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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少年》 作者:秋微

幻 觉

  我在最后一年半的小学生涯中彻底变成了一个公认的性格孤僻的小孩。或许来自因失去和陆建蓉这段虚幻友情的打击,或许来自周秀英带给我的对虚伪的成人世界的失望,或许开始厌倦当暴发户小孩的那种浮夸,也或许,只是为了装病,反正,我彻底成了一个独来独往的女少年。

  在那段时间,我意外见识了很多超乎寻常的画面。

  你会不会知道,紫色蓝蜻蜓是什么样子的?

  假如,没有其他人也和我一样的见到过它美丽的存在,那么,世界上,究竟算不算有过紫色的蓝蜻蜓?

  紫色的蓝蜻蜓,反正,我确定,我见过这样的一种美丽的昆虫。

  某次我逃课在郊外,享受独处时就看到过的一只,它那么美,美得我忍不住对着它微笑。它在我周围飞了很久,后来我索性就躺下了。躺在草地上,躺在其他友善的小昆虫身边,我就那样微笑着注视了它很久,大概我太专注了,完全没发现自己几时睡着,直到太阳下山,露水悄悄爬上草地,我才轻松愉快地醒过来,回到无趣的现实。尽管如此,我还是难掩内心的欣喜,背上的露水在晚风下凉飕飕地抚摸着我,让我坚信刚才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在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很兴奋地跟我爸我妈我哥分享我下午见过的“紫色的蓝蜻蜓”。

  陈萍忙着给大家布菜压根没接茬。

  梁朝伟说:“什么紫色的蓝蜻蜓!它要么是紫,要么是蓝!你这个形容根本就是个病句!”

  梁小飞说:“不可能!蜻蜓只有蓝的和绿的,你说的那是‘老虎招招’!‘老虎招招’也没紫的,只有黄的和红的!什么紫色的,你色盲吧你!哈哈哈!”

  我没争辩,低头继续吃饭,怕说多了会暴露自己逃课的事实。

  然而,忽地有那一刻,我竟然感到食不甘味,这感觉对我这样一个嗜吃如命的小孩来说,很不平常。

  我的灵魂独自回到了一小时前的那个郊外,我看到紫色蓝蜻蜓确实的存在。

  它们是那么的特别,背上的紫色和翅膀的淡淡的天蓝色混搭而成的奇异的美丽可以匹配的上这个世界上任何美好的形容词。

  而我,一个描述能力十分有限的女少年,只能用“紫色的蓝蜻蜓”这六个最写实的字来表达它们带给我无比的感动。

  然而这是一个尴尬的、无法被分享的死角。

  我顿时又回到了我最熟悉的孤独感当中。

  这也是我不解的:为什么在对童年的回忆中,很多的画面都会终结在一个孤独感当中。它确实是“死角”,没有向前的方向,也没有迂回的退路,你只是独自一人,带着原本欢欣雀跃的喜悦,面壁。

  等一下,我想补充说明的是,“孤独”在那些时候,未必全都代表着“不好”。“孤独感”在我年少时期的语境中只是一个没有太多指向性的状态,当被拒绝或被误读发生太频繁之后,“孤独”是一种条件反射,“孤独感”反而能制造一种令我感到平静的常态。从另一个角度来剖析,我想我喜欢这种感受上的“面壁”,至少它可以对自己丢盔卸甲,回到我想要的轻松和真实中去。

  只不过,那种“真实”和大人们世界的真实有时候是对立的,以至于,在我自己成了大人之后,我始终不太确定“真实”的意思。

  在看到紫色蓝蜻蜓之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我独自在院子里发呆,忘了那天为什么没去上学,反正就是没去。

  我选择在下午逃课的动机之一是小时候学校和家长都要求我们午睡。

  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每当午睡醒过来的时候,心头都有一种浓郁的能让嗓子眼冒出腥甜的凄凉感,那是种热恹恹的又恨犀利的孤独。只有一个词能准确的形容我那种感觉——“厌世”。

