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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作者:蒋方舟

第29章 家里的鬼影幢幢(3)

  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时,我总担心着他们的死亡。这我从来都不敢告诉别人。

  《黄油烙饼》里写奶奶刚死时萧胜的反应:“萧胜一生第一次经验什么是“死”。他知道“死”就是“没有”了。他没有奶奶了。他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奶的头发的气味。他哭了。”

  我当时读课文读到这里,就觉得不能赞同。对一个和祖母长大的孩子来说,“死”绝不可能是这么愕然的存在。

  死亡就像呼吸一样,在老人的吐纳之间时隐时现。“死”并不是不通情理的强加,而是好商好量的一点点抽离。川端康成从小便父母双亡,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七岁的时候奶奶也死了,他就与身残体弱的祖父相依为命。事实上,他第一部公开发表的作品叫做《十六岁日记》,半瞎的爷爷躺在病床上,他就在床边的灯台上摊开稿纸,快速而粗暴地记录下爷爷的话。

  看这部作品,就像是看一幅死神速写的绘画过程一样,十分奇妙。文章大部分内容都是祖父的各种哼唧和呻吟声,有时也会有空茫的感慨:“现在不该死的人也要死了……人人都要死啊……你给我接一下尿好吗?”

  他的祖父一度变得暴饮暴食,很能吃,寿司饭团都能一口一个吞下,还狂饮不已。打杂的妇女怀疑是怪兽或者狐仙附在身上。

  川端康成看着祖父吃饭团,喉核不断地动,“是怪兽在吃饭”这句话怎么也难以释怀。他从仓库取出一把剑,在祖父的床铺上空挥动着。打杂的妇女一边认真地看着他砍杀房间里的空气,一边从旁助威,说:

  “对!对!好!好!”

  我高中的课桌上一度贴着川端康成老年的照片,黑白照片,他穿着和服,面前的桌子上有一杯冒烟的茶。

  所有的同学在经过我的桌子、看到这幅画像的时候,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喉咙里发出不耐烦的咕噜声。有一个我的同学在我的座位上和我聊天,忽然戛然而止,黑着脸孔把川端康成的脸用书盖起来。我有点不高兴,把书挪开,说:“他又没有盯着你看。”照片里的川端康成没有看镜头,他大侧着脸,盯着斜下方的空气,介于专注和痴愣之间。你觉得他是真的从虚空中看到了什么,但你对他的所见却没有好奇。我同学嘟囔着申辩:“就是觉得……他眼神让人不爽……诶呀,我也说不出来。”后来我知道,和祖父生活的很多年里,川端康成常常仔细地看着祖父接近死人的脸,俨然那只是一张照片。因为对方双目失明,所以更可以长久地直勾勾地看着,而没有什么奇怪和难为情。我想,这应该可以解释为什么川端康成的目光让人那么不适,因为,那是看死亡的眼神。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那是宁静地端详着死亡这个东西的眼睛。

  祖孙都是“不友善星球”的来客

  战国时代的列子把人从出生到死亡,分成四个变化阶段:婴儿,少壮,老年,死亡。婴儿的时候,神情专注,元气淳和,外物不能伤害,德行最高。少壮的时候,血脉贲张,欲望外溢,外物可以随意伤害,德行变低。老年的时候,外物对他的诱力和斥力都不那么大了,反而回到了宁和的童年阶段。而人到死亡安息的时候,就彻底回到本源了。

  生命画了一个完整的圆圈,老人和孩子的生命反而有着奇异的相通。老人常常任性孩子的任性,相信孩子天真的相信,游戏孩子幼稚的游戏。

  《百年孤独》里写过,年迈的乌苏娜,是小小的阿玛兰塔·乌苏娜和小奥雷诺最喜爱的玩具,他们拿她当做老朽的大玩偶,把她从一个角落拖到另一个角落,给她穿上花衣服,在她脸上涂抹油烟,有一次差点儿用修剪花木的剪刀扎破了她的眼睛,就像对付癫蛤蟆那样。

  不敏感的少壮,看到老人和孩子兴致勃勃地在一起或嘀嘀咕咕——或沉醉于幼稚的游戏——总是满足而高兴的,脑袋里浮现出“天伦之乐”的句子。

  而我却觉得,孩子之所以被老人引为知己,引为玩伴,是老人为了帮助自己逃避死神,所以祖孙才会如此难舍难分。

  敏感的少壮,对老人和孩子都敬而远之,他们总有一种感觉——老人的临终之眼、孩子的天使之眼都带点灵异色彩,能看到等闲之辈看不到的东西,可敬,可怖。我想,这可能是因为老人和孩子既没有什么发言权,也没有什么行动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家里被遗弃的分子。所以,他们的目光冷冷的,像来自另外一个不友善的星球。

