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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青春校园 > 《转山》在线阅读 > 正文 之十一 八宿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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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 作者:谢旺霖

之十一 八宿记事

   当你醒来想喝水,拿起瘫躺在地上的三号水瓶时,你赫然惊觉水瓶里的保温玻璃全都碎了。那约莫是你昨夜疲累恍神间,一个脚步不留意所惹的祸。你不禁忐忑地坐在床边,思索着该怎么收拾这样的残局。

    你想自首,却又担心若遇上敲竹杠的店家,岂不得吃上闷亏。那干脆到街上买只新的回来赔好了。你数着荷包里所剩无几的钱,设想着各种可能,但眼前最要紧的是,如何把水瓶安全地处理掉。打开房门,你探头观瞻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回头便拿起水瓶准备带去外边丢。但一踏出房门,你又折回来了,你还是缺少那么一点使坏的“勇气”。你决定把残骸暂搁置在床板底下。
    缴交房钱时,女服务员正持着滚烫的水壶,将水一一灌入标号的水瓶里。你趁着给她钱,伺机向她多讨了两个水瓶,心想如此便可作为住房内的障眼之用。不过你只得逞一半。女服务员并未因收了你的房钱而显得和蔼大方。她给了你一个水瓶,声量便像吵架般:“去去去。没水,再来加。”一脚差点没踹在你的屁股上。你满腔不悦地离开守门台,心里暗想着她该不会那么厉害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事吧?
    八宿县区的白马镇,较诸藏东其他县区的城镇来得齐整干净。小镇长约三百米,沿街大多是白漆的门面和一派崭新的水泥化建筑,街上还寥寥栽植了些阔叶行道树。传统藏式的木楞房居,只有在街道的两端尽头或巷里才看得到。
    太阳很大,不过在建物与路树遮阴的地方却很冷。路树上的绿叶困难地忍住不凋落。许多店家外都摆着一个方形的炉台,这样他们便可烧水泡茶,也可围坐在炉前顾店,烤火,闲聊,一举数得。拉高了衣领,你头一次在大白昼里体会到彻骨的寒冷,那却只是高原秋末迟疑的轻风罢了。
    放了自己一天假休息,仿佛好奇心也跟着休息。你在小镇上绕了一回,进入一家川菜馆,喝了一碗稀粥后,又再绕了一回,除了留意镇上有间颇具规模的警察局和邮局外,眼前一切的事物都索然无味。你走在马路中央,迎着光,后方的三轮车拖拉机猛烈地鸣放喇叭,你漫不经心地踱步着,任凭它们胡乱超车。你单人孤身的情绪似乎已走到了临界边缘。
    一间破旧的杂货店前,挂着各式大小不同颜色的水瓶,突然吸引你的目光。你在杂货店门口停下,往里看,视线一片模糊,阳光成束地流进昏黑的室内,光束上悬浮着细粒的灰尘。等习惯那屋里的晦暗,你才发觉木架上摆的食品都泊着一层灰,角落边蹲着一位中年妇女在吃饭。妇人仰起头来看你,你也看着她,她遂又闷头继续吃饭。
    你杵在门口,检视着生锈的铁丝上吊着的水瓶,有的磨损,有的外层龟裂,都没有标价。你想,若是妇人肯应个声,价钱尚可,或许挑个不坏的就跟她买。可她太有个性,始终不搭理人,你也什么都不问就离开了。死静的正午。之后你再有多次机会见到其他商店里在卖水瓶,你都只是看,像过眼即逝的橱窗。
    午睡两个小时醒来,没事可做,你突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焦虑和罪恶。你拿出明信片与笔,久久地,竟怅惘着不知能写给谁。你只好在明信片上署上H的名字地址,也许你想寄给自己,而非她吧,只是你需要找个人倾诉些无声的话,凝固的话,但该说些什么呢,给遥远的人,或遥远的你听。一场无尽的旅程。午后的招待所里,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清晰地听见。
