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汹涌湿地(2)

　　“他比我大六岁，见识比我广，经历比我丰富，我们经常在一起谈天，他给我讲了好多他以前的事。他讲的好多东西我都不了解，跟他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也就慢慢了解了。他跟我说他已经不是处男了，以前有过三个女朋友，跟两个上过床。我们经常聊女孩，经常讲一些黄色的笑话，大家都很高兴。他好像在建筑工地做过工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要重上技校。他抽烟，下课的时候就一个人站在走廊里抽，老师说了他好多次，他就是不改。他也教会我抽烟，他说不会吸烟就不叫男人，我想反正早晚我肯定会抽的，就跟他一起抽。我们有时候放学以后到学校后面操场的双杠上，一个坐一边，一起抽烟。我发现他跟我有些地方很像，对好多事情的看法都差不多。他给我讲以前他是怎么泡女孩子的，还给我介绍他用的好几种安全套。他带我去租过一套黄书，是粉红色封面的，好像是一个外国人写的。他一次借了六本，给我三本。我那天晚上在家里看书里面的内容以后，像全身着了火一样。第二天我到学校说，你这套书真来劲，他又把另外三本给我拿过来了。他说他还有更刺激的呢。我们劳动实践课那天，下午是去市自来水厂参观，我们俩提前溜出来了，到他家去。他说他爸他妈都不在，给我拿出来几张黄碟，往机子里一放，电视里就声情并茂地播出来了。我说你怎么会有这个。他说这个叫毛片，现在随便去一个租影碟的地方，跟老板说想要毛片，老板就全给你。有的店还给你一张目录，有欧美的、曰本的，让你慢慢选。”

　　文字和影像此后带给他的刺激与愉悦超过网页单一的图片点击，成为散发着甜蜜气味的巨物，在幻想的海水中无限下沉。被沙尘掩埋的危机并没有显露，他认为生活本该这样。那些遥远到不可触及的事件和面孔也渐渐溶解在这充盈着快感的影像中，有一种坚持到底的作用。所有欲望及渴求也一点点也填平了理性的瓶口。

　　“我看毛片和色情网站，到最后有一种不能控制的冲动，常常脑子里想一些很不健康的画面，很色情，都是男女之间的事情。我想停下来不想，可是没办法。有时候是在上课，有时候是在家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身材特别好，每次上课她一回答，我就会看她的身体，突然身体就有很强烈的反应。我老是在家里想她，想像那些毛片里的男女主角就是我和她。我知道这种想法很无耻，可是怎么样也没办法让自己不想。有时会打自己几耳光，还是不行。有种兴奋的感觉把一切感觉都盖过去了。有时我是正在做作业，看见某个数学符号或化学符号像女生的某些部位，我也会兴奋起来。但是，从内心深处我不是很想控制，因为这种感觉很棒。技校毕业之前，学校在三年级上学期安排我们去一个工厂实习，时间是一星期。我们这届选的是一个纺织厂。要求学生带好换洗衣服，统一住厂，因为纺织厂离城市坐车很远，不方便每天来回。班里同学都特别高兴，说是实习，其实就是去玩一趟。班里的女生都像去郊游一样，带了大包小包的吃的。乔于在走之前，拿给我看一本书。里面是教人怎样做爱的。我问他，你带这个干吗，他说到那你就知道了。去厂里实习那天，我们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才到我们住的地方，是厂一里一幢旧的宿舍楼，男生和女生各住一层，男生八个人一个房间，我和乔于刚好分在上下铺。大概是第四天，他下午的时候找我，叫我晚上别睡，穿好衣服，我们要溜到外面玩。晚上，他偷偷爬下床，我和他一起站起来。看周围的同学都睡了，我们俩悄悄地把门一关。当时已经十二点多了，连带队老师和监护老师也睡了。我们俩一起溜到工厂外面的一块有灯光的空地。我说去哪玩。他从怀里掏出那本他带的书，他说你看看。我说，这里面讲的不跟毛片里放的一样，早都会了。他把书又收回去了，说，那走吧，今晚大哥带你开开眼界，最近我赚了笔钱，今晚请你玩玩。他带我去了离工厂不远的一条街里，刚进去，全是卖小吃的，越往里边走越暗，最后到了一个平房旁边。那站了好多女的，穿的都很少。他跟我说，这些都是妓女，以前他来这玩过，不错，今晚咱们俩快活快活Ⅱ巴。一开始我不愿意去，可是这段时间来的一种兴奋又冒出来了，心里面有很痒感觉。他又在旁边鼓动我，说你长了一米八的个儿，行动也应该像个男人样。我没有战胜自己的理智，就跟着他过去了。他对着那排女人让我挑一个，我不好意思，他点了一个女的，跟她说了几句话，塞给她一些钱，就叫我跟那个女的走。她把我带到平房后面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她问了我几句话就开始脱衣服。就是那天晚上，我觉得自己像个木头一样，虽然感觉不错。可是第二天一大早，我被乔于叫醒，怕被学校老师发现，我衣服还没来得及整理好，就发疯似的跑到工厂宿舍里了。”

　　肉体的销魂像是一个顺流而下的巨型瀑布，身体瞬间就完全被畅快淋漓的快感溅湿。在潮湿的雾气中，他度过了一夜，却感到失去的远远大于获得的。缓慢的消退把一些固有的宝贵成分冲走，并渗透进一种似乎是成熟的气息。花季还未凋谢，已有了成为男人的内在感动。可是，这短暂的感动几乎是完全被将至的事件扑灭。