  嗯,是的,午睡醒来那几个小时总是我的厌世时光,尤其是不得不带着没睡饱的疲惫独自穿过夏天被太阳晒得明晃晃的巷子去上学的时候,心头沉重的像喝了半斤用“厌世”这种果实酿成的酒。

  真的,如果没有午睡的话,也许夏天就精彩多了。

  午间那凭白多出来的一个多小时可以干很多事情:摘邻居家种的花儿,偷邻居家母鸡生的蛋,或只是跟邻居家小孩一起丢沙包跳猴皮筋儿。什么都行!除了睡午觉。

  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小学生到了夏天就得被要求午睡。重要的是,你不想睡的时候,被迫去睡,才刚睡到深处,又被强行叫醒。

  折磨啊。

  午睡的折磨好像一场注定无疾而终的婚外情,茫然不得已的走进,被迫悲切的离开。即使曾经有过小小的甜蜜,它的作用仿佛也只是来助长被折磨的现实。

  而且,午觉这东西,你不睡,困倦也不会来,它也影响不了什么,一旦睡了,醒的时候反而会特别困,仿佛困倦是被午觉特地睡出来似的。重要的是,它还让我在困倦中产生厌世感。

  和起初很多时候一样,一天,我在某个没醒过来的困倦中,没想明白,仍旧试图跟我的父母分享,一不留神,就袒露了内心的真实。

  “厌世?!”梁朝伟听了这两个字之后先是眼睛瞪得很大,然后,根本没理我,就很没礼貌的冲出家门到院子里去了,一边走还一边笑:“啊哈哈哈哈哈……”

  “神经病……”我心里说,真不知道厌世有什么好笑。

  但我被他彻底笑醒了。

  院子里的大人比我更懂我爸,他们对他的笑话非常响应,那之后好多天,很多大人见了我都会故意问一句:“悠悠,你今天厌世了吗?”

  不管我回答还是不回答,跟着的都一定是一串肆无忌惮的笑声。

  那是我童年生涯中又一段无地自容的时光。

  “厌世?你一个小孩,有吃有喝有地方住的有什么资格厌世!”陈萍倒是没笑话我,但比笑话更严厉,她让我人生首次意识到“资格”这个词的分量。

  陈萍接着又教训梁朝伟:“你也是,家丑不可外扬,跟邻居说那么多干嘛?!让人家以为我们多不会教育孩子呢!”

  原来,厌世不仅需要“资格”,而且是一种“家丑”。

  在我父母的双重努力下,我终于自惭形秽。

  那是人生中初初的一段“没脸见人”的时节。

  那时候我对“没脸见人”还相当没什么经验,每天出门都要顶着巨大的压力。我在这个压力之下惶恐不安,闷闷不乐,只好尽量减少出门的次数,以避免见到邻居。被嘲笑厌世的第4个下午,我自己在家慌张,内急,无所事事,只好挨个翻抽屉打发时间。

  我在一个平时不怎么用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副旧眼镜,摆弄它的过程忽然给我一些灵感。

  我搞不清那是姥姥的还是姑姑的还是哪个亲戚丢下的,也不知道它到底是近视镜还是老花镜,总之,就是那么一副被遗弃的,有度数的眼镜。

  我闲极无聊的戴上它。

  没想到,哗……世界在我面前顿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也许当时年纪尚小很傻很天真,也许是有病乱投医,我在戴上那副眼镜之后,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只要我看不清别人,别人也一定看不清我。

  这个错觉让我很高兴,我赶紧戴着它上厕所去了。

  从那之后,我只要一出门就总是戴着这副眼镜。就那样,在穿过院子的时候,我不再看得清身边路过的邻居,看不清的感觉让我感到一些小小的“安全感”,我可以置若罔闻地不理会他们的议论。我当时就是那么认为的:当一个人眼神不好的时候,她就能够理所应当地不用太顾及旁边人的反应。