    你细细返视着自己入藏后的生活,一波波溯洄的印象尽是,咳嗽,饥寒,无助和孤独时的表情。你想把注意力拉回,沉潜在宏壮的山川之境,却屡屡无法忘怀它加诸你身上的试炼与伤痕;想摹写农村居民的热情大方,却频频忆及遭遇顽童的石头追打与嘲谑的狼狈情景。
    去抢占一些有利的观察位置,说点欢喜的话吧,你怎么就搁浅在这些欲振乏力的片段里。你何尝不也从中攫取了成长的教训吗?回到明信片上,你一连写了三张,记录横断山脉的万般气象,记录与路边的藏民酣畅地饮食,记录一次危难之际获得的援助。虽然你意识到这些话语里不免含着些美化与造作的成分,但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你希望如此无声的书面,消解你过去,现在,未来的不快,疲惫过后,你希望一切重新带来的是宁静,平安,甚至一夜的好眠。
    寄到台湾,要多少钱?邮务员一脸疑惑望着你:“台湾!不知道耶。”他答应帮你查找,却大声嚷嚷问遍了所有同人:“你看这台湾要怎么处理?台湾要怎么处理?”工作气氛刹那活络起来,仿佛进行一场公审,也引起了在场民众的围观。有位邮务员说要请“高层”来处理,你的心不禁凉了半截。
    幸好只是邮局主任现身。主任问你:“是台湾人吗?”你想说是或否,都感到为难,只好无奈地点头,曝光了身份。他又说:“第一次看到台湾人诶,原来长得没啥差别,说的话也一样嘛。来旅游的吗?欢迎欢迎。”
    主任翻出一本厚厚的邮资范例,许久都拿不准要你贴多少钱的邮票。他搔着头说:“一元呗。”你说你在云南贴过四元,在芒康也贴过四元,怎么路走得愈远,这邮资反倒愈便宜了呢,万一贴不足,寄不到怎么办?主任顿时傻眼。
    没想到一旁热心的邮务员已然拨起电话,见他默默挂上话筒,又拨了一通,你开始紧张不安,像在等待一场宣判。终于——邮务员振奋地高声说:“台湾来的,一元。没错的!我替你拨到昌都地区的领导那咨询,又问了芒康那儿的邮局,肯定他们给你收费贵了啦。”你总算松了一口气。邮局里的人都还想跟你聊聊台湾的状况,你却只想赶紧抽腿,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几封明信片将穿过绵亘起伏的山脉,飞越平原,再飞越海峡,踏上归乡的航程,想着想着你的脚步便轻快许多。你采买隔天的饮水和干粮,仍把水瓶的事忘在一边。走出商店外,眼前不远处竟出现两位威风八面巡逻的警察。一身外地行装的你,一时走避不及,内心暗潮涌动,如果他们果真拦下你,你该怎么辩驳?你敢再拿出那张假的身份证吗?
    戴着墨镜,长发披肩,你刻意地昂起头拎着塑料袋,假装从容从警察身旁走过。他们睨了你一眼,你则头也不回地继续迈步,也不知他们此刻嘀咕些什么,或许以为你是女的。之后你机警地转入一条最近的巷里,就拔起了腿狂奔。
    场景一幕幕瞬间跳离,又骤然交织。你蹲在陌生山脉的阴影里哭泣,你怎么走也走不出来,怎么找也找不到粮食和水源。你不知道自己被谁抛弃了,饿得双眼发晕,视线在晃摇,在缩小,扭曲变形。正当你几乎气力放尽的一刻,你看见一只跛脚的山羊,孤落地伫立在纹的断崖上无声地叫唤,几近无声的。你奋力爬向它,你见到它居然也露出惶恐求援的神情。你饿到了极点,其实有更多是出于对饥渴的恐惧,于是你一手抓在它弯弧的羊角上,一刀刺进了它的咽喉,瞬间温热的血就有如蛛网般洒溅在你的脸上。
    血光夺目逼真,还留有淡淡的血腥。你睁眼时,窗外泻进一匹橙色的阳光,打在你的脸上,你的胸口还紧紧噗吱噗吱跳动着。这场梦似乎比所有的现实还要真实,你为自己尚处在物质无虞的商业聚落里而感到微微的庆幸。
    临走前,你拿出水瓶左思右量,确认它再怎么也无法塞进单车的驮袋里,你便把水瓶又留在床板下。你想这样也好,至少不会被误当成小偷,期盼那不久之后,服务员清扫时能发现它,进而体谅你这穷困旅者的无心之过。
