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谏格虎赋

　　孔臧

　　孔臧（约前201—前123年间），西汉辞赋家。鲁国（今山东曲阜）人，孔子十一代孙，孔安国从兄，汉蓼夷侯孔藂之子。文帝九年（前171）嗣父爵。武帝元朔元年（前128），为太常，礼赐如三公。《汉书·艺文志》记载孔臧有文十篇，赋二十篇，今不传。《隋书·经籍志》著录有集二卷。

　　《孔丛子》载有《谏格虎赋》《杨柳赋》《鸮赋》《蓼虫赋》四篇，李学勤先生说：”《孔丛子》一书可以说是孔氏家学的学案，由孔子一直记到孔季彦。“孔季彦为东汉安帝时人，延光三年（124）卒，《孔丛子》一书的最后编定为孔季彦之下一代。所收文献，应属可靠（参李学勤《简帛佚书与学术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380—384页）。詹安泰、容庚著《中国文学史》说：”此赋的体制和风格论，这些赋和（汉）初期各家的赋非常类似，谅非后人所能虚模的。“则此四篇赋为孔臧所作，可以无疑。

　　帝使亡诸大夫问乎下国［1］。下国之君，方帅将士于中原［2］。车骑骈阗［3］，被行冈峦［4］。手格猛虎［5］，生缚貙犴［6］。昧爽而出，见星而还［7］。国政不恤［8］，惟此为欢［9］。乃夸于大夫曰：”下国鄙，固不知帝者之事。敢问天子之格虎，岂有异术哉？“［10］大夫未之应。因又言曰［11］：”下国褊陋［12］，莫以娱心［13］，故乃辟四封以为薮［14］，围境内以为林。禽鸟育之，驿驿淫淫［15］。昼则鸣嚾［16］，夜则嗥吟。飞禽起而日鹥［17］，走兽动而雷音。犯之者其罪死，惊之者其刑深［18］。虞侯苑令，是掌厥禁［19］。于是分幕将士，营遮榛丛［20］。戴星入野，列火求踪［21］。见虎自自［22］，乃往寻从［23］。张罝纲［24］，罗刃锋［25］。驱槛车［26］，听鼓钟。猛虎颠遽［27］，奔走西东。悕骇内怀，迷冒怔忪［28］。耳目丧精［29］，值网而冲［30］。扃然自缚［31］，以丝组，斩其爪牙。支轮登较［32］，高载归家。孟贲被发嗔目［33］，蹂猾纷华［34］。都邑百姓，莫不于迈［35］。陈列路隅，咸称万岁。斯亦畋猎之至乐也！［36］“大夫曰：”顺君之心乐矣［37］，然非乐之至也，乐至者，与百姓同之之谓也［38］。夫兕虎之生，与天地偕［39］。山林泽薮，又其宅也。被有德之君［40］，则不为害。今君荒于游猎［41］，莫恤国政。驱民入山林，格虎于其廷［42］。妨害农业，残夭民命。国政其必乱，民命其必散。国乱民散，君谁与处？以此为至乐，所未闻也。“于是，下国之君乃顿首［43］，曰：”臣实不敏，习之日久矣［44］。幸今承诲［45］，请遂改之。“

　　（《孔丛子》卷七，《四部丛刊》本）

　　［1］亡诸大夫：本无此大夫，因此以”亡诸大夫“为其命名。这是汉赋中常用的一种给赋中角色命名的办法，如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中的”子虚“、”乌有“、”亡是公“一样。　下国：诸侯国。

　　［2］中原：原野之中。

　　［3］骈（pián）阗（tián）：亦作”骈田“□”骈填“，聚集、罗列，形容众多。《文选·张衡〈西京赋〉》：”麀鹿麌麌，骈田偪仄。“薛综注：”骈田偪仄，聚会之意。“刘良注：”骈，谓骈列于田，以相偪侧。“《文选·何晏〈景福殿赋〉》：”离背别趣，骈田胥附。“吕向注：”骈填，多貌。“

