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文木赋

　　刘胜

　　刘胜（？—前112），西汉景帝刘启之子，武帝刘彻异母兄。景帝时被封为中山王，谥靖王。汉武帝初立，众大臣因为七国之乱的教训，对诸侯王百般挑剔，动辄指责其过失。建元三年（前138年），刘胜与诸王一起到长安朝见，汉武帝设宴款待，刘胜闻乐即哭。武帝问其缘故，胜借机控诉国相吹毛求疵，屡进谗言。此番诉说文辞雄壮，条理分明。武帝于是要求有司不得再欺凌诸侯王。一时之间，刘胜被誉为”汉之英籓“。现存《闻乐对》《文木赋》。传在《汉书》卷五十三。

　　《古文苑》卷三载此赋前序曰：”鲁恭王得文木一枚，伐以为器，意甚玩之。中山王为赋。“赋后又云：”恭王大悦，顾盼而笑，赐骏马二匹。“司马迁《史记·五宗世家》记载：”（鲁恭王）好治宫室苑囿狗马，季年好音。“而《汉书·景十三王传》亦说刘胜耽于犬马声色，乐酒好内。可见二人性格相投。此事应非虚构，《文木赋》当非伪作。

　　文木，指有用的、上好的木材，与不成材的散木相对。《庄子·人间世》：”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或以为文木为木的名称，此种树木木质细密，色黑如水牛角，产于东南亚地区。《文木赋》即咏文木而有所寄托而作。

　　丽木离披［1］，生彼高崖。拂天河而布叶［2］，横日路而擢枝［3］。幼雏羸［4］，单雄寡雌［5］，纷纭翔集，嘈嗷鸣啼［6］。载重雪而梢劲风［7］，将等岁于二仪［8］。巧匠不识，王子见知［9］。乃命班尔［10］，载斧伐斯［11］。隐若天开，豁如地裂［12］。华叶分披，条枝摧折［13］。既剥既刊［14］，见其文章［15］。或如龙盘虎踞［16］，复似鸾集凤翔［17］。青紫绶［18］，环璧圭璋［19］。重山累嶂［20］，连波叠浪［21］。奔电屯云［22］，薄雾浓雰［23］。宗骥旅［24］，鸡族雉群［25］。蠋绣鸯锦［26］，莲藻芰文［27］。色比金而有裕［28］，质参玉而无分［29］。裁为用器［30］，曲直舒卷。修竹映池，高松植［31］。制为乐器，婉转蟠［32］。凤将九子，龙导五驹［33］。制为屏风，郁岪穹隆［34］。制为杖几，极丽穷美。制为枕案，文章璀璨［35］，彪炳焕汗［36］。制为盘盂，采玩踟蹰［37］。猗欤君子，其乐只且［38］。

　　（《古文苑》卷三，《四部丛刊》本）

　　［1］丽木：即题目中所说的文木。离披：植物长长的枝条纷披而下垂。

　　［2］天河：银河。庾信《镜赋》：”天河渐没，日轮将起。“此句形容文木之高，枝叶似乎触摸到了天上的银河。

　　［3］日路：犹日道。太阳运行的轨迹。唐王勃《梓州郪县灵瑞寺浮图碑》：”飞廉按辔，定枢臬于风衢；羲和顿策，揆钩绳于日路。“　擢（zhuó）枝：拔枝。此指植物生长。

　　［4］雏：指小鸟。　羸（léi）（kòu）：刚出生的瘦弱小鸟。羸，瘦弱。《国语·鲁语上》：”饥馑荐降，民羸几卒。“韦昭注：”羸，病也。“，刚出生尚在哺食中的小鸟。《国语·鲁语上》：”鸟翼卵，虫舍蚳蝝。“韦昭注：”翼，成也。生哺曰，未乳曰卵。“

