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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作者:蒋方舟

第20章 纸上的街道

  城市血管

  人生活在城市中,肉身的影子被钢筋水泥切割成多个碎片,时间和视野被局限在屋梁之下,很少有俯瞰自己生存环境的机会。如果在历史的纵深中悬挂一张大大的地图,会发现城市不仅是国家的景观,它是文明的价值观。

  罗兰·巴特在《符号帝国》里写道:西方城市的中心,常常是满满的,一个显眼的地方,文明社会的价值观念在这里聚合和凝聚:精神性(教堂)、力量(官署)、金钱(银行)、商品(百货公司)、语言(古希腊式的大集市,咖啡厅和供人散步的场地)。他说:“去闹市区或是到市中心,就是去邂逅社会的“真理”。”

  而在东京,他看到的城市中心却是空的——围墙、河沟、屋顶、树木围绕着一个密不透风的环形领地。“这个环形领地自身的中心不过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而已,它的存在,不是为了炫耀权力,而是为了以它那种中心的空洞型来支持那整个的城市运动,迫使车辆交通永远要绕道而行。”

  西方信仰人的力量,日本相信虚空中有神魔,这就造成了城市中心的不同。

  再看中国,葛兆光在《宅兹中国》里写道,明代方志图中重点凸显的是代表政治权力的官府衙门、代表宗教权力的宗教寺庙、代表文化经济权力的学宫官仓。这亦是代表了中国古代的意识形态——崇拜权力的威严,大“公”无“私”,目中无“人”。老百姓的私人空间在士大夫所绘制的地图里缩减渺小,丝毫不重要。

  哲学家索尔兹伯里把城市比作人的身体。他认为城市的宫殿和大教堂是城市的头,市中心的市场是胃,城市的手脚则是民房。人们在大教堂中必须缓慢移动,因为头脑是用来思考的;在市场中必须快速移动,因为胃里的消化是迅速的。

  按照索尔兹伯里的想法往下延伸,城市的血管自然就是街道。动脉是宽阔的马路,每天早上把汹涌的人流送离城市中心,人流分开,越分越细,每个人安身于自己的归宿。静脉是窄窄的民巷,人们从贫民窟、别墅、阴暗的地下室和明亮的公寓出发、汇合,来到城市中心,启动这个巨大社会永动机的运转。

  18世纪欧洲的城市设计者接受了现代医学的观点——“如果大量流动,那么没有东西会坏死”——细致规划和划分街道。

  在设计师规划之前,城市的血管是堵塞的。社会学家理查德·桑内特在《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身体与城市》中描述中古时期的巴黎,几乎所有屋主都会违规修建越界建筑,把自己的房屋无限拓宽,让街道变得非常狭窄,几乎只能说是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所残留出来的一块空地,仅容一人通过。街道,是一块人们在主张权利与权力之后所剩下来的空间。街道,是私人欲望和公众道德之间一条微妙的界线。城市设计者限制私欲,拓宽道路,为公共利益考虑可也夹杂着算计。比如19世纪的都市设计让城市中大量个人可以自由移动,却让团体无法移动,尤其是法国大革命时期那种革命团体。巴黎的街道经过精密的计算,宽度可以让两辆军车并排通过,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向街道两旁的社区开火。

  映像街道

  亚里士罗德在《政治学》中写道:“城市是由各种不同的人所构成:相似的人无法让城市存在。”

  城市大而无名,生活在其中的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化身份。所有人互为生人,高耸的建筑让所有人的物理距离前所未有地接近,心理距离前所未有地疏远。每个人在各自的隔间中发生着隐秘的故事,可彼此的隐私却又时刻处在暴露的危险之中。

  城市让“遗忘”变成了非常容易的事情。不再相爱的恋人、不想要的朋友、不愿意有瓜葛的家庭成员都可以在一个转身之间沉入茫茫人海,也许此生再不必相见。甚至连自己,也可以在实在不愿意面对自我的时候,放逐丢失在城市之中。

  难怪本雅明常常用“迷宫”来比喻城市。他在《柏林童年》中写道:“在一座城市中不辨方向,这说明不了什么。但在一座城市中使自己迷失,就像迷失在森林中,却需要训练。对于这位迷失者,街巷的名称必须像林中枯枝的响声那样清脆,市中心的小巷必须像峡谷那样清晰地映射时辰。这门艺术我谙熟甚晚。它终于使我的那个梦想得以满足,梦想最初的痕迹是我涂在练习簿吸墨纸上的迷宫。”

