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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作者:蒋方舟

第27章 家里的鬼影幢幢(1)

  审判童年

  一手足

  ——我只是你行走的影子

  一卵容不得二胎

  我没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直到现在,我对此也没有什么遗憾和感慨。我想,人只有真正地长大了——或者说,当后天培养的“人性”代替了天生的动物性的时候,才会感激当初在子宫里,有个资源共享者。

  我曾经称赞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眼睛真大,长得真漂亮。只见她的同胞妹妹立刻躺到地上,身体僵直,用牙齿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拳头,五官全变了形,小脸儿涨得通红,全身战栗着愤怒地颤抖。

  这一连串迅猛又激烈的反应看得我愣在那里。人一生中能看到真正性情发作的时候不多,特别是当人被社会这个巨大的消化系统消化了之后,“道德”“人情”培养出的人造情绪会冲在前面,主导了人的情绪。大人爱逗小孩,蹲着做出种种无聊的举动逗孩子发癫发怒,恐怕多半也是喜欢看他们原始小野蛮的反应。说到底,这同一些无赖穷追不舍地胡搅蛮缠,从街头追到巷尾,只为看到人失去理智而抓狂的一刻,性质是差不多的,都有着高等物种对待进化不完全体的优越感。

  然而,现在的孩子被教得太好了,露出的孩子习性也是被教育、学做出来的“孩儿脸”,做作极了。但当你夸赞他们的兄弟或者姊妹时,却可以真切地看到他们完全不加掩饰的动物性情绪,那么纯粹鲜活的表情,简直可以拿进实验室研究。

  圈养在一个家庭里,当天长日久的偏爱,代替了疏忽造成的厚此薄彼,就让人有些笑不太动了。

  两个孩子中,哪个会得到更多的宠爱?要回答这个问题真的不容易,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激赏孩子的张扬显眼,有的长辈也独怜孱弱讷言的小心肝。然而,决定家庭宠儿的并不全然是赌博性质的点兵点将——还是有依据有规律的。不受宠的孩子各有各的天可怜见,得宠的孩子却有共通的得天独厚——他们都是更具有家族特征的那个。

  一个叫做让-保尔·杜波瓦的法国作家写过一本好小说,叫做《一个法国人的一生》,开篇就写到“我”的哥哥是家中的宠儿。我的祖母尤其偏心我的哥哥,因为他有着父亲的相貌和父亲严谨成熟的征兆。“至于我,不过是在一个根部生出来的分叉,一滴精液的后遗症,一次神意瞬间的疏忽,一个胚胎的错误。”

  婴儿刚在人世间探出头脑的瞬间,就面临着一项审核。考官是父母,他们只是简单地检查一下四肢,不客观地评价一下婴儿的美丑,然后就急着在婴儿尚且混沌的五官里,仔细地辨认着哪里隐藏着自己的痕迹。

  这固然是人性里自私又丑陋的表现,但对于独生子女来说,这个考核多少无关痛痒:只要长得不像邻居老王,都能得到相对饱和的爱。对于兄弟或姊妹来说,他们的人生还未开辟鸿蒙,就得经历这场残酷考评。

  兄弟和姊妹再酷似,也顶多是长得一模一样,智商相差无几,而不可能血液里也具有一模一样的家族遗留。所以,所谓“等分父母相同分量的爱”,只可能是自欺欺人的说法。

  有许多人,要等到哀乐中年,人世间的辛酸苦乐尝了大半,才能松口谈起父母对兄弟姐妹的不公,嘴角仍要带着点介怀的酸涩的笑。这样的委屈,只能自己一边内伤一边消解,而不能投诉,到底,这是无法申诉的不公平。

  金枝欲孽的兄弟

  所谓“成长”这件事,说穿了,就是一个接受不那么讨人喜欢的真相的过程。其中一个真相就是:你必然生活在一个智力和体能都参差不平衡的环境中。一些人比你弱,其他的人比你强。

  这个真理,在所有难以下咽的生活真相中排在“倒胃口排行榜”的前几名。我用了很多年才忿忿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接受了之后,我就想方设法地逃避它。在童年的大多数时候,我都能成功地对周围空间不相等的智能视而不见。但是有兄弟姐妹的孩子,过早过频繁地用童稚的眼直视这个现实。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维系在一块灵敏的跷跷板上,劳累心神,都是为了争取它的平衡而做无谓的抗争。

  在《一个法国人的一生》这部小说里,“我”的哥哥有一个玩具,是一个六匹白马拉着的烙铁马车,那只是来自白金汉宫附近某个平庸的纪念品店铺的产品,但“我”的哥哥从来不把它借给“我”,借口是它太容易坏而我太小。

  当“我”闭上眼睛,“我”也能看到它们在“我”眼前奔驰而过,由“我”哥哥——勇敢的御手执鞭驾驶,在发光的车厢的高处随车的颠簸而摇动。

  “我”的哥哥十岁的时候死去了。在他死后,“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摆脱他,就是占有那件玩具,就是偷盗他,以不忠的继承人的狂热行为。“我”希望凭借这个物件,给“我”一部分他的荣耀,他的合法性。是的,在“我”哥哥死去的时候,“我”偷盗了他,没有内疚没有悔恨,甚至没流一滴眼泪。

