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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青春校园 > 《转山》在线阅读 > 正文 之二 泸沽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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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 作者:谢旺霖

之二 泸沽湖的女儿

   在迈进泸沽湖前的十几公里路,首先的印象便是那道横路拦阻的闸门后方,坐着两位跷脚抽烟的男人,要你先买门票才让通行。见到这样的场景,你的心里不禁暗自咒骂着:他们有什么权利,圈围出一个如动物园般的领地,把这些少数民族和大地资源,贱卖给来往的游客。但不管你再如何地不情愿,满腹牢骚,为了进入泸沽湖,你仍是掏出了钱买下过路的门票。

    你想要到一处人烟罕见的世外桃源,在那里,有独特的传说,原始的旷野,热情朴实的人,把你拥入他们的怀抱。但你能去的地方竟是这么多,也那么少,一位稍微吃苦耐劳的旅者同样能到达。你应该就此收敛自己的野心,或者保持高度敏锐的意识,去搜罗那些被人忽视的平凡部分;不然,你就得更加冒险犯难,把脚步挺伸到多数人无法企及的所在。总归,两者的择取都必须付出相当的代价。
    人类学学者已经一次次造访这摩梭人的国度,研究她们母系社会里特有的走婚制度;好奇的游客们,自然也不会错过这神秘风俗色彩的个中奥妙。沿着环湖公路走,你未在那极负盛名的落水村停歇,因为那里一切配置都是为了观光的旅行团而设。你循着地图上的指示,继续朝北行,绕过一座山梁后,遇到的里格村落显得较为冷清寂寥些,或许,这才是适宜你落脚的地方。
    里格村的十几户民居全是傍湖而建,每户的家门前几乎都兴筑起规模不一的旅社、酒吧。那些经营者大多属于外地专善投资的汉人,当地村民显然还没有这种独立的条件和能耐,于是把自己传统的宿屋,搬迁至旅社后方,形成一种现代与传统之间的结盟关系。
    避开游客丛聚之处,你顺着湖边的路径往底走,涉过几处浅水滩,便踩在了月儿弯弯的小岛上,这里盖的旅社相对清幽许多。你是湖畔旅社唯一的光临者,老板出外旅游,招呼你的是新嫁到旅社后方民居的摩梭人妇。她坐在挑高的石梯上,面湖啃着地瓜,脚踝浸在浅水中,对你说:“哇—— 你看,这里下了好久好久的雨,湖水都满到我的脚下。这两日,太阳露脸了,湖水要清了,你的运气真好。一来到泸沽湖就碰上最美的时候。”你蹲在一旁听她忘情讲述直到双腿麻了,她才似乎记起什么,引你进入屋内。
    放下了背上的行李,你揭开木窗上的浅蓝挂布,柳树的掌叶就陡然甜甜地垂落眼前。窗外依稀掩映着向阳时的强光,近身的水岸像一片金子抖动,两艘猪槽船悠然横竖地浮躺在框在线;更远一点的视线,还能望见盖着紧簇白云的绿山点着金黄油菜花的身形倒映于湖面上款款摇曳。你不由自主地燃起一根烟,倚在窗台,专注感受轻风撩起的水波反复拍打在窗沿下挑高的木梯脚,疏导阵阵舔舐的感觉至你的跟前,定住,麻痹,你恍若溢入画里,成为莫奈笔中的一个点。
    黄昏时,醉人的红光斜偎在平波的湖面上。十岁大的小帮佣——卓玛,在屋外的板凳上低头做功课。你走到小女孩身旁,想看她正写些什么,但她一见到你,毫不犹豫地把簿本搓成纸团塞进怀里,“不要!不要!”尖呼着,不肯让你分享。旁边的几位小男孩,对卓玛总是又讪弄,又讥笑,玩着一种童稚愚的游戏。小女孩尽管撅着嘴,仍都静静地忍受下来了,她仿佛早熟得已领略到自己的本分和身世。听说,这里的老板包她吃住和上学,每月给她五十元。