　　［5］单雄寡雌：孤单的雄鸟、雌鸟。

　　［6］嘈嗷：象声词。形容鸟叫声喧闹杂乱。晋王鉴《七夕观织女》诗：”云韶何嘈嗷，灵鼓鸣相和。“

　　［7］载：承受。《易·坤》：”坤厚载物，德合无疆。“　梢：名词用作动词，意为文木的枝梢抵挡着劲风。

　　［8］将等岁于二仪：文木与天地同寿。等岁，同样的寿命。二仪，指天与地。曹植《惟汉行》：”太极定二仪，清浊始以形。“一说”二仪“指日、月。

　　［9］巧匠不识，王子见知：这样优质的树木，那些所谓的能工巧匠却没有辨认出来，但是王子（这里指鲁恭王刘馀）却发现了它的与众不同。

　　［10］班尔：指鲁班和王尔，均为古代能工巧匠，因此常被相提并论。宋玉《笛赋》：”乃使王尔、公输之徒，合妙意，角较手，遂以为笛。“王尔生平不详。鲁班，传说为春秋时鲁国人，姓公输，名班（般），技艺高超，发明众多，被后世尊为建筑工匠的祖师。《孟子·离娄上》：”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赵岐注：”公输子，鲁班，鲁之巧人也。“

　　［11］载斧伐斯：拿着斧子砍伐。斯，劈开。《诗·陈风·墓门》：”墓门有棘，斧以斯之。“《毛传》：”斯，析也。“

　　［12］隐若天开，豁如地裂：形容砍伐声音之大，如天崩地裂。隐、豁分别指远听和近听。

　　［13］华叶分披，条枝摧折：被砍伐后的文木，花叶散乱，枝条断折。华，同”花“。分披，披散。

　　［14］既剥既刊：剥、刊即砍斫，削除。均指对文木进行加工。《周礼·秋官·柞氏》：”夏日至，令刊阳木而火之；冬日至，令剥阴木而水之。“郑玄注：”刊、剥互言耳，皆谓斫去次地之皮。“整句意为：于是又去皮又砍削。既，语气词。

　　［15］见其文章：它（文木）的纹理显露出来。见，同”现“。文章，交错纵横的花纹。《后汉书·张衡传》：”文章焕以粲烂兮，美纷纭以从风。“此处指树木的纹理。

　　［16］龙盘虎踞：指纹理斑斓。此句至”莲藻芰文“句，均描写文木的纹理蜿蜒曲折，五彩斑斓，可以想象为各种图案。

　　［17］鸾、凤：均为古代传说中的吉祥之鸟。《山海经·西山经》：”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楚辞·九章·涉江》：”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王逸《楚辞章句》说：”鸾、凤，俊鸟也。有圣君则来，无德则去，以兴贤臣难进易退也。“

　　［18］青（ɡuā）：青色的绶带。《史记·滑稽列传》：”佩青出宫门。“裴駰《集解》引徐广说：”青绶。“

　　［19］环璧圭璋：玉器，区别在于各自形状不同。环为圆圈，璧平圆，中间有孔；圭同”珪“，上尖下方；璋为半珪之形。

　　［20］重山累嶂：山峰重叠层接，连绵不绝。嶂，形容山峰高耸如屏障。《文选·沈约〈钟山诗应西阳王教〉》：”郁律构丹，崚嶒起青嶂。“吕向注：”山横曰嶂。“

　　［21］连波叠浪：波浪层层叠叠，连绵不绝。

　　［22］奔电屯云：这句是说树木的纹理如闪电，又像积聚的云气。《列子·周穆王》：”化人之宫……望之若屯云焉。“

　　［23］雰（fēn）：雾气。《文选·张衡〈四愁诗〉序》：”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雰为小人。“吕延济注：”雰，气也。“

　　［24］（jiā）宗骥旅：成群的鹿和马。宗、旅，名词作形容词，多、成群。牡鹿。骥，骏马。

　　［25］雉：鸟名。俗称野鸡。雄者毛羽美丽，尾长，可做饰品。雌者尾较短，灰褐色。善走，不能远飞。肉味鲜美。明李时珍《本草纲目·禽二·雉》：”雉，南北皆有之，形大如鸡，而斑色绣异。雄者文采而尾长，雌者文暗而尾短。“　族、群：与上文”宗“、”旅“用法相同，均为名词做形容词，多、成群之意。

　　［26］蠋（zhú）绣鸯锦：是说树木的纹理如蠋虫而蚀，如有鸳鸯纹饰的锦缎。蠋绣，蠋虫蚀木而成的错杂纹理，因其有如刺绣，故称。蠋，鳞翅目昆虫的幼虫，色青，形似蚕，大如手指。

