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铁的后座日志(2)

　　“我带来的钱也快花完了，又不好意思问父母要，因为当时我跟他们说这里的朋友有一家公司啊，而且还挺好的。再说，我的钱花的也真的是太快了点。有好几天，我和轩柱待在家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谁也没和谁说话，都很郁闷。有一天，他一进门，特别兴奋，跟我说，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我们俩都可以去。我就把他拉到椅子上坐，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说，他有一个朋友在饭店，那儿刚好缺几个服务生。饭店还挺出名的，除了发工资，每个月上班的时候，还可以包中饭。我一想，这下可好了，不但有钱，还可以解决一顿饭。后来，我们就在这家饭店端盘子。这家饭店规模挺大的，那个会客大厅就有我们小学那个运动场那么大。每个星期还有两次，是大堂经理带队出去训练，练习怎么接待顾客啊，说什么话他们会满意这些。在这有一点不好，就是觉得没有以前那么自由了。每天六点钟就得起床，七点钟就要到饭店换衣服上班。要是轮到晚班，关门以后都不准走。打扫完卫生才能走。而且，我最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更重要是因为要看别人脸色做事。一开始在这工作，经理就跟我们说顾客是上帝，他们做什么都是对的。凭什么这样，不都是人吗，他们是上帝，我们就是奴隶啊。有好几次，我都碰到那些莫名其妙的客人，动不动就把你叫来叫去的，有什么事都叫你，有时候把你叫过来，突然忘记要说什么事了，又叫你走。我们那个大堂经理好像老是看我不顺眼，动不动就走到我跟前说，你为什么老板着脸，顾客都给你吓跑了。你想啊，我整天笑，别人不说我花痴吗。有时候我和轩柱晚上聊天的时候，我就跟他说这里的工作挺闷人的。他就安慰我说，在这个城市有份工作就不错了，就先做着吧。但是有一次，我真的怒了。我和客人发生矛盾了，我倒酒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他的杯子，就直接倒他旁边那个人的杯子，结果他把自己的杯子往地上一砸，很蔑视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回事。我发现刚才没倒他的杯子，连忙说对不起，我给您重倒一杯吧。我从房间的餐具柜里拿出一个新杯子，往他面前一放，他又往地下一扔。那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些火了，但是我尽量压制住自己，我对那个人说，您想怎么样。他听完当着所有人的面拿旁边一个已经倒好酒的酒杯，然后往我脸上一泼。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给他脸上就是一拳。最后我们打起来了，直到被人拉开来。后来，经理找我谈话了，他说什么要以顾客的利益为重，那天简直就颠倒了自己的位置。他还说那个顾客要告饭店，让我承担这个责任。我跟他大致讲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我说我又没锴，是他太过分了。经理最后骂了我一顿，让我走人。我心想走就走，把服务帽往他桌子一砸，就走了。轩柱劝了我好长时间，让我回去跟经理认个锴，再跟那个顾客道个歉。我死活也不去。他去帮我跟经理求情，结果那天经理心情好像很不好，把他也给开了。”

　　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生活在车流穿行灯红酒绿的城市里又演化成漂浮不定，与稳定相连的电缆再次被切断。他们在夜晚仰望星空，却不知哪里是他们真正的处所：将满一年的独自生活，让身体到处流动着惰性的液体，渐渐堵塞住理想和奋斗的念头。在一段空前漫长的间隔期，他大部分时间是在睡眠中度过的。就像世界只剩此事，其它都如荒草一样死去。轩柱埋怨过他，但终究被十几年的友情覆盖掉。他望着模糊的电视屏幕不知所措，抑或站在阳台上看后座的天空分布着深浅不一的霓虹时，轩柱则在城市的其它部位寻找下一个出口。