  大多数人读了这个故事,怕是要摇头说“不像话”的。也会有宽容温柔的人,把作者的讲述看做是对少不更事的忏悔和告解。只有同样在那个跷跷板上骑虎难下、苦苦挣扎过的人才能理解;即使理解了,也不会击节叫好,而只能发出默然的太息。

  卢梭有个比他大七岁的哥哥。卢梭当然是家里被溺爱的那个,哥哥则备受淡漠,哥哥经常偷跑出去,哥俩只能说是勉强认识。后来,他的哥哥由家里逃走,一去无踪,连一封信也没有。

  卢梭说:“这样一来,我就成为家中的独子了。”话语中不免有些侥幸。我却更为他哥哥的命运松了一口气,庆幸他寻摸到了一条不算太好但也不坏的自我救赎的道路。

  血缘手足之间,有太多的情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的了,不耐烦时间消融一切,就只能选择逃脱。卢梭直到写《忏悔录》的时候,漫不经心地回忆起他的哥哥,还认为是因为父母的漠不关心,影响了哥哥的教养,导致他的放荡和出走。

  叫我怎么说呢?跷跷板上被高高抬起的那一个人永远是无知觉的。即使平衡轴的另一端消失,他们也只有瞬间的茫然若失,而仍然断然坐在云端上。

  世界上唯一比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兄弟更可怕的事,就是在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兄弟的同时,你自己也是才华横溢的。

  中国有本书叫做《聪明小孩真聪明》,这本书有个别名,叫《世说新语》。那上面有很多聪明机智的海尔兄弟。海尔兄弟是动画人物,是由智慧老人用高科技手段创造的一对足智多谋的机器人。同海尔兄弟大冷天只穿内裤却有着滚烫火热的心肠不同,《世说新语》里面的聪明孩子,只是径自沉默着延伸着自己的聪明,脸上带着淡漠疏远的神气。

  里面讲到张玄之和顾敷,分别是顾和的外孙和孙子,两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子。顾和总是和当时有名的智者清谈,聊些政治啊玄学啊之类的鬼东西,两个小孩坐在床边自己玩自己的,神情漠不关心。到了晚上的时候,两个小孩就在灯下闭着眼,一起复述主客双方的话,一句也没有漏掉。

  想象这幅画面,倒没有太多温馨的感觉,两个孩子端坐着,木端端地对答如流,简直机灵得有点鬼气了。极致的聪明,是让人有种模糊的恐怖的。

  中国还有本书叫做《讨厌家长真讨厌》,那本书也有个别名,也叫《世说新语》。那上面有很多讨厌的大人,让聪明的海尔兄弟的童年早早就陷入惨淡。

  有句我很不喜欢的俗话,叫做“是骡子是马,拖出来遛遛”。那些家长超级喜欢遛孩子,让完全不相干的闲人决定,哪个是骡子,哪个是马。

  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热切地问当权者:“你看看这些孩子里哪个能成大才?”抑或是即兴出题,让兄弟同场作文竞技。

  这比生活在兄弟的阴影里还要痛苦。阴影是一种荫翳,在俯首称臣的瞬间,至少能获得片刻的宁静与解脱。生活之所以对我们耳语“在前,永远有更强者”,也是为了催促我们早早认命,而领取各人生存所需的坚韧安稳的小阁子。而这种每天要各显其能、竞出高下的生活是永无宁日的,因为暗处永远有评审团发亮的眼睛。

  还是这对兄弟,张玄之和顾敷。顾和更喜欢自己的孙子顾敷,经常说顾敷更聪明,“来来,爷爷亲一个啊。”这让张玄之很不满。有一年,张玄之九岁,顾敷六岁,顾和带他们一起到庙里去,看见卧佛像,顾和又开始耍奸耍无聊,同时给两个孩子出题:“孩子们,你们看佛的旁边,为什么有的弟子哭,有的不哭呢?”

  张玄之说:“得到佛的宠爱,所以哭;没有得到宠爱,所以不哭。”

  顾敷说:“不对不对,因为达到了哀乐不动于心的境界,所以不哭;因为不能脱俗忘情,所以要哭。”

  真是讨厌,这时候也要争。对于小孩子恨得咬碎牙齿的嫉妒和哇哇大哭,我能边吃爆米花边看得直笑。兄弟间为了争抢什么而厮打,我也能带着兴致,在一旁袖手旁观不去劝阻。但,对于孩子隐忍的斗智,委屈的争宠,我简直要背过脸去不忍心看,尽管我知道那是机智又稀有的。

  为了生存,只能选择成为他的反面

  这样看起来,好像只要有手足,生活就像《动物世界》里的非洲大草原,到处都是残酷的优胜劣汰和你死我活。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兄弟或姊妹的存活率并不见得就很低。有种兄弟关系永远是那么和谐而稳固,那就是当他们“性格迥异”时。