  我的听力似乎也伴随着我视线的模糊而扭曲了。那种感觉好像拿着一支隐身草。

  仿佛,即使不回答邻居的各种无聊的问题也不算失礼。

  那之后的一个月里,我一共跌倒过7次,其中一次还险些掉进公厕的茅坑里。反正,不论怎么摔倒,我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死死地护住我那副眼镜。就这样,几十天后,在我的膝盖和手肘的伤痕还没有完全恢复之时,我终于如愿以偿把自己戴成了一个近视眼。

  “这孩子也真是,成绩一般,眼睛倒是这么早就近视了?随谁了?”陈萍对我视力的变化很诧异,她没把这和我的“厌世”联系在一起。

  在验光的医院,医生说,我的那个,叫做“假性近视”。我那时候还小,不懂关于“近视”的各种医学的理论,但内心就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是“假性”以及“假性”的程度。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很早就知道,身体好像对内心有聆听和服从的能力,因此,所有外化成“病”的状态,其实在内心都有和病理无关的情绪的佐使。

  在我成了一个大人以后,有一次去听一个心理专家的讲座,她说所有身体的病变其实都是心理暗示的结果或情绪的某种投射。她讲得极其深奥,在加上很多专业名词之后就更加晦涩难懂。

  但我立刻就默默给自己一个微笑。因为我太熟悉什么是“情绪投射带来的身体的病变”了,我从小就是一个心理暗示的能手。

  像是,说白了,我变成近视的主要原因并不在于胡乱戴眼镜,而是,我完全是主动的借助眼镜完成了内心的“希望看不清”的意念。我有选择的近视是我当时最明确的自白:不想看清楚的,就看不清;想看清楚的,就一定能看得通通透透。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成功地透过自己的意见改变了身体的某一个功能或是说构造。在那之后,我又透过意念结束了我学习长达4年的钢琴——只要一到周末得去钢琴老师家之前的夜里,我就会扁桃体发炎,并伴随高烧。在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年之后,陈萍终于缴械,放弃了让我学琴的理想。顺便说,那只是她的“理想”。虽然为了不学钢琴,我付出的代价是屁股上挨了上百针青霉素,但是比起乐器本身的折磨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的值得。陈萍对我定时的发病一直都很迷惑。因为我们所在的小城并没有任何一个高明的医生能说明白我发病的原因。我没有受热也没有着凉,没吃任何导致生病的食物,但扁桃体确实肿大并且体温也确实升高了。只有我自己清楚,那个炎症来自我内心越来越强大的意念。

  只不过,我没料到的是,这个世界,在我结果掉钢琴之后,还有很多需要耗费毅力的内容。我在汹涌而来看不到边际的活计面前,绝望了,没有再次试验自己的功力。

  但内心深处,很怀念和钢琴对抗的那一段,怀念“意念”曾在我少年生命中鲜活的存在,它让我对它深深的折服和充满敬意。我因为敬拜它而更加迷恋生命。只是,这个纠结的过程,也只是我身为小孩一个人在默默消解。那时我已经在开始放弃跟长辈的交流,没有人愿意在同一件事情上总是受挫。我只是没料到那样的放弃,一放,就是一辈子。

  如果,我能穿过时光隧道在童年时期就和二三十年后讲课的心理专家短兵相接的话,我想对她说:是你们大人把一切简单的东西复杂化了,你们所有复杂化之后的心理问题在一个人的儿童时期都是简单并自然的,因为,所有的心理问题几乎都只有一个成病的原因——它只是当时被有意无意的忽略或拒绝了而已。

  可能天下绝大多数正常的大人都会堂而皇之的说自己从不怀疑对亲生子女的爱。可是天下绝大多数正常的大人又总是在很多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或略或拒绝与他们爱的小孩交流。

  所谓“青春期”其实只是一种“褪病反应”,它的警示在于,小孩和大人之间缺失的交流已经在制造彼此的疏远或伤害。只是,有的人,有运气,发现了,就渡过了。有的人,没运气,或没耐性,于是父母子女之间,就像永远隔了一个保险套——即使仍然偶有相爱的快感,也总是来得非常“塑料”。