　　“他找到了。我一直很信任他，而且他在这个城市的朋友很多，路子也广。他的一个朋友是从江西来的，自己筹办了一家服装公司。他跟我说他和这个人很熟了，交情也不错。现在这家公司刚办，如果我们能加入公司的股份，就是股东，这样公司一开业，不但会有工资，还能有个不错的职位。他跟我谈这事的时候，我当时就答应他了。因为一是信他，二是上次饭店的事我一直有种内疚。虽然他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但是我总觉得是因为我，如果我不打人，两个人也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尽管我知道自己这件事上也没做错什么，可是让我们俩都被别人炒掉了，我很不好意思。轩柱说，其实这件事挺容易的，入股就是两个都给他一笔钱，作为他那个公司的注册资金和启动资金，他出大头，我们出小头，这样公司成立了，我们也有公司的股份。他还带我见过那个人好几次，吃过饭。我总觉得他不像是江西人，他长得特别胖，口音有点像上海和逝江那些地方的。他叫古丁，还说让我们考虑清楚，有很多人想加入他们公司入股份，但是名额有限。古丁还带我们去了一幢快要盖好的楼房，领我们去八楼，说公司以后就是这一层。我很喜欢那种房间，就像全是玻璃做的一样，可以有好多光射进来，在这上班要比以前在饭店好多了，而且自己又有个职位，还可以管管人，不用被别人叫来叫去受气。后来，我们在后座一直讨论到底要不要加入古丁那儿。我想他带我们在以后办公的地方都参观了，应该挺可靠的吧。轩柱又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清一些事情，就决定加入。我留了二百块钱在身上，然后把其余的钱全部给轩柱，让他一起带给古丁。他说你干吗把钱全都给他，我说地方也看过了，你也调查过了，我就放心了。当时真没想那么多，就把钱给了他。我们把钱给古丁以后，他还让我们签了一张合同，看起来很正规的样子。古丁叫我们待在家里等消息，说我们现在已经是公司正式的股东，就等上面一个文件批下来就可以上班了。他把他住的地方的地址、公司电话、手机都给了我们，说可以和他经常联系。当天晚上，我和轩柱都特别兴奋，出去大吃了一顿，晚上一直聊天聊到很晚，然后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我们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快乐。后来，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有两个星期古丁都没有和我们联系过，轩柱打他手机也一直关机。我们心里一颤，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打他公司的电话，老是占线。又去他家，发现根本就没有他地址上写的这个地方。我们俩当时就傻了。我们赶快到古丁领我们去过的那个他说的办公楼。一去才知道，那个地方是妇联的办公室。轩柱知道受骗了就不停地打手机，可手机一直是关机。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又气愤，又着急。有一天，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俩就吵起来了。他在打电话，我说你打也没有用，钱也追不回来。他一下站起来，开始对我吼，他说谁让你把钱全砸进去了。我也来气了，我说，你要是不把这种人介绍给我，我会没钱吗。最后，我们越吵越凶，还骂了好多脏话，他说了句，那你就等死吧，把门一甩，就走了。”他原以为这样的离开只是暂时的赌气，可是轩柱却一连九天没有出现。他曾经以为轩柱再也不会回来，想过自己就要与这个城市同归于尽。这些日子在铁生命里风化结晶，最终成为挥之不去的印记。

　　“我先只好去公用电话打他手机，他一听是我，就马上挂机了。我想他可能出去生会儿气，马上就会回来。毕竟大家都是男人嘛。那天晚上，他没回来，我也一晚上没睡。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一直到五六点钟我才睡。他走了之后，我想了好长时间，觉得这件事谁也不能怪，我干吗那么傻把钱全放进去。我等到第三天，他还没有回来。我心里真的着急死了，当时我身上只有二十块钱，不到第二天就花完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只是每天在家里千坐着，也联系不上他。有时候门一动，就以为是他回来了，没想到是风吹的。我想好歹我们也是哥们，总不能这么绝情吧，说走就走。我现在怎么也忘不了那时候我是怎么过来的，就是饿。我没有钱，谁也不认识，饿到最后把家里的所有糖都吃了，还是不解饿。我连着五天没有吃过东西，当时已经没工夫想轩柱会不会回来，只是想吃点东西，把肚子填饱。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这么饿过，肚子空空的，恨不得把家具电视机都吃下去。到了第六天，轩柱还没有回来，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不会回来了，我也不能饿死，但是找工作也不是说找就能找的。我饿得不行了，真想去抢银行，去什么高级豪华的饭店大吃一顿。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当时我就从房子里找张大白纸，然后在上面写上我是一个从湖南来的失学儿童，家里父母得了重病，现在没钱上学了，希望好心的过路人能帮帮我。我拿一个吃完的饼干盒，去了后座附近的一个敬老院，我想老年人应该比城市的其他人更有同情心吧。我一大早就跪在敬老院的门口，把头抬得很低，生怕谁会认出来我。果真有好些老人路过的时候，会给我钱。我把大白纸放在我面前，他们路过就会看到。那天中午，我一共有了十几块钱，赶紧去吃了碗牛肉面，觉得特别香。我也不敢多吃，想省下钱当剩下的饭钱，能吃几天算几天。我这样跪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我一回家，看到轩柱坐在里面。我看到他，也不知道生气还是什么原因，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看见我拿一张大白纸，还有一盒钱，表情特别惊讶。他走过来，主动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我这几天在朋友家喝多了，别怪我啊。那天晚上，我们也没有说什么话，但是我一直也睡不着。我一直在想我到这里之后发生的很多事情，想以前那些工作和被那个人骗，突然觉得自己好累，好像让我连着读了十个高三一样。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有点想家了。我想家里再怎么说，也不会让我饿到要死吧，也不会一天到晚有人欺负你骗你吧。我又想起来以前在家的好多事，还有我妈我爸，我心里特别难受，我也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第二早上，等轩柱一醒，我就跟他说，我想要回去了。轩柱也没有留我，他说：现在在这儿恐怕也不会很快就找到工作，回去也没什么不好。那天，他请我去饭店吃了一顿，点了好几个菜，还喝了啤酒。他说，他想过了，觉得上次那件事很对不起我。我说，过去都过去了，算了吧。他借我钱买了张火车票，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就回去了。”