  作家是梦游者,城市迷宫是他最好的游乐场。普通人在街道中穿行的目的是为了到达,因此会采用各种交通工具,一路飞驰,望向窗外的眼神没有焦点。而作家则多爱步行,每一个橱窗、每一个商铺、每一个飘出乐曲的半掩的门和透出灯光的窗户都成了窥探的对象。漫游、驻足、发呆,再继续漫游,眼前的景色变化如无数信息碎片,作家必须长时间如流浪汉一般游荡,如私家侦探一般追寻线索。

  即使不为了写作的目的,在街上漫步也是好的。歌德在《意大利之歌》里描述散步的美妙:“在汹涌推挤而不断前行的人海中晃荡,是一种奇特而孤独的经验。所有人都汇入这一条江河中,但每个人却都极力想找出自己的出路,在人群之中、在躁动不安的气氛里我第一次感到平静与自我。街上越是嘈杂而喧闹,我就越安然自得。”

  作家在街道上的一步步足迹给城市游览多了一条隐蔽的线索,迷宫也因此有了一个个标地。

  爱尔兰首都是都柏林,这里曾经出过贝克特、萧伯纳、叶芝等大文豪,可是被提及最多的,却是乔伊斯。爱尔兰人甚至为《尤利西斯》的主人公布鲁姆创立了“布鲁姆日”。《都柏林人》中的那些街道也还在:椭圆酒吧、穆里根酒吧、奥尼尔酒吧,等等。

  爱尔兰人如此看重乔伊斯,大概是因为他为都柏林这座城市画像立传,让每个寂寥的街道都找到了自己的灵魂,每个匆匆的行人都有了属于自己的自传。

  然而多少有些讽刺的是,乔伊斯很早的时候就离开了都柏林。大学毕业之后,乔伊斯就因为痛恨天主教而离开了当时动乱的都柏林。离开的时候,他开启了自己记忆的感官,开始写由十几个短篇组成的众生相《都柏林人》。

  他这样写自己的写作初衷:“我的打算是写一章我的国家的道德史,我选择都柏林作背景,因为那城市仿佛是瘫痪的中心。我试图从四个角度将之呈献给冷漠的公众:儿童期、青春期、成熟期和公众生活……其中大部分我以一种一丝不苟的刻薄风格写。”虽然乔伊斯自视为刻薄的,可记忆仍然为笔下的城市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几十年的颠沛流离反而让他离故乡越来越近,反复描红勾勒那条儿时成长的街道。儿时成长的街道会让作家记忆如此深刻,远远超过了他们自己的想象,无数细节会在出乎意料的时刻忽然如幽冥出现。同样是流亡作家的布罗茨基生长在列宁格勒,他对这座寒酸脆弱的城市并没有什么好感。肮脏的居住区、破旧的通道和混乱的院子,革命的火焰给这里带来的只是破败的废墟。

  然而布罗茨基在回忆起自己童年行走过的街道时,却这样回忆无数次打量过的路旁建筑:“这些楼房的圆柱或是壁柱上雕砌着神话动物或人物的头像。实在说,我从这里,从它们的雕琢装饰,从支撑露台的女像柱,从门道两侧壁龛中无首无臂的胸像上所了解的有关我们这个世界的历史知识,比我后来从书本上学到的要丰富。希腊、罗马、埃及,这里全有,而且它们在轰击中全部经受了炮弹片的砍凿。那流入波罗的海的灰暗、波光粼粼的河,偶尔驶过的在激流中奋争的拖轮,比数学家和季诺教了我更多的关于无穷和斯多喀的学问。”

  没有人比作家对城市更为熟悉。雅努什则在《卡夫卡对我说》中这样写道:“我经常为卡夫卡对这座城市的各种建筑物有着这么广博的知识而吃惊。他不仅熟知宫殿、教堂,而且也很了解旧城区的里面……他带我穿过弯弯曲曲的胡同,进入他称为“光的痰盂”的旧布拉格式的小漏斗型的院子,在老查理桥附近,穿过巴洛克风格的大门,横贯围着圆形文艺复兴式回廊的局促的院子,通过黑暗的像筒一样的地道,前往窝在狭小的院子里的凄凉饮食店。”

  卡夫卡生前居住在这座城市的黄金小巷22号,每天都要到西贝斯卡大街的雅可咖啡馆写作。他基于眼前的现实想象出荒诞来,却不知道在某一刻荒诞成为真实。

  这一刻发生在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同一个城市,也许是同一条街道:“在俄国入侵那天晚上,每个城镇的人都把街道路牌拔掉了,住宅号牌也不见了。整个国家一夜之间成了无名的世界。俄国部队在乡下转了整整几天,不知自己来到了哪里。军官们搜寻并企图占领报社、电视台、电台,但没能找到它们。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问路,人们不是对他们耸耸肩,就是告诉他们错误的地名和方向。”

