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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作者:蒋方舟

第35章 家里的鬼影幢幢(9)

  我们每天中午都被安排趴在桌子午睡,规定姿势是把头埋在臂弯里。班长负责巡逻,检查是不是每个人都睡了,他尽忠职守,总是把人后脑勺的头发抓住掀起脑袋,然后掰开那人的眼皮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对方眼皮稍有扇动,就是装睡,就要站起来罚站一中午。

  每当他的脚步接近,我都心跳如雷,分不清是期待还是恐惧——是期待爱情还是恐惧惩罚,还是期待惩罚,恐惧爱情?

  我在这种混合的刺激中欲生欲死,但他从未掀起过我的脑袋。后来我终于按捺不住,听到他脚步接近,就急不可耐地起身与他对视。

  在我很多年对别人的讲述中,我总是说自己当时一脸淫笑,就像古装剧里的恶少。但如果诚实面对记忆,我会发现,自己其实当时洋溢着就义前的慷慨热情……以及兴奋——喘不过气的兴奋,对于将要到来的粗暴待遇。

  下午照进幼儿园的阳光,像是话痨终于疲惫了的沉默,孩子的呼吸声又浅又沉,蝉声忽远忽近,在这琐碎的伴奏下,我们直视对方,紧张对峙,不知所终。

  直到无恶不作的班长咕哝一声移开目光,转身极速离开。这不是关于爱情的神圣巷战,他是被我小小身体里勃发的过量雌性荷尔蒙吓得落荒而逃。

  那天傍晚,我妈骑自行车接我回家。我站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我妈的脖子,附在她耳边说:“妈妈,我知道我以后要谁帮我撒种子了。”

  “撒种子”的典故源于我早期失败的性教育。我三四岁的时候,好奇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大人告诉我,是男人从商店买了种子,然后用撮箕往妈妈的肚皮里撒。侥幸落入肚脐眼的那些,就发育成了孩子。

  我妈问:“你想让谁帮你撒种子啊?”我脑海中有一幅画面渐渐清晰,我的班长穿着蓑衣和雨鞋,戴着宽檐草帽,打扮得像农民在播种时节准备下田,捧着一撮箕的种子,对我笑得鬼头鬼脑。

  班长,我们回不去了

  十几年后,那是最热的下午。为了省钱,网吧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空调。一个漆黑的干瘦少年平瘫在座椅上,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超过四十小时了,然而不饿也不想吃饭,不困也不想睡觉,只是有些烦躁。他盲目疯狂地点击观看视频电视电影,又以更快的速度关上。屏幕上的人都笑着,却没有缝隙可以让他钻入,逃到一个小小的善意的世界。

  他漫不经心地点击观看一个著名的访谈节目,主持人是个笑容可亲的瘦弱女人,嘉宾是个短发少女,穿一身浅浅淡淡的紫,表情和手势夸张地不知道在絮絮叨叨些什么。一时间也看不出来她是什么身份,反正不是明星。少年竟奇异地被吸引住了,决定看下去。

  主持人笑道:“大家都挺好奇你的感情状况。”少女手舞足蹈地说:“活到现在,我只经历过一段明确而强烈的爱情,那就是我幼儿园的班长。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他叫王烈……”

  少年一下子挺直了身子,打破了已维持两天的静止状态——少年的名字也是王烈。

  屏幕里的少女继续亦真亦假地笑道:“王烈是我的第一个爱人,他让我绝望心死,到现在还没拾起拼凑出心里所有破掉的碎片。”

  这话说得,还真是一点真诚也没有,少年却忘记去计较,因为他激动地发现少女说的“王烈”就是自己。他已经认出了这个少女——也许是她情绪亢奋不能自已时,五官牵动出了一些熟悉的蛛丝马迹。

  这个女孩子是他幼儿园的同学,是他众多爱慕者中的一个,他都知道,他心里都有数。每当他微微扭头,以鹰的俯冲的目光左顾右盼时,总能抓到周围的女人——准确说起来是奇形怪状的女人,因为只有两种组成,五岁的女童和五十岁的已婚妇人——都贪恋地看着他的大额头。

  在他所有的爱慕者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少女,她对他的喜爱是如此汹涌,满头满脸地泼向他,躲闪不及简直具有破坏性。举个例子,幼儿园里每天都要睡觉,两人一床,头脚相对。每次他刚把枕头在床上放好,一个圆滚的身子就会立刻跃至翻滚到他身边,推之不得,踹之不去。

  老师会检查大家睡着了没,他就只能闭着眼咬牙切齿地对那女孩持续呵斥道:“你下去!你下去!你下去你下去!”

  “我不下去我不下去!”“你滚!今天该王美美跟我睡了!”

  保守又谦虚地说,所有的女孩都想和他睡觉,从小班到大班,从几乎没有头发、性别都不辨的女婴,到长手长脚、扎马尾辫的轻熟女童,他无时无刻不收到焦灼的邀请:“今天你能跟我睡吗?”