    出了招待所,你左转而去,心情有些复杂,你一面自责,一面却希望自己能尽快顺利地脱离现场,这当中夹藏着一点卑鄙、龌龊和刺痛的兴奋。你愈想,双手就抖了起来,且不由自主地连续打了几个齿颤,像放完尿体温下降的反应。
    快速滑过一段笔直陡长的下坡,强风略微吹醒你纠结的脑袋。你停下车,想回望八宿县城最后一眼,但它已远远地隐身在山脉之后,你想,别再挣扎了,现在再想回头认错,也为时已晚了。你觉得你成功逃跑后,对自己的谴责似乎才正要开始。它恍如隔世之事,却又近得贴在脸颊。你强逼着自己别再回头望了。
    离开八宿辖区,接续六十多公里,将一路上行到四千五百多米博舒拉岭上的安久拉山口。这条路段通达九十二公里然乌之前,都是新铺的柏油。随着步伐踏转,周围风景渐次荒凉,一旁水道也渐次呈现涓涓的流网状,再随着高度爬升,你的背已溽湿,额头密密涌着细汗。你谨慎调节着左右两手的变速器,保持适当节奏的呼吸,转速,仿佛一切的事情皆可如此转过,淡忘。
    你靠在路边喝水时,一辆吉普车猛然从后方高速驶过。你不禁叹首望着它想,如果那样的飙速可以给你十分之一,你就不用总是再煞费心神,还要与自己体力不断交抗。
    吉普车不知为何在距离你百米前的路旁停下,几秒钟,车上的人都不见动静,也不见车子有何故障迹象。你环视渺无人烟的四周思忖,那司机该不会是想来帮你打气或致敬的吧。吉普车没有驶离,你也按捺着不动。终于有一位盘着绿松石微胖的中年藏妇,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走下车子。
    阳光大剌剌地扎在你的眼上,那胖妇的步伐似乎针对着你来,你站在原地想,如果她真的走过来,该如何跟她招呼呢?
    胖妇一到你面前,蓦地一手就抓在你的车把,批头痛骂:“你跑啥跑?为啥跑呢?鬼鬼的,我早知不对劲,该死的,扒子。”你被她轰得一脸茫然,根本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她边骂边剧烈地扯着你的车头,你猝然像被一阵雷劈,啊!想起了水瓶。你支支吾吾了半晌,好不容易说出的第一句话:“勿系哇啦(不是我啦)!”(情急之下闽南语竟脱口而出。)
    胖妇伸起另一只手,你以为她当场要呼你一个巴掌,反射地偏开头。她却只拉着你的手腕说:“走,说不是你。不是你就去,去,跟我去公安局说。”你听到“公安局”三个字,便如火烧屁股般,“那那,那你要怎么样?我急着赶路,你不要耽误我啦。”
    “不去,那赔钱,”她摊开手掌愤怒不平地说。前方的司机一脸横恶,倚在车门旁抽烟,远远程看着你们俩的举动,你想,你这次势必得被狠狠宰一顿。
    你说:“又不是我。赔,也赔给你啦,多少?”她掀出两根手指,你听到二什么,不清楚。你强硬地对她叫:“你不放开我,我怎么拿钱。(到底是二十元,还是二百元?)”皮夹里正巧夹着一张淡棕色的二十元,你便半疑地抽出来给她。胖妇抓了钱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你一直等到看着吉普车掉头,扬尘而去,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二十元。
    区区二十元的事,你内心的犹豫和煎熬,早远远超过这种计价。你感到自己尊严荡然无存,她骂你扒子诶。你想,如果妇人强要你拿出两百元(你的现金只剩六百多元),你依然会乖乖就范。
    重回骑行路上,你反复钻着牛角尖懊悔着自己愚蠢的行径,又觉得他们竟也如此荒谬——为了二十元,居然可以在不知你往何去处的情况下,驱车追赶你十多公里路(值得吗?那油钱可能不止这些钱)。你被他们逮住,难道是注定的事吗?你当初应该毁尸灭迹的。你若走别的岔道呢。你为什么对她的模样一点印象也没有。幸好不是警察来抓你……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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