　　［4］被行：遍布。　冈峦：山冈。

　　［5］格：搏斗、格杀。《逸周书·武称》：”追戎无恪，穷寇不格。力倦气竭，乃易克。“格，斗之意。

　　［6］生缚貙（chū）犴（àn）：活捉貙犴。貙、犴，两种猛兽名。《尔雅·释兽》：”貙似狸。“注：”今貙虎也，大如狗，文如貍。“犴，古时生于北地的野狗。

　　［7］昧爽：拂晓时分，天尚未完全亮时。《书·牧誓》：”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

　　［8］恤（xù）：顾虑、忧虑。《国语·晋语一》：”君欲勿恤，其可乎？若大难至而恤之，其何及矣。“韦昭注：”恤，忧也。“

　　［9］惟：仅仅，只。

　　［10］鄙：浅陋、鄙贱。□固：原。□异术：特别的办法。

　　［11］因：于是。

　　［12］褊（biǎn）陋：狭小偏远。

　　［13］虞心：娱乐，使心情欢娱。

　　［14］四封：四面疆界。《管子·中匡》：”爱四封之内，而后可以恶竟外之不善者。“　薮：大泽。

　　［15］驿驿淫淫：连续不断地行走。形容林中动物、鸟类之多。驿驿，连续不断貌。《晋书·文苑传·成公绥》：”乃吟咏而发叹，声驿驿而响连。“淫淫，行进貌。《文选·司马相如〈子虚赋〉》：”车按行，骑就队，乎淫淫，般乎裔裔。“郭璞注引司马彪曰：”皆行貌也。“

　　［16］嚾：呼唤、喊叫。《玉篇·口部》：”嚾，与’唤‘同。“

　　［17］鹥（yī）：同”翳“，遮蔽、隐没。”日鹥“即”日翳“，即把太阳遮蔽。《楚辞·离骚》：”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王逸《楚辞章句》注：”翳，蔽也。“

　　［18］深：重、严酷。汉陆贾《新语·至德》：”岂恃坚甲利兵，深刑刻法，朝夕切切而后行哉？“

　　［19］虞侯：为君王守山泽的官员。《左传·昭公二十年》：”薮之薪蒸，虞候守之。“孔颖达疏：”水希曰薮，则薮是少水之泽，立官使之候望，故以虞候为名也。“苑令：掌管园林的官员。苑在古代是养禽兽、植林木的地方，后多指帝王或贵族的园林。　禁：牢，这里指圈养野兽的圈栏。《管子·五行》：”天子出令，命祝宗选禽兽之禁。“尹知章注：”禁，谓牢。“

　　［20］营遮：围住以阻拦。古代围猎通常是很多人包围某个区域，拦截野兽。

　　［21］戴星：顶着星星。喻早出或晚归。　列火：即”烈火“，焚烧。

　　［22］自自：应为”自来“。《子汇》本、《指海》本、汉魏丛书本均作”自来“。来自、由来，即从哪里来。这里可以理解为踪迹。

　　［23］从（zōng）：通”踪“。踪迹。《史记·刺客列传》：”重自刑以绝从。“裴骃《集解》：”本为严仲马报仇说，爱惜其事，不令漏泄以绝其踪迹。“

　　［24］张：设置。罝纲：即”罝网“，捕兽的网。

　　［25］罗：广布。

　　［26］槛车：古代狩猎时用来装猎物的车。槛，关动物的笼子、栅栏。

　　［27］颠遽：急忙逃跑。

　　［28］悕骇内怀，迷冒怔（zhēnɡ）忪（zhōnɡ）：悕，《子汇》本、《指海》本作”怖“。野兽因为惊恐而迷惑混乱。古代王公贵族打猎时通常采用围猎的方式。众人漫山遍野地追逐野兽，并大声呼喊，有时还借助锣鼓制造噪音，使野兽因惊惧而迷乱，这样就便于人们捕获猎物。迷冒，即迷瞀，迷惑、迷乱。怔忪，因心悸而发愣、反应迟缓。

　　［29］精：敏锐。

　　［30］值网：触网。值，遇到、碰上。《庄子·知北游》：”明见无值。“成玄英疏：”值，会遇也。“

　　［31］扃然自缚：扃，《子汇》本、《指海》本作”局“，身体蜷缩起来的样子。局，同”跼“□”缚“以下，《子汇》本、《指海》本有”或只或双，车徒抃赞，咸称曰工，乃缚“十四字。

