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北征赋

　　班彪

　　班彪（3—54年），字叔皮，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市东北）人，东汉史学家、文学家。班彪是世家子弟，其祖父多为汉廷大官，他是班固和班昭的父亲，班倢伃的侄子。班彪二十馀岁，适逢王莽篡汉和绿林、赤眉起义，王莽失败，刘玄称帝，天下动荡不安。因此他离开长安，避难天水，依附隗嚣，不受礼遇。后来他感到隗嚣必败，便转往河西归附大将军窦融，并劝说窦融支持光武帝刘秀。刘秀重其才名，称帝后，任班彪为徐县令，后因病免官。后为望都长，卒于任。

　　班彪才高而好述作，专心史籍。以《史记》所记史实止于汉武帝太初年间，于是收集史料，作《史记后传》六十馀篇，后由其子女班固和班昭在此基础上修成《汉书》。班彪有赋、论、奏、书九篇，今存《北征赋》和《览海赋》（《艺文类聚》卷八）、《冀州赋》（《艺文类聚》卷六）之残篇。

　　《北征赋》记叙了作者因避难而北行的历程，表达了怀古伤乱的感叹，抒发了安贫乐道的情怀。浦铣《复小斋赋话》云：“班叔皮《北征赋》，妙在有议论，有断制，不则一篇述征记，有何意味？”

　　余遭世之颠覆兮［1］，罹填塞之阨灾［2］。旧室灭以丘墟兮［3］，曾不得乎少留［4］。遂奋袂以北征兮［5］，超绝迹而远游［6］。

　　朝发轫于长都兮［7］，夕宿瓠谷之玄宫［8］。历云门而反顾［9］，望通天之崇崇［10］。乘陵冈以登降［11］，息郇邠之邑乡［12］。慕公刘之遗德［13］，及《行苇》之不伤［14］。彼何生之优渥［15］，我独罹此百殃［16］。故时会之变化兮［17］，非天命之靡常［18］。

　　登赤须之长坂［19］，入义渠之旧城［20］。忿戎王之淫狡［21］，秽宣后之失贞［22］。嘉秦昭之讨贼［23］，赫斯怒以北征［24］。纷吾去此旧都兮［25］，迟迟以历兹［26］。遂舒节以远逝兮［27］，指安定以为期［28］。涉长路之绵绵兮［29］，远纡回以樛流［30］。过泥阳而太息兮［31］，悲祖庙之不修［32］。释余马于彭阳兮［33］，且弭节而自思［34］。日晻晻其将暮兮［35］，睹牛羊之下来［36］。寤旷怨之伤情兮［37］，哀诗人之叹时［38］。

　　［1］颠覆：倾跌败坏，这里指时局动荡不安。

　　［2］罹（lí）：遭遇。填塞：道路被堵塞不通，比喻政治混乱。阨：同“厄”，厄灾，困苦灾难。

　　［3］旧室：汉室，指前汉王朝。丘墟：废墟。

　　［4］曾：乃，竟。少留：稍事逗留。

　　［5］奋袂（mèi）：举起袖子，形容奋发的样子。北征：北游。

　　［6］超：越过。绝迹：没有人迹的地方。

　　［7］轫（rèn）：停车时用以阻止车轮转动的一块木头，行车时先把它移去，所以“发轫”引申有启程的意思。长都：长安，在今西安西北。

　　［8］瓠（hù）谷、玄宫：都是地名，在今西安西。一说瓠谷是谷名；玄宫指甘泉宫，故址在今陕西淳化县西北甘泉山。

　　［9］云：即云阳县，在今陕西淳化县西北。云门，云阳县城门。反顾：回头张望。

　　［10］通天：台名，在甘泉宫中。崇崇：高峻貌。

　　［11］乘：登。陵：大土山。登降：或上或下。

　　［12］郇（xún）邠（bīn）：地名，《汉书·地理志》：右扶风（故址在今西安市西北）栒县有豳乡。郇，同“栒”；邠，同“豳”。

　　［13］公刘：周人的远祖，曾率周族迁到豳地安居。

　　［14］行苇：生于路旁的苇。《诗·大雅·行苇》：“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大意是说不要让牛羊践踏伤害了路旁的苇。《毛诗序》：“《行苇》，忠厚也。周室忠厚，仁及草木。”相传这首诗为公刘所作。