  街道全部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这个城市忽然成了一个忘却的城市。

  布拉格是世界上对时间最为精确、最为敏感,也最为模糊、最为混乱的城市。这座城市有两个最著名的时钟,一个是老城广场的星象钟,它展示太阳和月亮的运动,显示巴比伦时间、古老的捷克时间和现代时间。

  另一个是犹太人市政厅的希伯来大钟,它的指针按照逆时针的方向运行。

  逝者如斯夫,往日不可追,逆转的时钟只能表示昨日重现的愿景而永远不可能弥补什么,如果米兰·昆德拉再难走回卡夫卡的街道,那些被捷克改革运动拆除、被奥地利反改革运动拆除、被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拆除、被共产党拆除的每一个纪念碑,都会从中跑出幽灵来,出没在街道上,提醒着你试图忘却的徒劳。

  街道只有在记忆中才显得如此美好。日本女作家寿岳章子写过关于京都的书《千年繁华》,回忆旧时京都,她说,京都人不容易激动,不容易被集体行动所召唤,他们会留在巷闾曲折如鳗鱼的家中,透过质地良好的木头窗框往外看,并窃窃私语云云。这是典型的老年人反应,什么没看过、听过、经历过?从最鼎盛的繁华到最寂寞的黄土一坯,“像昔日丰臣秀吉扶病最后一次到醍醐寺赏樱的春日出游行列,像昔日的绝世美女天后建礼门院德子甘心终身斋居礼佛于冷清的寂光院里,还有什么更繁华的应许诱惑得了京都人?还有什么更可怖的损失败亡吓得了京都人?”

  每条街道都有属于自己的幽灵,每颗石子路都藏着自己的记忆,每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人都从街道中截取那些回忆,让它们缱绻生长在自己的脑海中,久而久之,甚至忘了那是听来的故事,还是自己的经历。

  一街一世界

  英国小说家格林在他的《哈瓦那特派员》中写道:“人口研究报告可以印出各种统计数值、计算城市人口,借以描绘一个城市,但对城里的每个人而言,一个城市不过是几条巷道、几间房子和几个人的组合。没有了这些,一个城市如同陨落,只剩下悲凉的记忆。”

  对于作家奈保尔来说,印度对他而言大概就是童年生长的贫民窟——米格尔大街。

  当时刚获得牛津大学学位的奈保尔正处于迷茫,他忽然想起了那条街和街上的人,他们让他写出了第一本书《米格尔街》。

  “每天早上,海特起床后,便骑在他家阳台的栏杆上,朝对面喊道:“有什么新鲜事么,博加特?”博加特在床上翻个身,用别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声咕哝着:“有什么新鲜事么,海特?””这是《米格尔街》的第一篇《博加特》。全书由十七个短篇组成,每篇写一个人物,每个人都是失败者。米格尔街毗邻西班牙港,属于特立尼达和多巴哥。街上的人都是逃离了故乡的逆子,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群体,他们按照自己没落的印度方式生活,活在自我中心的封闭幻觉之中。用奈保尔的话说:“我们守望内心,我们活出外在;外面的世界以一种幽暗的形式存在,我们什么也问不出来。”

  拥挤不堪的杂居,野蛮生长的孩子,街道由人组成,世界也不过是人情世故。难怪很多大作家一生的写作题材也只是那小小的一块地,如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和福克纳的“邮票小镇”。

  类似《米格尔街》的作品还有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和墨西哥裔女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芒果街上的小屋》,都是描述一个逼仄的空间,一个磅礴的世界。

  少年离开自己生活多年的街区总是雀跃而兴奋的,远行腾飞的身体越来越轻,身后送行的人的影子越来越渺小。然而离开是为了回来,追忆也是一种归来,用《芒果街上的小屋》里的话说:“为了那些我留在身后的人。为了那些无法出去的人。”

  博尔赫斯晚年逐渐失明,然而他仍喜爱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一遍遍徘徊,从日出到日落。开始的时候,是为了用仅存的视力记住天空的颜色、云彩的颜色、黄昏的颜色和雨后街道路面的颜色。后来,书籍的文字消失了,朋友的面孔消失了,镜中已空无一人,东西都模糊不清,他仍然喜欢一遍遍地漫步。

  他在一首名为《街道》的诗中写道:“我的灵魂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之中\/并非那些被人群和交通\/逼迫的贪婪的街道\/而是那些寂静的街巷\/隐形于习惯的力量\/在天空和平原的深邃的广袤中\/迷失自己。”当世界离你远去,街道,永远不会失去它的神奇。

  2012年9月

  附记:

  这篇文章是为《新周刊》专题《世界上最美的街道》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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