　　［27］莲藻芰（jì）文：树木的纹理如荷花，似水藻，像菱角。芰，古书上指菱。一年生水生草本植物，花白色，果实俗称菱角。《国语·楚语上》：”屈到嗜芰。“韦昭注：”芰，蔆也。“”蔆“即”菱“。文，通”纹“。

　　［28］色比金而有裕：色彩比金子还要明亮。裕，宽裕、富足。

　　［29］质参玉而无分：质地和玉难分高下。参玉，参照玉，意即与玉相比。

　　［30］裁：原意为剪裁，这里指加工。

　　［31］高松植（yǎn）：松树高耸于山顶。山，山顶。《诗·大雅·公刘》：”陟则在，復降在原。“《毛传》：”，小山，别于大山也。“朱熹《诗集传》：”，山顶也。“

　　［32］婉转蟠：音声抑扬起伏，曲折动听。蟠，亦作”蟠纡“。曲折貌，此处指音声高低相谐。《文选·马融〈长笛赋〉》：”蚡缊蟠纡，冤蜿蟺。“吕向注：”声相乣乱之貌。“

　　［33］凤将九子，龙导五驹：此处应指用佳木做成的乐器演奏的音乐美妙动听，或高亢入云，如凤凰带领雏凤高翔于天空，或低回如幽虬率领龙子潜游于深渊。

　　［34］郁岪（fú）穹（qiónɡ）隆：言屏风曲曲折折。郁岪，亦作”岪郁“，泛指曲折。林纾《祭高梧州文》：”我将二子，亦来湖居，同穷西溪，十里菰蒲，花坞岪郁，竹路盘纡。“穹隆，弯曲而长貌。《文选·张衡〈西京赋〉》：”于是钩陈之外，阁道穹隆。“李善注：”穹隆，长曲貌。“

　　［35］文章璀璨：纹理鲜明。璀璨，色彩鲜明亮丽。《文选·曹植〈洛神赋〉》：”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张铣注：”璀粲，明净貌。“

　　［36］彪炳焕汗：光彩四溢。彪炳，文采焕发貌。李白《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文章彪炳先陆离，应是素娥玉女之所为。“焕汗，遍布、四溢。《文选·刘峻〈辩命论〉》：”焕汗于后叶。“张铣注：”焕汗，流布貌。“

　　［37］采玩：拿来把玩、欣赏。　踟（chí）蹰（chú）：原指徘徊、缓行不前。此处引申为把玩不已，爱不释手。

　　［38］猗（yī）欤（yú）：亦作”猗与“。表感叹的语气词。表示赞美。《诗·周颂·潜》：”猗与漆沮，潜有多鱼。“郑玄笺：”猗与，叹美之言也。“班固《东都赋》：”猗欤缉熙，允怀多福。“　只且（jū）：表感叹的语气词。张衡《西京赋》：”盤于游畋，其乐只且。“

　　评

　　此赋表面为咏物，实借文木的遭遇——初被工匠遗弃，后被王子慧眼相识，得以重用，针砭贤才见弃的社会现象。赋以夸张的言辞首先描写文木的生长环境：深山高崖，小鸟相伴，风霜侵凌。这似乎在喻示文木生长历程的艰辛。但是，历经坎坷的文木却长得枝繁叶茂，挺拔峭劲。因此，它虽然被平庸的工匠忽略，最终却还是得到了独具慧眼的王子的赏识，或为乐器，或为杖几，或为枕案，或为盘盂。而无论制成何种物件，文木都显示出它出类拔萃、超群脱俗的品质。而非浪得虚名，名不副实。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各得其所，这是古代社会贤能之士的最大愿望。可是正如唐代大文学家韩愈所说，千里马常有，伯乐却不常有。因而文木的美好结局只不过是作者寄予的一种人生理想而已。

　　整篇赋文以四六句为主，多用比喻、对偶、排比等修辞手法。其中对文木纹理形象生动的描写是全文的点睛之笔。作者或将其比做龙盘虎踞、鸾集凤翔，或比做重山累嶂、连波叠浪，又有奔电屯云、薄雾浓雰。这些喻体不但新颖贴切，而且气象宏大。全文因为比喻的使用而形象生动，因为排比的使用而气势磅礴。

　　（杨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