    晚饭未开动前,你暂时离开那块小男孩喧闹的场地,随意游走。在不远处,你望见了一位坐在湖畔的女人,她似乎若有所思,怀里抱着一个正在哭的小孩。你朝那哭声走近,保持了几步的距离,问她,小孩怎么了。女人低仰起头说:“生病了,发烧好几天。”小孩看医生了吗?“给她吃过卫生所的药,但发烧没退哩。”你不假思索地表明可拿点药给小孩试试。女人有点惊讶,痴痴地漾起微笑,有些细纹扯在眼尾,她的轮廓感觉很年轻。
    其实阳光低沉眩红的颜色,让你根本难以分辨她的面貌。听到一声“好”,你旋即转身而去,走了十几步,突然听见女人从身后唤你:“我叫——” 声音被晚风吹散了,你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只看到她向后方一排木楞房指去,似乎在告诉你她家在哪。
    你匆匆携带着药品,准备出门时,竟被管家拦路说大伙儿都在等你开饭。望着室外漆暗的天色,你便不好意思再出门了。
    老祖母在火塘前的地上,摆满一盘盘热菜,你正踟蹰着该坐在哪里以合乎祖母屋内的礼仪,摩梭的壮丁就把你拖到中央的板凳上。这一连串的东惯例西规矩,说客人得吃满三大碗米饭才准走出门外,你即使没听过也死撑着肚皮不敢违背。不到片刻,盘中的菜肴所剩无几,不过被奉为尊贵的老祖母,窝坐在屋内暗隅,连碗筷都未拿起。你把在座的人都问烦了,只得草草一句:“祖母吃别的。”这与你熟读的摩梭知识大相径庭,难道摩梭文化已经改写,抑或你根本是理解错误。
    虽然你们没有明确约定,但你好像错过了什么,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你尝试摸黑往赴先前的路径,想着能否遇到那女人还等在附近,一个步伐没走好,半只腿便陷在泥泞之中。你只好打退堂鼓,狼狈地返回旅社。
    管家正呼朋引伴邀人参加篝火晚会,你说自己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就免了罢,几个摩梭男人却把你架出门外,坚持不让你一人在此自闭。
    大概所有的游客还在享受酒酣耳热的晚餐,会场冷冷清清,一尺见方的枯木围堆就是晚会的篝火。你趁着他们去找朋友时脱逃了,一心想赶回安静的房间里。
    黑暗湿滑的半途上,前方倏然出现几个的人声,手电筒灯光忽灭忽亮。当你与他们交肩而过,中间一个温柔的声音把你喊住了。是她,即使在黑暗中,你依然能辨认那听过的声音。你把口袋准备的药品交到她手中,总算松了一口气。“去嘛,去嘛!”女人希望你一同参加晚会,像是挚友的说服力,或许这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可以让你不再那么害怕去面对那陌生人众的环境。
    除了摩梭人外,入场游客照例一个人次收取十元,这是你一晚住宿费用的一半。晚会还没开始,女人告诉你关于泸沽湖的生活模式:“每户摩梭家庭至少得派出一位代表参加篝火晚会,赚到的钱,多是用来建设村里的公物设备,如果还有多余,我们才各户均分。”“你游湖了吗?(你摇着头)像那些白天带领游客划船游湖的工作,也都是由我们各家派人轮替,不能随着游客的喜好指定或杀价。”他们竟能如此有条不紊地经营着自己的家园,这在你听来相当惊讶,你突然对现今里格村的摩梭人所执行的共产制度,产生了更多意外的好奇。
    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因为它被黄昏的风吹散了。
    晚会开始,出席的摩梭男人个个高壮,顶着牛仔帽,身穿或黄或青的斜扣上衫;摩梭女人则传统盛装,长发盘头镶着粉花、珠链,一袭艳红的外衣,配对白纱百褶裙。只有她在背肩上披着一条小羊皮毛,她说那是为了凸显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为了炒热气氛,摩梭男女就掺杂在游客之间,众人围成圆圈,手牵着手,腿蹬着腿,跟随领头俊俏的摩梭青年高歌起舞。人影在篝火的映照下缩短,拉长,拉长了又缩短,只有你独自倚在老远的廊柱下静静地欣赏歌舞。