  古代的笔记小说中讲过这么一个故事:有个书生到别人家做客,看到一个两尺高、垂着稀疏白发的老女人,占着桌子吃东西,饼啊果啊,都被她吃完了。那家的媳妇出来,见到这个老女人就很生气,揪着她的耳朵拽进屋,把老女人装进笼子里。

  老女人的两只眼睛,向外窥视,红如丹砂。媳妇介绍这个老女人,说:“这个人叫做“魅”,是上七辈的祖奶奶,活了三百多岁还没死,身体变小了,不需要衣服,不怕冷热,锁在笼子里,四季如常,偶尔从笼子里跑出来,偷吃饭能吃好几斗。所以叫做“魅”。”

  不一定所有的老人都能活到三百岁,但是所有的老人都是家里的“魅”。他们用停滞的、悠长的生命漫不经心地扫视人世,身边的护驾是孩子——睁着那双狭长的、纯净的、审判的眼睛。

  三母亲

  ——我生,故我在

  母亲的天性

  2001年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叫做奈保尔,他是个印度裔的移民作家。他写过一本书叫做《米格尔街》。这本书就是他童年生活的那条街的全景图。

  街上住着一个女人叫做劳拉,劳拉生了八个孩子。她对怀孕这周而复始的发酵过程颇为乐观,常常指着肚皮说:“这事又来了。不过要是经历过三四回,也就习惯啦。当然是件令人头痛的事。”

  她热衷分娩,也并不把养孩子看做苦难,她热爱她的每个孩子,那是一种结实而粗暴的爱,表达出来,往往夹杂着叫喊和大声谩骂——词汇量不亚于莎士比亚。

  这种庞大的繁殖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很多祖母辈的中国妇女都有超越她的生育能力和轻松到漫不经心的良好心态。而真正具有世界纪录意义的是,这八个孩子有七个父亲。劳拉并不嫌孩子过多,而嫌男人太多。常常是孩子还没出世,她的合作伙伴就必须滚蛋。她这样驱赶一个赖着不肯走的父亲:“别以为我给你养一个孩子,就成了你的人啦……照顾孩子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你待在这儿,你在这儿只会多添一张嘴。”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对劳拉来说,父亲只是一个精子提供者,只有生儿育女能带给她巨大的热情与愉悦。至于“男人”提供的快乐,咳,那只是一个累赘又不受欢迎的捆绑销售!

  但我们不能理解的是这个故事的下集。一天晚上,大女儿劳娜很晚才回来,她说:“妈,我要生孩子了。”

  劳拉尖叫了一声。“然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劳拉的哭声,完全不同于一般人的哭泣。她好像是把从出生以来聚攒下来的哭泣全部释放出来似的,好像是在把她一直用笑声掩盖起来的哭泣全部倾泻出来。我听到过人们出殡发丧时的哭声,其中有不少是装模作样的哭泣,那天夜里,劳拉的哭泣令人毛骨悚然,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它使我感到整个世界是一个空寂无聊且悲惨绝望的地方,我几乎要和劳拉一起哭起来。”

  一夜之间,劳拉丢失了自己所有的快乐与青春,变成了一个老太婆。她甚至也不再打骂孩子了。

  接下来是结尾的结尾:

  劳娜投海自杀了。当警察来通知劳拉这件事时,她只说出几个字。

  劳拉说,“这好,这好,这样更好。”自己乐此不疲地生孩子,却难以容忍自己的孩子生孩子?这种变态的母亲心理是多么稀有罕见啊……哦,不,这个故事叫做“母亲的天性”。

  “放下屠刀,立地成妈!”

  母亲的天性到底是什么呢?弗洛伊德有个徒弟叫荣格(荣格和弗洛伊德不一样,他并没有令人害羞地天天把性挂在嘴边),他有一个理论,说所有母亲本源的心灵原型都是大地之母,所有人心中的母亲形象,都是在地母形象的默认基础上再做一些个性化的自定义设置。这样一来,我们似乎很容易归纳母亲的天性:博大,无私,奉献,自我牺牲——全是一些大得要深呼吸才说得出口的形容词。

  女人是一种肩膀狭窄、臀部肥大的难养的动物。然而她一旦升级到进化版,母亲,她就立刻变成闪着圣洁光辉的女神。

  我忽然有个哽在喉间的疑问——如果女神是你妈,你愿意吗?且让我们看看那些著名繁殖女神的画像。

  我们中国人自己的繁殖女神是女娲。根据鲁迅在《故事新编》里面的描述,女娲在一个漫长无聊的午觉之后,无意中揉捏出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泥人,她带着欢喜与诧异,又做出许多来,这时,女娲耳边满是嘈杂的嚷,嚷得颇有些头昏,她烦躁地拔起一根藤,在泥水里一搅,再一抡,拌着水的泥点落到地上,也成了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小人。女娲以恶作剧地诡笑飞速地抡着藤,泥点飞溅,在空中就成了哭嚷着的小东西,爬来爬去撒得满地。