  在我被确诊为近视不久之后的一天,还发生了另一件不寻常的事件。

  那天,阳光灿烂,整个院子弥散着一种夏天特有的天蓝色的气味。空气透明的令人发指,在那种没有阻挡的自由的如飞翔般的感觉中,我的眼睛又愉快地自动恢复了正常的视觉能力,仿佛,只要我愿意,就能一眼直看到或西山或东海或开在郊外的某一株迎风流泪的绛珠草。因此我不敢到处乱看,怕太早看穿这个本来很透明的世界。

  我的眼神,小心的,虔诚的,心无旁骛地仰望着我的视线能企及的一片小小的天空,天空在那一刻,是那个城市里我唯一敢放眼望去的方向。

  那天的云真美啊。

  在我被教育彻底改造之前的那些天真尚存的年月,“云”是我诸多亲密的伙伴之一。而且那时候的我认为云是有生命的,否则它为什么比周围大人更了解一个孩子某些时候对世界简单的期许?

  和很多时候一样,自如的如同有生命的云在天空中变幻出各种刺激我想象的形态,我在心里默默地和它们玩耍起来,十分惬意。

  不知道玩儿了多久,忽然,有一条长着翅膀的鱼,没有预料的,从我视线望向的空中飞过。

  我至今都记得那条鱼的样子。

  她是彩色的,那些不规则的彩色中最醒目的是橙色和蓝色的条纹。她就是那么旁若无人,悠然自得的,在云彩的映衬下,从天空中缓缓飞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没觉得奇怪,也没有任何恐慌。在那一刻,似乎,鱼就应该是会飞的,并且,鱼就应该是彩色的。

  她大概用了将近1分钟才飞出我的视线。那真是人生中值得被好好收藏的一个1分钟。

  只有以下的一些这些事带来的感动略微算是能和它同日而语:第一次被巧克力刺激味蕾的感觉;第一次被冰激凌刺激到味蕾的另一种感觉;第一次被湿吻刺激到不知道算不算是味蕾的某个神经耸动的感觉。

  反正很不一样就是了。

  是的,那条从天空飞过的彩色的鱼,像巧克力,冰激凌或初吻一样给我留下了难以泯灭的深度美好记忆。

  我陶醉在这一画面中难以自拔,直到她飞走,我还不舍得把眼睛从天空的尽头挪回来。

  这个如梦如幻如醉如痴的不舍感持续到我妈下班。

  “你作业做完了吗?”陈萍低沉严厉的声音不知道从哪儿忽然冒出来。

  她说话前我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出现,因此还保持着脑袋向后90度的仰着脸,据我妈后来说,那时候每每看到我“头往后仰成90度”发呆的样子她都心头顿时会生出一团无名火。

  反正,她的句话似五雷轰顶,好端端的,把个无比美好的下午给炸了个稀巴烂。

  我回到味如嚼蜡的真实童年,戴上眼镜,臊眉耷眼,进屋做作业去了。

  鉴于陈萍那天心情一般,我没敢立刻提飞鱼的事。

  话说回来,即使他们心情很好,结果可能也没有太大差别。实际上那时候我已经就要习惯被家里人随意的否定和蔑视了,或许是那条飞鱼太过奇异美丽,激起我心里硕果仅存的一点点想要分享的愿望,真的只剩那么微弱的一点点。

  所以,当不久碰上一个我们家一家人难得其乐融融的时刻,我一高兴,把我内心关于飞鱼的小珍藏给说了出来,并热切地期待着大家的分享。

  “就是你,老给她买那些神话书,看得魔障了。”陈萍没接我的话,矛头一转,借故批评了梁朝伟,还好,她继续好心情,也没骂我,只是低头织毛衣去了。

  “我看这孩子是想吃鱼想疯了吧……”梁朝伟心情也不赖,没理会陈萍的批评。

  “我说,下次你要是再看见,记着马上叫我,我拿弹弓把它打下来,让妈红烧一半儿,清蒸一半儿!”梁小飞讪笑着,说了个自己觉得相当聪明的话,自行笑了一阵,又顿了顿,好像想起什么,转脸对我妈要求到:“就是嘛,妈,咱们家都好长时间没吃鱼了,说的我都馋了!明天吃鱼吧!”

