眼狼?”

  梁朝英没料到会有这么激烈的场面,仗着我奶奶在旁边,一时嘴硬:“我说的怎么了?!你就是个一事无成的白眼狼!”。

  梁朝伟闻言忽然大叫一声,扑过去一把把梁朝英的眼镜从鼻梁上抢下来,使劲丢在地上,并咬牙切齿举刀冲他自己唯一的亲妹妹死命砍过去。我小姑姑身手也算相当敏捷,一闪身一低头就躲过了那刀。我奶奶则在我爸朝我姑姑扑过去的时候当即晕厥。等她醒来之后,以最快速度完全按照梁朝伟的意愿分配了财产。

  之后的十几年,我们家和小姑姑家都没有任何往来。他们这对名副其实的亲兄妹在十几年之后的再次聚首是在为我奶奶举行的葬礼上。因我爷爷蒙冤而来的一笔财产,成了分割他子女的利刃。

  当然,似乎我不该以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来评论这件事,好像说一件跟我没什么关系的事,毕竟我才是挑起事端的人。如果是年身为儿童的我就知道守口如瓶对维护一个家族的安宁多么重要,想必我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让小姑姑的话悉数飘进我爸的耳朵里——我发誓在转述的过程中确实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成分。

  原画面重现一下:那天我吃完饭回到家的时候,我爸正坐在家门口的马扎上举着我们家那把生锈的劈柴刀专心致志地劈木柴。当我看到他的时候,小姑姑的话又不由得在脑海中再次升腾起来。那些我从来没有听过的热辣辣的句子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有些难以遏制的小小的兴奋。

  那种感觉,恩,怎么说呢,就像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老师也需要拉屎一样,是一种幻影被毁灭的奇怪的快感。我心头有一个小魔鬼在笑着对我说:哦,原来,我那个随时随地在我面前摆出“老子天下第一”姿态的人,也可以被说成是一个一事无成的白眼狼,更刺激的是,很可能这是事实。

  我好像知道了什么秘密,惶惶然不可终日。之后一个小时我在屋子里进进出出15次以上还不知道应该如何自处,好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哥放学回来了。

  我在遇见一些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父母的事情时,多半都会选择告诉梁小飞。他在我心中的地位介乎于我自己和我父母之间,属于近一步可为同党,远一步可为宿敌,糊涂时可做参谋,孤独时勉强为伍的那种。梁小飞听我转述了梁朝英的话之后,拧着眉毛假装思考了一通,看我一脸热切等待他回复的样子,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门冲我说:“这个话,很严重!不许跟任何人提!要不然爸肯定得打你!”

  我没想到我哥做出如此判断,被他吓住,提心吊胆默默做作业去了。

  不过,事情后来的进程,很明显是,梁小飞把这个当成了一个表功的机会,所以,或许是继承了我爸“计谋”的能力,他先使了心眼儿把我支开,然后私自跑去梁朝伟面前如此这般地嚼舌了一通,完全独占了一次搬弄是非的乐趣。

  我爸在听到我哥的转述之后立刻气红了眼,就地骂了一句脏话,站起来拔腿就走,连劈柴刀都没顾上放下。

  之后就发生了亲兄妹恩断义绝的那一幕。

  这件事发生之后,我一直相当困扰。我的本意当然不是想看到我亲爹举着刀去砍我亲姑姑。他们可是实打实的亲兄妹。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我很想不通,道理上说,我只是把我姑姑说的话尽量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我哥。而我哥有可能添油加醋的转述给了我爸。

  以我对梁小飞的了解,他顶多也就是加些语气词和形容词,不会再捏造出任何不实内容啊。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到底亲戚之间,真话的意义到底有多大。是的,我很后悔在这件事上我起到的作用,而我有限的智力和比智力更有限的阅历又让我想不清楚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最后,想烦了,只好自行结论:谎言是好的,起码,它会制造一种彼此客气的假象。很多时候,它比真实的想法更有利于凡常的生活,毕竟,任何一种情感的关系,都未必能经得住肆意的考验。

  我妈在这个恶性事件发生之后曾经试图从中斡旋。她用自己的私房钱给小姑姑买了一幅新眼镜,金丝边儿的,比我小姑姑以前那副玳瑁边儿的显得洋气多了,以前那副眼镜跟她的短发搭在一起让她看起来很像我们想象中的江青。在姑嫂的最后一次促膝长谈中,陈萍小心翼翼地说:“朝英,你也别太怪你哥,主要是吧,你不能说你哥‘一事无成’,你还不知道你哥?他最恨人家这么说他,连我都不敢这么说。”

  我妈说的是事实。她从来不会对我爸说出“一事无成”或任意同义词。即使是在最暴怒的时候她也会绕着圈儿说别的,习惯性地避免任何与“一事无成”相近的意思。

  当然了,这并不妨碍她以各种行动向梁朝伟证明,在她心底,他就是一事无成。

  我妈在很多时候都会蹑手蹑脚地对待一个众所周知的现象。除了不能提我爸一事无成外,我妈也不允许我们议论各种身边发生的,明摆着的事实。

  长此以往,她的一系列是非观,又用另一种方式帮我佐证“谎言”在现实中的重要。

  我很小的时候,我大姑父得了那种被叫做“鬼剃头”的怪病,一夜之间所有头发尽数脱落。在他遭遇该怪病的没几天之后,我们几家人到我奶奶家例行聚会。彼时大姑父还没适应他已没有头发这个现实,在酷热难当的三伏天依然带着帽子。梁小飞淘气,饭吃到一半走到大姑父身后把他的帽子给揪了下来,然后特别惊讶地大声说:“啊!你头发怎么全没了!我说呢戴个帽子冒充什么八路军!”