  为了公平起见,他按“小红花光荣榜”的排名,精心安排了一张侍寝时间表,所有女生都领到了自己与他同床的日期编号,预约好了日子,公平又和谐,一个都不宠溺,一个都不薄幸。

  这个女孩不守规矩擅自同床的行为,不仅让他尴尬,而且陷他于无德无义的境地。为了惩罚她,即使他们在同一张床上,体温相闻,他也背对着她,每当她向他稍稍蠕动,他就挪远一寸,体温降低一度,竭尽全力地以冷漠抵抗着。

  王美美被抢劫了和他同床的机会,就只好睡在他隔壁的床上,身边睡着一个胖大不成器的男孩,没有一天不尿床。王美美睡在一片潮湿的臊气里,哀怨地隔着中间的栅栏望向他。班长和王美美,班里最娇美抢手的一对男女,身边都睡着无赖没出息的配偶——凭借暴力抢得同床的机会——只能隔着栅栏郁郁寡欢地相望,在每个老师好不容易放松警惕的片刻,把脸整个挤压在床的栅栏上,用尽力气探长手臂来,相握,互摸。而一听到老师的脚步声,就要立刻松手翻身,伪装出一个甜寐的微笑,假装和自己同床的官方伴侣睡得很满意。

  现在想起来,史上那些最凄美最扼腕的浪漫,也不过是这个模式。什么灵与肉,理智与情感,人性与法制……他四五岁的时候,每天中午都会终极体验几遭。

  少年回忆起十几年前的往事,有些唏嘘,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有些老了。他拍拍坐在他身边的同学,招呼同学来看少女接受采访的视频,说:

  “仔细看这段……信不信,她说的这个人是我。”

  他的同学不情不愿地看了半天,看这个少女怎样用肉麻的感官词语形容幼儿园时的一段准爱情,觉得很没意思,也不太相信,不太相信身边这个窝囊的同学被人在电视上公开追忆,看了一会儿就骂了句单音节脏话当做结语,又扭头玩他的游戏去了。

  少年没有取得信服,算了,不管他,反正他自己知道。他都知道,他心里都有数,他最辉煌的一段生活出现在幼儿园,在青春期无数窝囊委屈污秽愤怒的硬壳里,包裹着一段荣耀的,只有国王有资格拥有的记忆。

  他十几年来从没有停过一刻钟的躁戾,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宁静的安息。在网吧潮湿、刺鼻、几乎以固体的形态流淌的空气中,他仿佛回到了幼儿园的床上,被雌性呼吸时吐纳的清新包围着。

  最让他惊奇的是,他一直以为幼稚无聊的幼儿园生活,竟然是他最成熟而敏感的时期,竟然储存着这么多充盈的回忆,俨然是缤纷的感官世界。

  他的同学听到身边半天没有声响,好奇地瞥了一眼,惊奇地发现“班长”脸上流露出了一种稀奇的神气,那是一种雄性动物在交配之后特有的酣畅平静。

  好几个小时之后,班长给电视上的这个少女写了一封深情却含蓄的电子邮件,回忆了一些幼儿园的往事,那些温情的东西,猪肉白菜包啊,不知道老师退休了没啊,他悲哀地发现由于他们地位悬殊得如同王子和村女,他们共有的记忆如此之少,他最后甚至恶毒地造谣王美美已经发福,希望以诋毁她的情敌来获得好感。

  少女收到了信,在一堆琐碎的抒情中,她看到她的班长正在小心翼翼地拉扯她一起回躺到那张幼儿园的床上。少女冷笑着,不无幸灾乐祸地想:班长,我们回不去了。

  堕落的乐园

  我收到了我口口声声号称“朝思暮想”的班长的来信,没什么犹豫就删掉了。这不仅是基于我冷漠的本性,更是因为我不同意他把那里看做幼儿伊甸园(经过纯洁改良版的),在我眼里,这个伊甸园剩下的只有堕落的成分而已,并没有什么欢愉。

  我假期回到老家,总是经过我待过三年的幼儿园。隔着栅栏,我看到园子里散落着的大玩具,搭了一半的积木,跷跷板,生了锈的小轿车,只有一半鼻子的木头马。上课时间,没有人,只有这些死气沉沉又五颜六色的活物。

  它们是这么小。十几年前,当我还只有五岁,在老师的灼灼逼视下被迫与它们做游戏,也忍不住注意到——它们是如此之小。那时候幼儿园里有个最高级的游戏室,屋子不大,但是个完整的社会,有银行医院商场警察局,真实的世界被潦草地模仿了,小心翼翼地把内核去除,剩下鲜亮温馨的外壳。这个高级的地方,我们一周只能进去一小时,每次进去都要脱鞋脱衣服,几乎要把全身都扒光,只穿内衣和秋裤。

  不许说话。每个人进去之后,都安静而激烈地抢假人道具。所有假人都长得一样,光头红嘴唇,惊惧的大眼睛,肘关节泄露出白花花的棉花。我们只能依靠他们的衣着打扮来分辨他们的身份。

  我因爱幼儿园班长而获罪,遭到他下令的集体抵制,总是抢不到任何假人,只能看着其他人和他们的假人忙碌地生活在一起。假的街道上来来往往地全是成双成对的,每个人牵着他们的模拟人,和它快乐大声地对话,给它边扎针边安慰:“疼不疼啊?”给它铐上手铐百般行刑;跟它重复进行甜美有礼的对话:“请问你要存多少钱呢?请问你要存多少钱呢?请问你要存多少钱呢?”

  我抢不到人,只抢到了一堆道具。我无聊地坐在地上,给自己打针,给自己上手铐,玩弄着满地碎纸甜美地问自己:“请问你要存多少钱呢?请问你要存多少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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