　　［32］较（jué）：车厢两旁横木，跨于上者，其长与车箱等。命士以上一较，卿以上重较。

　　［33］孟贲：人名，古代勇士，亦称孟说。《东周列国志》说：”有齐人孟贲字说，以力闻，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狼，发怒吐气，声响动天。“《史记·秦本纪》记载：”武王有力好战，力士任鄙、乌获、孟说皆至大官。王与孟说举鼎绝膑死，族孟说。“□被发：披发。　嗔（chēn）目：因发怒而睁大眼睛。

　　［34］蹂猾：凌乱。纷华：本意为繁华、富丽。此处引申为凌乱无序。

　　［35］迈：远行。

　　［36］斯：这。　至乐：最大的快乐。

　　［37］顺君之心乐：这不过是你放纵自己得到的快乐。这是亡诸大夫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

　　［38］然则乐之至也者，与百姓同之之谓也：最大的快乐应该是与民同乐。乐之至，快乐的极致。

　　［39］兕（sì）：雌的犀牛。此处以”兕虎“指代野生动物。　偕：和谐。

　　［40］被：通”彼“，那些。《荀子·宥坐》：”乡者赐观于太庙之北堂，吾亦未辍，还复瞻被九盖皆继，被有説邪？“杨倞注：”被，皆当为’彼‘。“

　　［41］荒：放纵迷乱，逸乐过度。

　　［42］格：斗。□廷：指山林。

　　［43］顿首：古代礼节，以头叩地。

　　［44］不敏：不聪明。　习：习惯这样做，即以斗虎为乐。

　　［45］承诲：承蒙教诲。

　　评

　　此赋通过天子派往诸侯国的亡诸大夫与诸侯国国君的对话，阐述了与民同乐才是至乐的治国道理。而为所欲为，耽于畋猎，贪图一时快乐，最终将不免国乱民散、一国之君变成孤家寡人的结局。其中可以明显看出儒家思想的影响。通篇采用主客问答，在体式上与散体大赋已经非常接近。

　　《谏格虎赋》虽说是一篇小赋，但是却具有散体大赋的某些特点，如虚设的主客问答、铺张扬厉的叙述，与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赋》有显著相似之处。

　　畋猎是古代王公贵族喜爱的一项娱乐活动，但是它的弊端却很显然，首先是荒废政事，其次给老百姓带来沉重的负担，有时甚至影响农业生产。而王公贵族却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因此一些正直文人常常著文给予善意、委婉的批评。《谏格虎赋》即是这样一篇赋文。文章所述事件由天子派使臣去考察下国引出。当使臣到达时，下国之君正带领将士在原野上与野兽”酣战“。使臣亡诸大夫看到的情景是”车骑骈阗，被行冈峦，手格猛虎，生缚貙犴。昧爽而出，见星而还“。下国之君不恤国政，唯以畋猎为乐。看到天子的使臣，这位下国之君忍不住要向他夸耀自己园林之大，畋猎条件之优越。对他来说全国都是他的猎场：”四封以为薮，围境以为林。“国君本应以爱民为己任，可是这位下国之君却爱兽超过爱民，在其林薮中的野兽、鸟类不能受到惊吓、侵犯，否则要处以严刑重罚。可是他真的爱护那些林中的生命吗？不是。鸟兽也不过是他取乐的工具而已。你看，畋猎过程中，”猛虎颠遽，奔走西东。怖骇内怀，迷冒怔忪。耳目丧精，值网而冲。局然自缚“。被抓住后，”乃缚以丝组，斩其爪牙“。残酷、血腥！哪里可见丝毫仁爱之心？因此，亡诸大夫听完之后，不动声色，却一针见血指出，这种所谓的”至乐“不过是放纵君心、为所欲为。而”乐之至也者“，乃是”与百姓同之之谓也“。同时，他还指出，鸟兽也是宇宙间生灵之一，它们以天地为其宅，与万物和谐共处，遇到有德之君，不以畋猎为乐，则可悠然自得。言外之意，遇上耽于畋猎之乐、不体恤国政的昏君庸主，连鸟兽都不得安生，何况人民？寥寥数语让这位以畋猎为乐的君主羞愧不已，顿首认错。

　　全文以四六言为主，对狩猎过程的描写生动形象、栩栩如生。龚克昌先生《全汉赋评注》认为，此赋早于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因此，虽然没有《子虚》《上林赋》精致、宏大，但其开创之功却不可抹杀。

　　（杨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