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论都赋并序(1)

　　杜笃

　　杜笃（？—83），字季雅，京兆杜陵（今西安市）人。少博学，不修小节，因与美阳令相怨，被捕送京师。适值汉光武帝的功臣大司马吴汉死（建武二十年，公元44年），笃于狱中作诔，为光武赏识，赐帛免刑。乃上奏《论都赋》。后因眼疾，归故里，任郡文学掾，二十馀年不至京师。建初三年（78），车骑将军马防击西羌，请为从事中郎，战死于射姑山（今山西临汾市西）。一生著述甚多，除《明世论》15篇，尚有赋、诔、吊、书、赞、七言、女诫及杂文凡18篇，惜大多佚失。所著赋，除本篇外，尚存有《首阳山赋》等四篇，惜亦残缺。

　　《论都赋》为劝谏光武帝定都于长安而作，杜笃以为关中表里山河，为先帝旧京，不宜改营洛邑，代表了当时相当一部分士大夫的意见。

　　臣闻知而复知，是为重知［1］。臣所欲言，陛下已知，故略其梗概，不敢具陈［2］。昔盘庚去奢，行俭于亳，成周之隆，乃即中洛［3］。遭时制都，不常厥邑［4］。贤圣之虑，盖有优劣；霸王之姿，明知相绝［5］。守国之势，同归异术［6］。或弃阻阸，务处平易［7］；或据山带河，并吞六国［8］；或富贵思归，不顾见袭［9］；或掩空击虚，自蜀汉出；即日车驾，策由一卒［10］；或知而不从，久都峣埆［11］。臣不敢有所据，窃见司马相如、扬子云作辞赋以讽主上，臣诚慕之，伏作书一篇，名曰《论都》，谨并封奏如左［12］。

　　［1］重（chóng）知：重复理解已知的东西。

　　［2］梗概：大略、概略。具陈：全面陈述。

　　［3］盘庚：商代国王，汤九世孙。当时，殷都河北，迫近山川，再加多世以来内部纷争不已，致使奢淫不绝，政治腐败，国势衰弱。盘庚为摆脱这一困境，乃南渡河，徙都于亳。行汤之政，然后百姓安宁，殷道复兴。事见《史记》之《殷本纪》。亳，今河南偃师县西。成周：西周的东都洛邑，故址在今河南洛阳市东郊。西周初年，周成王在丰，使召公奭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召公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见《史记·周本纪》）故洛邑又称中洛。即：就、趋向。

　　［4］遭时：遇时，根据当时情况。制都：规划、制定都城。常：固定。

　　［5］相绝：决断。

　　［6］守国：保卫国家。势：力量。归：宗旨、目的。

　　［7］阻阸：固塞险阻的地方。《淮南子·氾论训》：”武王克殷，欲筑宫于五行之山。周公曰：‘不可。夫五行之山，固塞险阻之地。使我德而能覆之，则天下纳其贡职者固矣；使我有暴乱之行，则天下之伐我难也。’“高诱注：”言其（周公）依德不恃险也。“

　　［8］据山带河：占据山险，以河为防护。此指秦始皇。

　　［9］见袭：被袭击。项羽屠咸阳，杀秦王子婴，有人劝他王关中，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于是分天下，大封诸将为侯王，而自立为西楚霸王，都彭城。在东归就国之际，汉王刘邦即从蜀汉出兵袭击。事见《史记·项羽本纪》。

　　［10］掩空：指汉王刘邦掩盖自己的力量虚弱，受封为汉王后，立即就国，”去辄烧绝栈道，以备诸侯盗兵袭之，亦示项羽无东意。“项羽东归后，又立即自蜀汉引兵出，乘机袭击项羽。后项羽失败自刎后，诸侯皆臣属，曾都洛阳，齐人刘（娄）敬劝说都关中，”是日驾，入都关中“。事见《史记·高祖本纪》。一卒：指刘敬。

　　［11］峣埆：土地瘠薄。此暗指光武帝刘秀久都洛阳一事。

　　［12］据：凭据、证据。扬子云：即扬雄。以上是作者上《论都赋》时的奏章。

　　皇帝以建武十八年甲辰，升舆洛邑，巡于西岳［1］。推天时，顺斗极，排阊阖，入函谷，观阸于崤、黾，图险于陇、蜀［2］。其三月丁酉，行至长安［3］。经营宫室，伤愍旧京，即诏京兆，乃命扶风，斋肃致敬，告觐园陵［4］。凄然有怀祖之思，喟乎以思诸夏之隆［5］。遂天旋云游，造舟于渭，北NFEA7泾流［6］。千乘方毂，万骑并罗，衍陈于岐、梁，东横乎大河［7］。瘗后土，礼邠郊［8］。其岁四月，反于洛阳。明年有诏复函谷关，作大驾宫、六王邸、高车厩于长安，修理东都城门，桥泾、渭［9］。往往缮离观，东临灞浐，西望昆明，北登长平，规龙首、抚未央、平乐、仪建章［10］。是时山东翕然狐疑，意圣朝之西都，惧关门之反拒也［11］。