    哪位是扎西先生?他是网站上游客流言中的多情公子,听说部分女游客到里格半岛的目的,都是为了想亲泽扎西先生柔情万种一夜的锋芒。或许就是那位最高最帅的人吧!你无端地想着,究竟会有多少的男男女女在这旷野联欢的晚会中,以自然和风俗的名义,等待或主动,用摩梭人惯有抠抠手心的暗示方法,对他们赏心悦目的人送出爱意。
    喧闹的舞动告一段落,摩梭人与游客分成两队人马准备对歌: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何时自你家乡的流行歌曲,竟也跨越过千万里,流传到这女儿国度来。你又好笑又感叹,为何你有那么多的慨叹呢?歌声到激昂处,戛然终止。晚会结束,游客们纷纷争相与摩梭的俊男美女拍照。她似乎是摩梭女人群中最受欢迎的一个,你看她耐心地满足完众多男女游客的要求,最后,她朝着角落的你走过来说:“你不想与我拍照吗?”你突然一阵脸红,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与她和她的表妹、阿姨,随行走回旅社的路上。她的家到了,她邀你明天一早来家里吃早饭,你欣喜答应。那摩梭阿姨竟天外飞来一笔:“不要知道人家住哪,晚上就偷偷跑来走婚喔。”让你们彼此道别晚安的气氛,徒增一阵晕热。
    然而,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因为那声音被黄昏的风吹散了。
    你把行装搁在房里,走出户外消磨最后一个早晨的时光。阳光洒落在软柔的湖面上,透露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温暖。你的脑海突然模糊浮现起昨夜的梦境,一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有一天,我将出发追寻。”有一天,我将出发追寻,代表着什么?你怀疑是不是自己究竟失落过什么,才会在隐约的梦境,回荡出这种辗转反复的声音呢。胸口上鼓宕的压力仿佛释出依稀,似有若无的思想交击在面湖的额上,你专注凝望着那逐渐被商业侵扰的摩梭国度,惊觉自己的确有某种惆怅的情绪在提示着,萌芽着。或许从内在延伸到外在,你应该去追寻,季风的姐姐似乎在向阳深处等你,等你去追索一些阴晴的故事——关于这里的女儿,她们仍有话要说。
    你答应她在临走前,去她家说道别的。那道门栅轻轻虚掩着,你推开门进去,一位老妇正坐在庭埕剥玉米。你难以启齿说要找那位还不知道名字的她,所以只能径自地傻笑点头。老妇仿佛早已知道你是谁,勉强说了几句单音词的汉语,“阿,坐,去”,把你请进祖母屋内,便使唤着炉灶旁年轻的姑娘去叫那位你想找的人。
    “松娜,松娜——”叫了几声,她还在睡觉。
    那一根根厚实木柱所搭建的祖母屋,是每位摩梭人的家庭中心,只有当家的妈妈或祖母才够资格入住。
    光束从屋顶上的破瓦投射进屋内,微细的尘埃无声地旋舞,旋舞,火塘里的火从来不灭,烟气直接在室内盛放,屋梁都熏黑了,这样可以避免虫蛀,橱柜上的猪膘肉都熏黑了,烟熏两年三年愈久愈香;神龛上的藏传神也熏黑了,作困神明来守家;酥油点燃,这样神明才不会饥饿负气,溜出家外云游四方。
    年轻的姑娘弯起月眉对你说:“摩梭人是晚上偷偷摸进来,早上偷偷溜出去的意思。”
    直到老妇为你端上一碗面条时,松娜才带着惺忪的睡眼踏入昏暗的屋内。她掏出一只松软如水烟袋般的奶,喂着襁褓中的孩子,自在地向你介绍她的妈妈和表妹:“孩子的烧还没退,照顾她一整夜,所以睡得那么晚。” 你一面吃着面条,一面拘谨地点头,从口袋再掏出一包药品给她。