　　［15］优渥（wò）：优厚丰裕。

　　［16］罹：遭。百殃：种种祸害。

　　［17］时会：时运。

　　［18］靡常：无常。

　　［19］赤须：坂名，李善《注》：“赤须坂在北地郡（所辖范围包括今甘肃东部和宁县南部一带）”。

　　［20］义渠：春秋战国时西戎国名，亦为城名，在今甘肃庆阳西南，其地当时亦属北地郡。

　　［21］忿（fèn）：怨恨。戎王：义渠戎王。狡：狡诈。

　　［22］秽：不洁，此为意动用法，“以……为秽”。宣后：宣太后，昭襄王母，楚人。

　　［23］嘉：赞赏。秦昭：秦昭襄王。

　　［24］赫斯怒：勃然发怒。《史记·匈奴列传》：“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

　　［25］纷：心绪纷乱。

　　［26］：两旁驾车的马，也叫骖。迟迟：缓行。历兹：至此。

　　［27］舒节：驱车疾驰之意。节，车行的节度。远逝：远行。

　　［28］安定：汉郡名，治所在高平（今宁夏固原）。期：期望的地点，即目的地。

　　［29］绵绵：延绵不断。

　　［30］纡（yū）回：曲折。樛（jiū）流：曲折盘旋。

　　［31］泥阳：汉置县名，属北地郡，在今甘肃宁东。

　　［32］祖庙：据《汉书》，班彪的祖先在秦始皇末年避乱于楼烦，所以泥阳县有班氏之庙。

　　［33］释：开放。彭阳：汉置县名，属安定郡，治所在今甘肃省镇原县。

　　［34］弭（mǐ）节：停车。

　　［35］晻（yǎn）晻：不明亮貌。

　　［36］牛羊之下来：语出《诗·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37］寤：通“悟”，理解。旷怨：旷夫怨女，即老年而无偶的男女。

　　［38］叹时：伤叹时世。

　　越安定以容与兮［1］，遵长城之漫漫［2］。剧蒙公之疲民兮［3］，为强秦乎筑怨［4］。舍高亥之切忧兮［5］，事蛮狄之辽患［6］。不耀德以绥远［7］，顾厚固而缮藩［8］。首身分而不寤兮［9］，犹数功而辞諐［10］。何夫子之妄说兮［11］，孰云地脉而生残［12］。登鄣隧而遥望兮［13］，聊须臾以婆娑［14］。闵獯鬻之猾夏兮［15］，吊尉邛于朝那［16］。从圣文之克让兮［17］，不劳师而币加［18］。惠父兄于南越兮［19］，黜帝号于尉佗［20］。降几杖于藩国兮［21］，折吴濞之逆邪［22］。惟太宗之荡荡兮［23］，岂曩秦之所图［24］。

　　高平而周览［25］，望山谷之嵯峨［26］。野萧条以莽荡［27］，迥千里而无家［28］。风猋发以漂遥兮［29］，谷水灌以扬波［30］。飞云雾之杳杳［31］，涉积雪之皑皑［32］。雁邕邕以群翔兮［33］，鹍鸡鸣以哜哜［34］。游子悲其故乡［35］，心怆悢以伤怀［36］。抚长剑而慨息［37］，泣涟落而霑衣［38］。揽余涕以於邑兮［39］，哀生民之多故［40］。夫何阴曀之不阳兮［41］，嗟久失其平度［42］。谅时运之所为兮［43］，永伊郁其谁愬［44］。

　　乱曰［45］：夫子固穷，游艺文兮［46］。乐以忘忧，惟圣贤兮［47］。达人从事，有仪则兮［48］。行止屈申，与时息兮［49］。君子履信，无不居兮［50］。虽之蛮貊，何忧惧兮［51］。

　　（胡克家刻李善注《文选》）

　　［1］越：越过。容与：缓慢行进。

　　［2］遵：循。漫漫：同“曼曼”，绵长貌。

　　［3］剧：甚，过分。蒙公：蒙恬，秦将，曾督筑长城。

　　［4］筑怨：筑长城，民疲劳生怨。

　　［5］舍：舍弃。高：秦宦官赵高。亥：秦二世胡亥。切：亲。

　　［6］事：从事，此处为防御之意。辽：远。

　　［7］耀德：光耀道德。绥远：安抚远方。

　　［8］顾：反而。缮：修治。藩：篱笆，指筑长城。

　　［9］寤：觉悟。

　　［10］数（shǔ）：历数。辞愆：不承认罪过。諐（qiān），同“愆”，罪过。

　　［11］夫子：指蒙恬。

　　［12］地脉生残：地脉生害，即绝毁地脉之意。据《史记·蒙恬列传》，蒙恬被迫自杀前说：“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毋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

　　［13］鄣（zhàng）：小城。隧：同“燧”，塞上守烽火的亭子。

　　［14］须臾：片刻。婆娑：容与貌。

　　［15］闵：忧伤。獯（xūn）鬻（yù）：即“猃狁”，我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汉代称之为匈奴。猾：扰乱。夏：华夏。

　　［16］吊尉邛（qióng）：《史记·孝文本纪》：“十四年冬，匈奴谋入边为寇，攻朝那塞，杀北地都尉邛。”邛，姓孙，一说姓段。朝（zhū）那：汉置县名，属安定郡，治所在今宁夏固原县东南。