  大姑父很伤自尊,一把把帽子抢回去戴在头上,把筷子往桌上一丢,恨道:“不吃了!”就走了。

  我奶奶赶在女婿身后追了两步,没追到,火了,回头伸手给了我哥一巴掌:“你个倒霉催的你!就该让你爹撕了你的嘴!”

  梁朝伟为了表示对我奶奶的忠心,也把筷子一撂,站起来走到梁小飞身边,对着他后脑勺“啪啪”就是两巴掌。

  我妈在厨房帮忙备菜,听见了全过程,并没出门制止,等我哥进厨房寻求真理,陈萍不仅没有安抚,还狠狠把他骂了一顿。梁小飞继挨打之后又被骂,十分委屈,嘟囔着反问我妈:“他头发确实是全没了啊!难道我不说他自己就不知道了吗?干嘛都冲我来啊?!他头发又不是被我弄没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姑姑梁朝心在听到这句的时候,终于也放下筷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陈萍很尴尬,情急之下挤出一句哲理:“很多事情就算人家人家明明自己知道,你也不能说!!”

  梁朝伟的一事无成,和大姑父被鬼剃头一样,都是那种当事人相当清楚但绝对听不得任何人提醒的典型实例。

  而陈萍则积年累月,仿佛在保护一个重要的隐私一样不仅催眠我爸也催眠她自己,就好像,只要她不说,梁朝伟就不会发现自己的确是一事无成,只要他不发现,就可以万事大吉。

  我小姑姑对此不太买账,她当时尚待字闺中,她对她爸爸我爷爷的记忆又已经模糊,人生中唯一有过深度交往的男人就是我爸,因此她对男人的了解比较有局限性,尚且不知道对一个男的来说当面被人揭穿“一事无成”是多么严酷的打击。

  她执拗地认定我爸野蛮的行为全部是受到贪财心态的趋势,属于利欲熏心之下的变态之举,而被伤害后的惊恐和难过又让她无法展开更多客观的认识,所以她不能谅解,甚至不能立刻接收。她心情的难以平复让她把我妈妈的斡旋视作是和我爸设计好了的“红脸”与“白脸”的分工协作。

  “我哥结婚以前也没这么贪财!”梁朝英放言到,她这句话的标的很不明确,既不能拉拢我爸,又足以让我妈感到受害。

  女人常常为了贪图一时之快而任性地乱说话。我小姑姑梁朝英是乱说话的行家里手。她一生中曾经三次经由乱说话而把她身边至亲的人推向情绪的深渊。除了我爸这次之外,之前小姑姑还曾经说过我爷爷“以伪装革命的形式试图继续走资本主义路线。”据说我爷爷在死之前对此都还难以下咽:“说我什么都行,唯有革命,我一生为革命事业肝脑涂地,用的都是真心实意,从未伪装。”

  梁朝英之后又乱说过一次,那应当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严重的乱说话。那是在她婚后5年还没有孩子的时候。身为妇科医生的大姑姑梁朝心让我小姑姑去她所在的医院做一次荷尔蒙分泌的检查。梁朝英说“我不去,我没什么毛病。”这也没什么,重点是,她隔了没5秒,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忽然又说了句:“我看是他应该去看医生。”说完对着一桌子人哈哈大笑,好像她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这个画面是由我奶奶向我爸转述的。梁朝英说那句话的时候,饭桌上还有15个亲戚,分别来自我大姑父家和我小姑父家。在座的没有任何人跟着我小姑姑一起笑,小姑父和小姑姑在那年之内离婚了,之后小姑父娶了他们学校的一个后来来的年轻教师,并在婚后3年之内一鼓作气冒着被处分被罚款的风险连续生了3个娃,仿佛要以实际行动血洗自己被羞辱的经历,还自己清白和尊严,看得出我小姑姑当初给他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

  “你妹妹的确是该找个人家嫁了。”我妈那天回来总结道:“这丫头说话太噎人了,我现在终于知道你爸是怎么被气死的了。人家都说侄女像姑姑,悠悠以后可别像她,要像也只能像你姐。”

  事情发展到这份儿上,终于进入琴瑟和谐的阶段,我们家所有人,把失败的动因推给了别人,大家都感到自己很受害,都享受着自己受害的感觉,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口号之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在我们家的表现大抵如此。

  好在,钱的刺激,暂时冲淡了亲戚间的连脉之情。

  那是我们家难得的不到一个月的美好时光。从天而降的钱财带来了我们全家人都不熟悉的消费的快感。

  我爸到现在还总会津津乐道于“我们家是整个一条街第一个有彩电的!”他说的时候得意神色溢于言表,好像那是他努力的成果。谁也懒得理性地去思考:这些钱和我们家各位尚且活着的成员的个人努力没有任何关系。

  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家不仅成了整条街第一个有彩电的家庭,还成了整条街第一个在家里的水泥地上铺了塑料地板革和第一个买到松下777音响的家庭。是啊,我们在那几十天里拿了很多“整条街第一”,我们一家人陶醉在街坊四邻羡慕嫉的窥视和嫉妒的议论中,家庭内部也首次由“家和万事兴”的和美代替了以前长期盘踞在我们家的那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灰色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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