    松娜问你何时离开,你说订好中午的车子,这里做客完便回旅社拿行李,准备明天出发到中甸,然后一路骑着单车去拉萨。松娜露出惋惜的口吻:“你刚来就要走,还有很多地方没玩吧?”你表明自己可不是来玩的,只是纯粹想来感受泸沽湖的况味。
    她问你为何不搭车反而要选择骑单车呢,那山那么高,路那么长,身体怎堪受得了,你们盘旋在你如何独自旅行闯荡的话题间许久。你不时暗自地看表,松娜说:“要你能多待几天,我带你去那些一般人不知道的地方。”你惊讶地反问她,去哪?松娜与妈妈用母语交谈着,回头开始解释: “去山上,我想去湖的另一侧——四川边境有座神女山,以前听妈妈说—— 她怀我之前一直流产,后来有人介绍她去神女山里的一处洞穴,用手去摸摸那洞里的‘女阴’,神女就保佑不再流产了。我很想去那,那里算我真正出生的地方。”
    你听到此,耳目一亮,怎么去呢?松娜与她妈妈再次低头交语,接着说:“走很远很远的路喔!要先到妈妈以前住在四川那边的小村子,再转村子后的山路上去,还要两天。”你完全被她的话熨服了。
    她说你不像一般的游客,会骑车去拉萨圣地的人,想必也能吃苦爬到神女山上。可你踌躇了一会,担心地问她:“你的工作、小孩怎么办?”松娜果决说她已经很久没出过家门,最远一次去过的地方是丽江,其余的人生便待在这湖畔度过。她的家人此刻都赞成她跟你同行,自愿帮她照顾小孩,分担工作。她说如果这次没你跟着,自己以后可能再没有勇气去了。你仿佛获得一种莫名的感动与信任,于是把原先的计划延后,答应松娜。
    她的全名叫“阿它?松娜七朵”,换好一身牛仔便装,在岔路口等你。
    松娜领着你走出环湖公路外,攀爬、下切各种意想不到的快捷方式,有时穿越密密的树丛,有时横过比人高的玉米田。
    一路上,你们遇到的摩梭人都会对她亲切地招呼,你好奇都走了这么远,为何她还能遇见认识的人。松娜说:“这湖就那么大,摩梭人就一丁点,这些人若不是亲戚,就是爸爸的朋友。我爸爸以前当过村长。”你带着可疑的口吻:摩梭人不是应该都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吗?她灿灿地笑着:“有些人的确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啊,但我很幸运知道。以前摩梭人走婚,到 ‘文革’时期政府就禁止了。他们说结婚才是文明人的行为,然后我的爸爸妈妈便办理结婚。不久后,政府有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又说可以恢复走婚了,但我爸爸妈妈结完婚没改变过,一直到现在,爸爸还与我们住一起。” 听着松娜讲述,你仿佛觉得她亲身遭遇过那时代的一切,你心里暗地对那些把摩梭人标本化的作者愤愤不平。你自己呢?她接着说:“我与丈夫是走婚。以前他到我们村里当路工时认识的。他见我就喜欢我,回去找了他的妈妈来我们家送礼,与我爸爸妈妈商谈。我愿意,两人便在一起了。一年中,有两三个月他会从宁蒗过来,住在我们家。”
    你问松娜喜欢走婚还是结婚,她毫不迟疑说结婚好,向她追索原因,她勉强微笑,掩着一声长吁:“结婚比较有保障啊,自从走婚后,我生了小孩子,丈夫就没有责任感,不关心我们的生活,我觉得对这种关系很没有把握。有时,我在想是不是我的丈夫外面已经有别的女人了。”
    为了避免静默的气氛尴尬太久,你强诌出一句没脑的话:既然如此,为何不再找新的对象。“我和丈夫没说清楚要分开,女人就不能再找其他的对象,否则在村里会抬不起头的。我妈妈说我是家里最聪明的女儿,已把家里的一切准备传给我,所以我必须更小心更有责任,这样才能扛起我的家。”松娜眼睛睁得斗大认真地说,根本无视头顶上的艳阳如何刺眼。