　　［17］圣文：指汉文帝刘恒。克：能。让：忍让，文帝采取与民休养生息的政策，对内外多有忍让。

　　［18］劳师：烦劳军队以征伐。币加：指采取安抚政策。

　　［19］惠：施以恩惠。父兄：南越王尉他的父兄。

　　［20］黜：废除。《史记·孝文本纪》：“南越王尉他自立为武王，上召他兄弟，以德报之，他遂去帝称臣。”

　　［21］降：降下，引申为赐予。几：坐时可依；杖：行时所持。都是老人恃以支持身体的工具。

　　［22］吴濞（bì）：汉高帝刘邦兄刘仲之子，汉高帝立为吴王，孝文帝时，稍失藩臣之礼，称病不朝。孝文帝赐吴王几杖，准予年老不朝。逆邪：叛逆。

　　［23］太宗：文帝庙号。荡荡：广远貌，这里指文帝的王道广远。

　　［24］曩（náng）：以前。图：图谋。当年秦国所图岂能与之相比。

　　［25］（jī）：登上。高平：汉置县名，属安宁郡，治所在今宁夏固原县。周览：四面瞭望。

　　［26］嵯（cuó）峨：高峻貌。

　　［27］野：旷野。萧条：凋零貌。莽荡：旷远貌。

　　［28］迥（jiǒng）：远。

　　［29］猋（biāo）：通“飙”，疾风，暴风。漂遥：风疾驰。

　　［30］谷水：李善注引《管子》：“山水之沟，命曰谷水。”

　　［31］杳杳（yǎo）：深暗幽远。

　　［32］皑皑（ǎi）：形容雪白。

　　［33］邕邕（yōng）：雁鸣声。

　　［34］鹍鸡：鸟名，亦作鸡。似鹤，黄白色。哜（jiē）哜：犹喈喈，鸟鸣声。

　　［35］游子：班彪自指。

　　［36］怆（chuàng）悢（làng）：愁哀忧伤。

　　［37］慨息：叹息。

　　［38］涟落：泪流不止。

　　［39］揽：拭。於（wū）邑：同“呜唈”，犹呜咽，因悲伤而抽噎。

　　［40］生民：人民。故：变故。

　　［41］阴曀（yì）：阴暗，比喻天下混乱不太平。阳：天气晴朗，比喻天下太平。

　　［42］平度：正常的法度。

　　［43］谅：确实。时运：时世，遭遇。

　　［44］永：长。伊郁：幽怨。愬：同“诉”，倾诉。

　　［45］乱：辞赋篇末对全文要旨的总结，或乐曲的卒章。

　　［46］夫子：指孔子。固穷：安守穷困。游艺文：用六艺和文章来陶冶身心。艺文，指礼、乐、射、御、书、数六艺。

　　［47］乐以忘忧：孔子曾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论语·述而》）。

　　［48］达人：通达事理的人。从事：行事。仪则：法则。

　　［49］屈申：屈伸。与时息：即与时消息。消，减损；息，增长。行动举止适应时势变化。

　　［50］履信：履行忠信之道。无不居：没有不可居之地。

　　［51］之：到，往。蛮貊（mò）：古代南方和东北的少数民族，比喻所到之地凄凉。

　　评

　　本篇虽是一篇纪行赋，却以抒情述志为主，与铺张扬厉的汉大赋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已开东汉抒情小赋的先声。全文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写作者奋袂北行的原因。第二部分从“朝发轫于长都兮”至“永伊郁其谁愬”，是全文的主体，叙述北行途中所经之地给作者带来的伤感。“乱曰”以下为第三部分，表达了在乱世之中要效法前代贤人，适应时势变化，保持气节的坚定态度。

　　本赋最大的特点是运用夹叙夹议的手法，将纪行叙事、抒情议论融为一体。作者北行始于长安，终于高平，中途历经义渠、安定。每到一地都即景抒情，发怀古伤乱之情。郇邠是周代远祖公刘所居之地，作者栖息此地，抚今思古。通过古今对比，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故时会之变化兮，非天命之靡常”的简短议论，流露了对西汉末年社会动荡不安的怨愤。怀古、抒情与议论契合无间，衔接至为紧密。进入义渠旧城，联想起义渠戎王和秦昭王的故事。通过对秦昭王诛杀义渠戎王，北征匈奴的功绩的赞扬，批评当权者的为政荒乱。途经安定时，沿古长城容与而行，又想起秦代名将蒙恬为秦筑长城的事。作者认为蒙恬为秦王修筑长城阻止匈奴的侵扰等于为秦王“筑怨”，作为一代名将置内忧于不顾，结果让胡亥赐死，这是政治上的失误。作者还怀着沉痛的心情凭吊了在匈奴入侵时被杀于朝那的北地督尉邛，表达了崇敬和缅怀之情。同时还联想起汉文帝的为政。作者追述这些历史事实旨在说明应从历史中吸取教训，间接表达了对现实的不满。到达高平之后，登高远望，面对着萧条的旷野，皑皑的积雪，游子游荡无依的伤感油然而生。寄情于景，情景交融，使人倍感凄凉。

　　（贾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