  “也行,是很久没吃鱼了。对了,要不咱们吃带鱼吧!你小舅厂里就这几天说是要分带鱼!”陈萍安抚儿子,全然一副慈母模样。

  “带鱼也行,那就红烧一半干炸一半吧?”梁小飞开心得憧憬道。

  “最好是国产带鱼,上次分的就是进口带鱼,跟西装鸡一样,看着大,吃起来没味道。”梁朝伟此时也参加进了吃鱼的讨论。

  我,别无选择,只好短暂的灵魂出窍。

  “灵魂出窍”和做梦一样,是我小时候少数的别人没教就自己掌握的技能。

  一个不被相信的小孩是可悲的,一个没有相信能力的家长,则是另一种可悲。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反正接的很近。我们家果然吃了带鱼。

  我没吃。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忍心下嘴。接下来的一辈子,我都不吃鱼。我的家人们对此不解并不屑,因为他们不相信我眼睁睁地看到过一条从我眼前的天空飞过的鱼,他们不知道,那是我见过的关于鱼的最奇异最梦幻的画面,我不能把这种给我带来过如此美好感受的生灵当成果腹的食物。

  “我不吃鱼”这事儿又引起了一场意外的家庭战争。

  当我把陈萍夹到我碗里的带鱼又夹出我的碗时,她生气了。

  “梁朝伟!”我妈大叫了一声我爸:“你管不管!”

  我爸正吃的起劲儿,看在带鱼的份儿上,果断地站在了我妈那头,冲我嚷道:“你别作事儿啊!”

  “梁悠悠当然不吃了,梁悠悠怕一吃鱼自己也飞起来,哈哈哈!”梁小飞端着碗开心的拿我的神圣记忆开起玩笑来,边说还边拿一块啃完鱼肉,只剩一排刺儿的带鱼骨头在头上刮了刮:“看吧悠悠,鱼不仅会飞,吃完了还能当梳子!”

  我哭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哭了。

  我越哭越大声,我爸火了。

  我们家很有意思,一家四口,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很痛恨吃饭被打扰,可,这又成了一个奇怪的默契:总是有人轮流地去破坏其他三个人想要好好吃饭的美好而单纯的愿望。

  这一次,破坏者是我。

  我付出的代价是自己饿了一顿,并被罚以面壁将近1小时。

  到今天我也不明白,有些情景,明明就是真的,为什么我说出来的时候大人们就认为我是“捣乱”,或“发神经”。

  他们这种一惊一乍的反应,让我好多话都懒得再跟他们说,除了会飞的鱼之外,我还见过很多他们必然不相信的情景。比如说,有一次我逃课去郊外玩耍,迷路了,忽然路边出现一只狐狸模样的小动物,她在我身边微笑着奔来跑去,不知觉就把我带回到了我认识的那条大道上。

  又比如说,我们院里住上房的那位尤奶奶去世了,她被埋葬之后,我还是一直能看见过她继续在院子里溜达了好多天。院子里其他活着的人都对她死后的存在没有任何感知,除了我和尤奶奶养的那只猫会给她回应。她偶尔会对我笑笑,我也对她笑笑,她摩挲那只猫,那只猫发出咩咩的撒娇声,和她活着的时候一样。那个情况持续了有一阵子,尤奶奶才彻底消失的。我记得我再也看不到她的时候,曾经跟我妈妈说过:“尤奶奶最近不见了。”陈萍鼻子里“嗯”了一声,完全没在意我说什么,继续忙她的去了。

  还比如说,我们家养第一条狗的时候,跟我妈相当不亲。我妈大概伤了尊严,很气。我想要宽慰她,就搭话道“可能是它知道你吃过狗肉,怕你,才跟你不亲的。”

  我父母大惊!齐刷刷问:“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奇怪。

  只好照实说:“有一天,有一条狗跑到咱家鸡窝里,我爸把它打死了,掉在门口的柳树上剥了皮,放进咱们家洗床单的大木盆里洗的,然后煮了给妈妈吃了啊!”