    摩梭人面对走婚情爱的严谨程度,远远超过你的想象,她们到底还存在着多少恒久与不变的思想?在松娜的身上,你看到了新旧血液的相互交织。过去传统的走婚,早已不复存在今日的泸沽,而未来呢?你只能希冀,面对外来强势冲击的摩梭文化尚有自己的一缕余烬;但,你知道终究每个自主的生命,都有权利去选择自己未来的导向和命运。思索至这,你的心不禁微微胀痛了起来。
    松娜是摩梭传统下被挑选出来延续自己传承的女儿,她亮出手腕上那只银环,告诉你这手环愈戴会愈细,因为它会渗进每位戴过它的人的血液里,这就是她的命运和责任,以后她也将把它再传到下一个掌管祖母屋的女儿身上。这位泸沽湖二十一岁的女儿,知命沉着,两颊间竟已微微长出了些白鬓。她的两位姊姊都在遥远的都市打工,然而,她确信有一天她们将回来,继续做湖的女儿。
    你终于忍不住拿起相机,对着湖面上所切割的天工,一连拍摄几个水波荡漾的镜头。松娜指着湖边峭起的岩壁,开始述说——最早以前,这块湖泊本是干涸贫瘠的土地,曾有个小孩就在那岩壁下方的洞里,发现了一条大鱼,于是大鱼跟小孩约定,若能保密它的所在,小孩每天便可割下一块它身上的肉。很神奇地,那鱼竟能长好前一天被取走的肉,使得小孩和他的家人不再受饥荒所苦。可是有一天,这秘密不知为何在村中走漏了,贪婪的人因此都想借机占有那条神鱼,便伙同众人到洞里把大鱼抓出。想不到当大鱼被拖出洞口,地底的水却汹涌而出,淹没了整片村庄。所幸一位机警的母亲实时把她的小孩抱进正在喂猪的木槽,但自己却淹死了。后来,那幸存的小孩就成为我们摩梭人最早的祖先,而为了纪念那位牺牲生命的母亲,这块淹没的土地便命名为“母亲湖”。
    噢——你茅塞顿开,原来这就是你们猪槽船和泸沽湖也被称作母亲湖的由来啊!听松娜说故事,你多么希望这沿湖迤逦的路径,可以无止境地漫长下去。
    从云南的泸沽湖徒步到四川边境的摩梭村落,已过了一天光影。松娜在村头的小商店买了米酒、香烟、饼食,准备去拜访她的阿姨与舅舅们。这里是她童时成长的地方,她充满回忆的神情,指着那里是以前的学校,那里是玩水的池塘。八年来,仅仅十几公里路程,她却再也没有回到这母亲的故乡。松娜在记忆中找寻阿姨的住处时,遇上了某位认出她的表哥,她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之后,松娜塞了一百元给他,她说表哥有肺病无法工作,这里又比较落后,赚不到钱。
    松娜转述:“表哥说那条上山的路很难走喔,我们要租两匹马,带上棉被、粮食、饮水和蜡烛,还得雇一位熟悉山路且能与彝族沟通的导游。否则两天内不是走不到神女山,就是先遭那地盘上的彝族流氓抢或杀。”听完,你耳根后不禁紧缩,问了松娜的看法,她一脸不容妥协的表情。一名女人冒险犯难的追寻之旅,“有一天,我将出发追寻。”不仅是她,或许也是你自己的。
    在踏进松娜阿姨家前,她只交代你一句话:“不能谈起关于‘走婚’的问题。”尽管你没有好奇到会无故去问这类问题,当然还是点头悉数照办。四川境内的摩梭村,单调,简朴,中年以上的女人几乎无法听懂汉语,男人则相对踏实努力工作,早出晚归;云南那几个旅游村落中的男人,似乎整天只会打牌,唱歌,跳舞,干点轻松的闲活。这个母系的国度里,虽然重女,却不轻男。经过八年,松娜的阿姨们都拥有自己的祖母屋了。火塘里的火从未熄灭。
    松娜带着你走临三位阿姨的家,由于语言的隔阂,你只能静静地坐在火塘边听她们讲述空白了八年光影的话,从松娜的语气和态度判断,她显然已成为真正独当一面的女人了。
    月光的触角缓缓从高崖垂壁落到树梢,屋檐,延伸至湖面,形成一座上达天听的皎亮阶梯。四面山峦波纹般微笑环围着黑夜里的泸沽湖。