  大部分的兄弟和姊妹,似乎都是性格互补的,内敛的妹子必然有个活泼的大姐,开朗强壮爱打架的哥哥,身后必然跟着一个瘦弱纤细、女孩子一样的弟弟——开什么玩笑!我早上起来穿袜子,都没有这样一配一个准儿过。

  有一对著名的兄弟就是这种性格相反的典范:鲁迅和周作人。鲁迅比周作人大四岁,他们的弟弟周建人说,大哥是比较尖酸刻薄的那个,喜欢给人起难听的绰号。二哥周作人则完全相反,他“自小性情和顺,不固执己见,很好相处”。

  这是来自旁人的评论。而鲁迅和周作人各人对于童年的回忆却很少提到彼此,让我们只能把单人的画面,强行安插组装进一个场景里面。

  有一个场景总是挥之不去。黑漆漆但是有月亮的晚上,几个小兄弟并排躺在床上,鲁迅压低声音,絮絮地对着几个弟弟讲童话——那时不叫童话,叫大头天话。“天话”的材料是白天在书上看的,尽是一只头的怪兽,两只头的怪兽,三只头的怪兽。鲁迅把这些怪鄙的材料,虚幻出一个仙山来,平时万物顿时缈缈像是能瞬间变化,窗外月亮是涂了赤脸的妖怪,木床嘎嘎声难保不是什么鬼怪惶迫的嗷叫。

  周作人的角色呢?他只有在黑暗处眨巴着眼睛,或是在枕头簌簌响的寂静中,终于按捺不住,追问道:“然后呢?”

  这对兄弟的禀赋在他们幼年的时候就分配好了:哥哥是想象力丰富的那个,有领导力的那个,笔刃锋利的那个;弟弟是带古董气的那个,追随的那个,冲淡散文的那个。

  我想,就是这种各就各位的角色扮演,才能让周氏兄弟之间关系一直蛮融洽,直到中年才翻脸。

  波伏娃在姊妹中也是扮演鲁迅的角色,她喜欢排幻想剧,而且总是让妹妹扮演自己指定的角色。妹妹忙着全心崇拜她。波伏娃说:“正是因为有了我妹妹的存在,才使我维护了我的个人自由。她是我的同谋者,我的随从和我的创造物。”

  有一个性格迥异的兄弟是值得感激的。但是我们应该感激谁?感激基因排列组合出神入化?感激造物主鬼斧神工?——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在胚胎阶段,就对兄弟的个性和天分有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分工。

  我不习惯向陌生人感恩戴德,更喜欢在人性里找答案。我有种怀疑:兄弟间所谓迥异的性格,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前后思量、左右算计之后做出的选择——“好吧,我就采用这种性格好了。”

  如同在漆金木箱子面前选择戏服,来得早的,还能自由选择熨帖于自己性格的装扮;来得晚的,就有些无奈了。白脸的戏服被人穿了,自己就只能选黑脸;有人先穿了青衣华丽的绸缎襟子,自己只能草草系了条丫鬟的白裙子就出场。

  小时候,我经常和一个同龄的远方亲戚过短期的姊妹生活。每到假期,亲戚们就把我们扒拉成一堆——“你们小孩自己去玩吧。”

  她长得比我好看,五六岁时,眉眼间就有种少妇的俏丽。她比我要受宠和娇纵,爱生气,总爱把人锁在门外,动不动就让人哄,而且要多人连哄,实在没事,也要人的名字翻来倒去地高声呼唤。

  然后,我就暗自决定成为“成熟懂事”的那一个。我还记得有一次,大家庭同桌吃饭。我的小亲戚忙着挑食,尖叫着挣脱种种食物安排。在她大闹饭桌的时候,我则连连欠身,含着下巴面带微笑,给在桌的所有大人布菜和倒酒。这行为其实完全违背我的常态,我并不太习惯于这种赤裸裸的做作。然而那天,我坐在小亲戚的对面,隔着整个圆桌冷冷地看着她,决心一定要做出一副和她截然相反的样子,一定要处处举止都和她形成参差对照。

  这种心情非常强烈,以至于我立刻就起身,做出自己日后羞惭不已的情态来。

  后来,只要是假期与小亲戚聚首,我就表现出一种八面玲珑的老实乖巧来。如果,她有片刻的宁静与懈怠,我就立刻开始乖戾,恃娇行凶。家里永远有高而尖的声音,与低而缓的声音高低起伏,遥遥相和。

  大人并没有因此就评判哪个孩子更讨喜,反而觉得各有各的可爱,大人们还有种坐享“齐人之福”的顾盼自得。

  现在想起来,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意识地选择某种面具戴上。生活不易,为了双手擎出一片天来,每个人都要打磨和绘制一层层面目,用来遮住返祖还原的本来面目。若你有个兄弟,那你得提前赶工做一个浓墨重彩的、另立山头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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