　　离开的时候，他已如一座沉船，周身被涂抹着一些发亮的伤痛和疲倦。累，开始以各种方式侵入他的身体，陨落在深处一些不解的疑问。家在夜行列车穿越的无限黑暗中绽放出温暖的灯火，飘散于睡眠的内面。他睁开眼睛时，熟悉的城市和味道，又再次包裹起了他。

　　“刚回家的时候，我真觉得舒服极了。我回家睡了一个好觉，起来的时候，我爸和我妈已经上班去了，他们把做好的饭菜留在保温盒里。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这些日子在外面对不起他们。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以前在学校考试没有考好或者在家里被他们训过以后，都没有觉得这样内疚过。我一连睡了好几天，偶尔醒来几次，又睡过去。在轩柱那儿发生的事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回来以后，我还见了以前高中的几个好哥们，他们带我去网吧，教给我他们正在玩的网络游戏。他们的生活跟我后来的生活一样，每天泡在网上，大部分时间在打游戏，要不就是用QQ聊天。有女朋友的时候还把女朋友带过来一起打。我爸不想让我闲着，给我找了一份在一家活塞厂里的工作，当门卫。在那儿一点意思也没有，像傻子一样，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做登记，有时候还要管着一些偷跑到厂里玩的小孩子。而且我们没有休息日，除了调班换班的时候，大半分时间都得站在门口的值班室旁边。我记得有段时间，有一个有意思的老头老是往我这儿跑，好像是一个科长，已经退休了。因为没有发给他足够的退休金，天天跑来找厂里的领导。领导有时候出去了，他就坐在我旁边和我聊天，碰到领导了，他就拼命问他们要钱。我觉得他挺烦的，话特多，好像自己受了多少苦，非得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不可。他翻来覆去也就说着一个意思，说厂里的斗争特别厉害，厂长贪污，原来一个副厂长是被他挤走了。我后来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于是经常迟到，或都还没到下班时间就和我那帮哥们一起去打电脑游戏了。我就是成心的，我可不想在这儿站一辈子。我也不想天天坐在办公室里看一大堆文件。我们保卫处的领导说我工作态度不端正，经常迟到，警告了我好几次，我都没有听。最后他也没办法，就换人了。因为这事儿，我爸跟我发了好大的火，差点把我揍一顿。他骂我是摊烂泥，根本扶不上墙。我妈也很生气，但她还是护着我，一直拦着我爸。我也没怎么躲，不像小时候那样，他一打我我就到处找哪里可以藏起来。我镇静得很，觉得自己好像武侠片里的英雄似的。我爸好几天没跟我说话，我反正向他们表明了我的态度，就算找工作，也得我自己找。”他说出这样的话，行动却淹没在时间的林丛里。大部分时间，他仍旧持续以前的活动，和朋友一起日日夜夜地潜伏在城市的网吧中，激烈的视觉游戏和漫长的喧嚣环绕让他回避了铺没自我未来轨道的工程。渐渐，他觉得自己如同一架破旧的机器一样，只能做这些事，而没有气力再做其它。

　　“电脑游戏能让人越打越沉迷，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想游戏进展怎么样了，今天又要杀多少人这样的问题。除了游戏，我什么事也不想做。我很害怕自己什么也不做，就在那儿瞎想。我爸我妈经常在吃饭的时候或者在我看电视的时候就催我找工作，见我没有动静，就说我没出息，在家一天到晚吃白饭，我很郁闷，老是不想回家，即使他们什么也不说，我也觉得在家里特别别扭。一出去和朋友在一起打游戏，我就不想回家了。有时候宁愿在街上游荡，也不愿意回家。我不想想工作的事，一想到它我就浑身觉得特别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天到晚打游戏可以让我暂时把一些烦人的事搁在一边，不去考虑，但是天天玩游戏也会觉得很累，这种累和自己去找工作那种累不一样，只是觉得这样也很无聊。我从来也没想过死，但是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只有像现在这样活着。”

　　像是被隔离起来。他处在时代的一条细缝里，眼看世态烟云缤纷变化，却认为与自己毫无千系。他生活在自我缔造的真空中。曾经的过程远去，他遗忘掉很多东西。在每一天结束网吧生活时，他都会感觉到恍惚，道路似船的甲板，漂浮不定。只是被一种难束缚住，而他找不到它的根源。

　　“好几次，我过马路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汽车哗地一下就从我面前开过去了，我打了个冷颤，刚才我差点被撞死。”被一种难束缚住，而他找不到它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