  “你听谁说的?!”我爸妈又齐刷刷问了同一个问题,整齐地像排练过似的。

  我觉得他们问的很白痴,这个干吗要别人告诉我,这个都是我亲眼看到的啊。

  “那条狗不是我哥同学李静他们家的吗?李静家住西门,狗走丢了,她爸还来咱院儿找过。”

  “不可能,那时候还没生你呢!”这句又是两人一起说的。

  之后,梁朝伟说:“你妈吃狗肉是因为怀你的时候营养缺乏!就吃过那么一回!没别人知道!我们自己养狗,我们怎么会吃狗肉呢,确实是因为你妈营养太差了。”

  陈萍又说:“就是,我营养差无所谓,主要是我营养差你营养就差了,我以前根本不吃狗肉,后来也没吃过,而且,我和你爸开始都不知道那条狗是李静家的,以为就是野狗。”

  梁朝伟再说:“什么‘以为’,它就是条野狗,肯定不是李静家的!”

  我父母罕见的以雌雄同体的姿态高度一致地对我解释一些我根本没问的问题。

  我不明白他们干嘛那么介意,我是一点都不介意我妈吃没吃狗肉。我也一点都不介意他们是否吃掉了李静家的狗,李静只是我哥的一个女同学,每次看到我哥都白他一眼的那种没有任何交情的同学。

  我比较介意的是,真不明白我父母为什么又是对我充满怀疑,似乎我说出来真相是做了什么对他们有敌意的事。

  “不可能,你不可能看见!绝对不可能!”我父母断言道。

  那天的结果,又是以我词穷之后只好以哭泣来收尾,没得出任何结论,不了了之。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看到的那个情景,可是它就是像其他所有记忆一样安然的存在于我不算复杂的小心脏里。我父母则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这个确实是我看见的而非他们认为的那样是别人告诉我的。

  一个在我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被他们复杂化,甚至某种程度的阴谋论了。

  他们料定是别有用心的人向我揭发了这件事,虽然他们自己也捋不清揭发或揭发人的逻辑。总之,这又成了他们对我失望的另一个理由。

  可是,那些情景发生的那么自然,让我压根没理由怀疑它们的真实性。奇怪,所有这些自然的事,到了我父母的眼中,就成了我“乖张”的依据。

  我渐渐无力并更无胆量于和他们分享,也是因着每每我把那些自然的发生讲述出来时,他们看我的眼神中,都有一种我不懂原因的“失望”。

  大人们的否定让我开始学着否定自己,终于,当这个没温度有重量的否定主导了我自己的生活后,我不再能看到那些“超现实”的情景。

  就是这样,我说实话的时候,被认定为谎言或至少是无知或乖张。我说假话,反而能更顺应成人世界种某种特做作的和谐气氛。

  我在心里做了对比和衡量,确定了更简单易行的成长方式,渐渐,说谎成性。并且我把谎言说的很圆融,听起来更接近我父母想象中的那个我。

  以后很多年,我都没有走出过谎言的围剿,因为我不清楚,它带给我的,和这个世界上的只属于大人们的所谓“真实”带给我的,究竟哪个,能让我抵御孤独。

  而那才是我内心底里最最绵软脆弱的所在,一个我时刻都想袒露,也时刻都有理由让我更深隐瞒的所在。

  以后又很多年,我看了一部名叫《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电影,当爱丽丝的爸爸对她说:“你是疯了,所有我才这么爱你,因为只有疯了的小孩是特别的。”

  我在剧院的黑暗中黯然神伤。我不知道伤怀为了什么,是因为我的人生再也没有任何机会成为“疯子”,还是因为爱丽丝的爸爸才是我一直梦想希望拥有的那种家人,那种,只有在童话中才出现过的,会读懂小孩“发疯”中的精髓的爸爸。

  所以,“爱”是什么,或许,“爱”就是你碰到一个人,而他或她认为你非常特别;那么“相爱”是什么,“相爱”就是你碰到的这个人,他或她让你觉得你自己确实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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