  女娲死于补天,而非造人。这个故事让人心惊又心寒。女娲造人,粗制滥造不说,而且还是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游戏心态。我们膜拜感激了那么多年的女神,原来只是报纸社会新闻版上常见的虐童的妈。

  那么异邦呢?维纳斯是古老神话里的生殖女神,圣母玛利亚也算是西方最有名的妈。她们有相似的体貌特征,都有一头璀璨又闪烁的金色长发,而且永远带着矜持柔顺的少女气,她们又是你心中理想的母亲型吗?不行不行,她们太美了,惊鸿一瞥的丽影要做成画像和雕塑让无数人憧憬千年,因此,脸上绝不能露出养孩子带来的憔悴和疲惫。

  尤其是维纳斯,她身兼生育之神和爱情之神,当她袒胸露乳、面色潮红、眼神迷醉地投入爱人的怀抱,谁来照顾缺奶的孩子?

  我以审核保姆的标准,一个个淘汰了这些女神。母亲只能是私有的黄脸婆,不能是人人仰慕的大众情人。母亲是女神无法胜任的兼职——这句话反过来说也一样。事实上,每当有人回忆自己的母亲是多么圣洁美丽时,我总是忍不住感叹亲情道义的力量好伟大,能让人轻易就自我蒙蔽——我表面上一副真挚感动的嘴脸,内心深处却深知不能当真。

  对于“完美女人”样的母亲,孩子长大后除了满腔怨恨,我想象不出还会有什么其他情感。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叔本华。叔本华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做《论女人》。读这篇文章时,我几乎读两页就要擦一把冷汗,抚胸口顺口气——“让我先压压惊。”

  这篇文章里充斥着这种论调:“女人最适宜的职业是看护和教育儿童,因为她们本身实际上就很幼稚,轻佻漂浮,目光短浅,一句话,她们的毕生实际就是一个大儿童——是儿童与严格意义上的成人的中间体。”

  “只有当性冲动时,男人才会失去理智地认为矮小、窄肩、肥臀与短腿的人是美好的,女人的美都与性冲动紧密相关。与其说女人是美丽的,还不如把她们描述为没有一点美感的性。”

  “在欧洲,本不应该有什么贵妇人的存在,她们就应该是家庭主妇,或是想成为家庭主妇的女人。”

  我故意用断章取义的做法,叔本华对于女性的蔑视更明显得令人咋舌。后世当然不允许一个思想上的“伟人”这样赤头白脸地侮辱人,太有损形象了不是?于是后人奋力地挖掘他的童年经历,希望找到一些被女人伤害的“童年阴影”——想自作多情地为叔本华开脱罪名,也为自己找点事做。

  还真是不负有心人,经掘坟发现,叔本华小时候和他母亲的关系很糟糕。

  叔本华的妈是个名女人,她举办的沙龙级别很高,德国文化圈叫得出来名字的基本上都参加过她的沙龙,像是歌德啊、格林兄弟之类的。小时候,叔本华就坐在香艳热闹的客厅角落的沙发,静静地看着他的妈妈花蝴蝶一样穿梭,轻快走动时衣角掠过不知是谁的脸,只知引起一阵迷醉。

  叔本华的妈自己也写书,你大概也能猜到是哪类书,就是一些浪漫小说。而且这些浪漫小说的模式基本一样,主人公总是一个少女,经历过摧枯拉朽的强壮的爱之后,为了各种现实原因,而嫁给一个更门当户对的对象。那段年轻热烈的爱情却没有死亡,而是制成了干花,撒上袭人的香水冒充泪水,放在频繁打开的那个精致抽屉,每次回忆都是一阵做作的可歌可泣。

  叔本华是目睹着他母亲的“哀愁”长大的。他深深地厌恶自己的母亲,而相对于他内心深处的愤怒与痛苦,他和她母亲的唇枪舌剑看起来未免太小儿科了——他们有一段著名的吵嘴子:

  母亲:(捡起儿子的哲学著作《论充足根据律的四重根》)这肯定只是给药剂师做包装之用。

  儿子:甚至在破烂收藏室里也找不到一部你写的那些书时,仍然会有人读这些著作。

  母亲:你的那些书,印出来以后也将堆放在仓库里。我当时如果在吵架现场,肯定会急得跳脚,这种层面的争吵像是女人打架,撕头发抓脸皮,目的只是为了让对方露出最狼狈丑陋的样子,却一点不伤脾脏,不着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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