　　“乔于在回去之后，笑着问我，是不是比看毛片更爽。我也跟他开玩笑，说你是那儿的老客人了吧。我们有好几天都在开玩笑中度过的。大概过了两个星期以后，乔于突然请假了。大家都觉得特别奇怪，因为他身体挺壮的，平时一直都好好的，什么病也没生过。我也觉得很奇怪，可是他家也没电话。有一次放学，乔于突然来班里了，他老是躲躲闪闪的，像见到什么怕人的东西一样。他看见我就把我拽到一边，我看见他眼睛、鼻子都肿了，我说你怎么了。他说，他这几天老是咳嗽，他怀疑自己染病了。我们两个到学校后面以前抽烟的双杠那，他问我，那天晚上我没有套子，我说没有。他说自己也没有，这两天他身体这么差，肯定是染病了。我说，不会吧，我也没戴，不是好好的吗。他说，他以前都戴的，妓女特脏，那一带的全都特脏，不戴会出事的。我说，你去医院检查过了吧，他说，没有，他也不想去。他回家以后，我的心里特别沉重，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胸口出不来气。没过几天，乔于又到学校来了，全身好好的。他说，上次那是感冒，过了两天就好了，让他虚惊一场。我也叹了口气，可心里沉沉的东西都还在那摆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决定去检查一下自己是不是也染病了。我只听过几种性病和艾滋病，觉得他们应该都是一样的，就拉着乔于和我一起去做。一开始他不愿意，我说检查了没问题，你自己不也可以放心一些吗。他后来同意了，我们一起去我们这一带专门检测性病、艾滋病的地方。去检查那天，我一直特不自在，觉得好多人在看我，在背后指指点点。拿我们化检血样的护士态度特别差，说话粗声粗气的。她肯定觉得我和乔于不像正经人。回去了之后，我和他都等待结果。在这段时间里，乔于反而急躁起来，说本来都以为没事了，现在你叉要检查，反而又弄得我有些怀疑，要检查出来是，那我先杀了你。我倒很平静，只是想把心里沉重感消除，又好像是提前知道自己的结果一样。拿检测结果那天，我们俩都互相不看对方的报告，然后自己看完再告诉对方。他很紧张，一点一点把化检结果的那栏掀开，看完之后，高兴地跳起来了，他没说我就知道肯定没事，他说我没事，是阴性。我看到自己是阳性，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跟他相对的，肯定是不好。可是我说的是我是阴性。”

　　谎言出自于天生的一种保护。一种怕别人窥探隐私的借口。首先闪现在脑海中的是若干的未知，对于手中持有的化验单陌生的距离感。困顿让他暂是无法思考，亦无法知晓即将到来的一切。

　　“我知道自己得病了，但是对它并不清楚，我就上网查。当时网上有很多关于艾滋病的新闻和信息，我看了病情介绍之后就傻了，知道那是一种会让人死的病。但是我对以后该怎么办这类问题却无从知晓。后来我利用一个周末去上次工厂旁边那个小街里找那个女的。那还是有一排女的，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上次那个女的。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大概长了什么样子，我就向其他的女孩问，谯都说不知道．没有见过她。我想去找她，然后好好地问问她。我心里面全是不甘心，为什么我第一次就染上这种病，为什么乔于他和我一样却一点事也没有。”

　　起伏动荡的是一种决择。对于过去的悔恨，对于现在的艰难和对于未来的困顿。这些构成了他接近空白的生活图景。虽然他的表面没有任何激烈挣扎过的痕迹，但是内心里却是茫茫的一片，像是布满雾气的湿地，汹涌着不堪的回忆和残酷的现实。他已没有想法，任身体在湿地的沼泽中一点一点下沉。

　　“这段时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得了艾滋病，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照样上课，吃饭，睡觉。网上只是说身体会越来越弱，过个几年就玩完了。至少现在我还活着。再说，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变化最大的就是渐渐不爱说话了，变得开始想很多事儿。以前一些很细小很琐碎的事现在想得也很多。其中，死是我想的最多的一个问题，我想哪一天我走着突然死了，跟我现在知道我很快会死，至少比别人短得多，会有什么不同。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我走在马路上被车撞死了或者坐飞机坠毁了，那不都是死吗。也可能是我现在还不是马上就死才会这么说，但是总有一天我会死吧。我在家里，像个患了重病的人一样，没精打采的。看见我爸我妈在千什么，总觉得心里对不起他们。我该怎么对他们说？或者我永远都不说？哪天我要死了，就出去，到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就当我失踪了，这样他们肯定也不会知道我得了艾滋病。我在网上看到，好多得了艾滋病的人最后自杀的自杀，杀人的杀人，还有人觉得凭什么我得其他人都好好的，于是拿着一个大针筒到处去扎人。我没这么变态。我希望自己还有一年从技校毕业以后到另外一个城市找份工作，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然后我就不回来了。我再也没有想女孩子，她们像一下子从我脑袋里挖掉了似的。我不会再去上网，也不会再看毛片，也渐渐疏远了乔于。我只想一个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孤独，这样一点用都没有。好像以前生活特别简单，觉得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现在……但是没有谁能在这个时候安慰我。我可能一辈子就要这样了。我现在不是在生活，而是在等死。但是，我又不能整天发疯。好多事情一下子冲到眼前来，数都数不过来，时间也没剩多少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决定下一步的事情，也许明天，也许明年。”声音渐渐消失的过程是一种渴望探究的过程。但最终空白的余音宣告这终将成为一个谜。一个有着后续性的事件的未知的结果。他一直是在不断获得，但也却因此不断丢失。获得与丢失在他的故事中来回交替，成为一个接近死亡的符号。它颜色青绿，成分不明，并将失踪。女孩子的意象已如同空壳。完全退出他的思维。他热衷的必须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决定。

　　“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切都改变了。谁都有解决不了的事情，谁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