    辛劳的女人们都留守在家,松娜只能宴请到表哥与舅舅们在路边吃烧烤。这场家庭聚会,并不因为多了你的存在而有生涩的气息,你意外与他们融洽得像一家人。他们尽情唱着摩梭歌迎接你的到来。两杯黄汤,你回他们“望春风”和“阿里山的姑娘”。松娜一杯杯痛饮后还一直为你挡酒,你啜了一口她就灌下一杯,你知道那绝不是一种正常的方式,尽管看了有点心疼却也不能多说些什么。
    聚会迟至子夜,才终于散去。你原本以为松娜与你都将投宿到她某个亲戚家中,但她却一步一拐地去找夜宿的地点。她醉眼晕茫地说:“谢谢你,我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跟你偷偷说一件事情,可是不要生我的气好吗?(你点着头)我的亲戚们,都以为你是孩子的爸爸。我没有向他们解释,你会生气吗?”你虽然回答“不会”,但却不知如何把话再接续下去,独自闷闷地想,为何她不跟那些亲戚们解释呢?走进房间,她整个人直趴在眠榻上没有一点声息。你躺在另一张床上辗转倒看窗外的星斗位移,竟难以成眠。
    秋天的芒草向水源头处试探,传递着信语。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所在,可否能成为追寻自己的地方呢?第二次公鸡啼鸣时,你们整装就绪,走进一片茂密的山林。
    强烈的日照,松软滑溜的泥土,陡斜的山径,荒草杂生高过膝。在翻越第三道山路时,你远远落在彝族老向导与松娜之后,他们长久在田野练就的筋肉劲腿,如深根的麦穗般饱实,坚强,完全胜过你在城市里适应平铺水泥地的弱足。
    松娜停在峭滑的土坡上,伸手拉你,这一拉,她的手却始终毫无松弛的迹象,害得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分不清楚哪种呼吸频率出了问题,手心微微冒现羞怯的汗。为什么你的手不主动抽出来?为什么她还不松手呢?你的心千头万绪在翻腾在搅动着。
    这山径或许是一条川滇茶马古道的分支。土丘裸岩上依稀可辨识出马蹄踩过的印记,你们仿佛重现古代的马帮穿梭在林间田野里,只是这次不是运输货品,而是“寻乡”——寻找那一位泸沽湖女儿心中的原乡。
    你拿出指南针与地图交叉比对,判断顺着此条小径直往北走,应该会到达四川木里地带——约瑟夫?洛克(Joseph F. Rock,1884-1962,美籍奥地利人,曾以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探险家、撰稿人和摄影家等身份,从泰缅边境进入中国云南,先后在中国西南部地区云南、四川进行二十多年之久的科学考察与探险活动)的手记曾描绘那里有牛奶般的河水,及神伟壮丽的贡嘎雪山,央迈勇雪山;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1900-1954)所描绘的《消失的地平线》一书中,所命名的“香巴拉”(香格里拉),似乎隐隐约约,也是指涉着那熠熠生辉的地带。
    老向导牵着马匹直往前走,总一副不想跟人说话的模样,只有你递上香烟时他才咧嘴笑一笑,得意翘露出鞋面上的脚拇指。
    这僻远山乡疏落的民居,大多都筑起人高的木刺围篱,当你们行过时,家犬便会突然跳出凶狠吠叫,在门首观瞻动静的主人们多是鹰眼的表情,警示意味浓重。可你们也有遇上戴着伞帽的彝族妇人,拿出竹筐中的苹果,大方供你们充饥解渴。一路上,你们都是默默地爬,用浃背的汗水取代了言语。
    “苦不苦?”松娜拿起手巾想为你拭汗,你反射动作偏开了头,接过她手中的巾条。晚间你们落脚在一处空旷的平野,升起火堆,煮水,吃着泡面。彝族向导一直催促你们多喝点水,要每人都在离火堆十米的地方洒些尿水,据说,这样一来可以对邻近的野兽宣示领地,二来还可防止孤魂野鬼无端的干扰。
    你将棉被折成两折,裹身在夹缝里,松娜闷不吭声把她的被褥移至你的顶方,对你微微笑。你一边躺着,一边心想是不是该跟她聊上几句话呢,想法还正盘旋在脑海,身体却先睡着了。
    夜时的虫鸣声大噪,你仿佛在梦中仍然可以听到,山的声音,树的呼吸,草在拔高,花在煽情,远方泸沽湖底的水汹涌无波,寂静但骚动。早晨的露水悄然凝重。你们先往北切,再往西南走。松娜意外扭伤了脚踝,但她坚持续行,咬着牙,额上的汗珠愈渗愈大,且不容你来搀扶她。她几乎要把嘴唇咬破了还硬着性子说,自己就算爬也要爬到那里。
    又再经过一天的光影,你们才终于看见神女山头飘摇的五彩旌旗。洞壁外,立着两根髹红的木柱,那洞隙只容得下一人侧身通行。老导游说,还得继续往里走百尺,才能抵达神女最私秘的部位。你和松娜擎着微弱的烛火步入洞内的甬道,彼此的咳气声清晰在两壁间回旋反复,你能感觉她是紧张的。她紧绷的心情如同初破羊水的婴儿,现在她要自那母腹中的阴道,重新上溯,返归到她曾经安然熟睡的地方。
    甬道尾端敞开一处两米长宽的空间,四面贴满各种面额纸币,最底部的岩墙上微微肿起两叶层状的折皱,表面油亮光滑,中央绽裂着细小的孔隙,还不断滑渗出滴滴甘露,那下方正好生成一碗状凹槽石盆,恰恰临接这天然的流液。你看着松娜磕倒在女阴面前虔诚闭掌祈祷,两颊上静静淌着透明的泪光,不禁莫名也感动了起来。这女阴崇拜的历史不知流传了多久,寻乡的松娜不知,老向导也不知。他们尽心地朝拜,从不多去质疑信仰的缘由。
    第四天的夕阳下,你们回到了泸沽湖畔。松娜说她终于完成自己生命中一场必然的旅行。相对于你的偶然,这何尝不是一种必然的牵引,松娜轻轻问你是否会跟她一同返回里格村。你摇头说自己将取道去湖畔东侧的草海后,将沿着宁蒗的路线回丽江准备自己另一次出发的行李。
    “这是我们最后的时间吗?你以后还会不会到泸沽湖呢?”松娜脸上泛着湖水的闪光,似乎渴盼地想听到你肯定的回答。一个终点的意识,突然点燃起你海潮般的思维,你微微领略的心,仿佛再也不能宁静。你将如何去看待,甚至去响应这短暂旅途的终站,始能合宜地证明自己这样的追求,无非是为了归航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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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记】
 
    经过一个完整的秋季,你果真踽踽独行到了拉萨。松娜曾经对你说旅途完成后,一定要拨电话告诉她那个你最后到达的地方,否则她将一直为你担心下去。
    你遵守了承诺尝试拨电话给松娜,从拉萨到云南,电话那头偏远的声音是松娜的母亲,你没说你是谁,怕她根本不记得你了。她却用生涩的语句告诉你松娜去工作了,还问“你”去哪里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当场,你竟然无言立即回答这位老母亲的问题。她为什么还记得你这位仅仅是一面之缘的过客?她为什么竟会发出那种召唤亲人似的声音?你只告诉她,你在一个很遥远遥远的地方,要经过很久很久才能回去。你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
    挂断电话,你突然意识到——所有的路途,竟都只是行过,而无所谓完成的,那未来将一直未来,似乎有一种未完整的情绪尚在等待填满。
    关于泸沽湖的女儿,她们仍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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