　　［1］建武：汉光武帝的年号（25—56）。建武十八年，为公元42年。是年农历二月无甲辰，疑作者追忆有误。《后汉书·光武帝纪》作”甲寅，西巡守，幸长安“，亦误。升舆：登车、乘车。巡：巡视。西岳：华山。

　　［2］推天时：推究天道运行的规律。顺斗极：顺应北斗星的运行。排阊阖：推开京都城门。函谷：关名，汉代函谷关，在今河南新安县。阸（è）：险要的形势。崤、黾（miǎn）：崤，指崤山，在今河南洛宁县北，山分二崤，中有夹谷，坂坡峻陡，形势险要，是古代军事要地。山谷之底有崤底关，古称渑池，亦为险要的关隘，故联称崤黾。图险：绘制险要的形势地图。图，规划、测度。陇、蜀：陇右和西蜀。后人以得陇望蜀或陇蜀喻人贪心不足或继续追求的意思。

　　［3］三月丁酉：农历三月八日。

　　［4］伤愍：悲痛、哀怜。旧京：长安为西汉京都，此指西汉王朝。京兆、扶风：西汉二郡名，治所皆在长安，辖境分别为秦岭以北、西安以东、渭河以南及秦岭以北、西安以西、泾河以东地区。觐（jìn）：朝拜。园陵：西汉帝王的陵墓。

　　［5］乎：一本作”然“。诸夏：指西周分封的各中原诸侯。隆：兴盛。

　　［6］天旋：比喻皇帝出巡。云游：云游四方。造舟：顺序并列船只。一说并舟指造浮桥。NFEA7（háng）：即方舟，两船相并而行。一说同”航“，渡水。

　　［7］方毂：即方车，两车并行。毂，车轮中心的圆木。罗：列。衍陈：众多地排列。岐、梁：岐山和梁山，分别在今陕西岐山县和乾县。横：横渡。河：黄河。

　　［8］瘗（yì）后土：埋牺牲玉帛以祭祀土神。后土祠在今山西万荣县境内。礼邠郊：指祭天。汉代帝王多在甘泉祭天，河东汾阴祭地。甘泉，指甘泉宫，在今陕西淳化县境内，古邠地之郊。

　　［9］复：恢复、修复。函谷关：古函谷关在今河南省灵宝县境，汉元鼎三年（前114）改在今河南省新安县境。大驾宫：天子行宫。邸：官邸，王侯的住所。高车厩（jiù）：王侯驾车大马的马圈。东都城门：长安外城东北面的第一门。桥：造桥。

　　［10］缮：整治。离观：离宫，皇帝出巡时住的宫室。灞、浐：灞水、浐水。灞水为渭河支流，在今西安市东；浐水源于陕西蓝田县，会灞水，入渭河。昆明：指昆明池，在今西安南郊，汉元狩三年（前120）开凿。长平：指长平坂。规：同”窥“，窥视。龙首：龙首山，在西安市南，萧何于其上作未央宫。抚：巡视。（mì）：寻视。平乐：观名，汉高祖始修，汉武帝扩修，在长安上林苑内。仪：观测。建章：宫名，西汉宫殿，在长安。以上规、抚、覛、仪，皆有观察、规划、修理的意思。

　　［11］山东：崤山以东，指中原地区。翕（xì）然：一致的样子。狐疑：怀疑、疑虑。圣朝：指光武王朝。之：往。西都：指长安。反拒：反过来拒绝、防御。

　　客有为笃言：”彼坎井之潢污，固不容夫吞舟［1］；且洛邑之渟，曷足以居乎万乘哉［2］？咸阳守国利器，不可久虚，以示奸萌［3］。“笃未甚然其言也，故因为述大汉之崇，世据廱州之利，而今国家未暇之故，以喻客意［4］。曰：

　　［1］客：假托之人。坎（kǎn）井：浅井。潢污：停积不流的水。吞舟：大鱼。

　　［2］渟（tíng）（yíng）：聚积的小水。曷：何。万乘：指帝王。

　　［3］奸萌：即奸氓、奸民，图谋作乱、造反的人。《老子》：”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此句以国都为利器，喻政权、军权。

　　［4］未甚然：不大以为正确。崇：兴盛。廱州：即雍州，指陕西一带。喻：告诉、阐明。以上为本赋序文。

　　”昔在强秦，爰初开畔，霸自岐廱，国富人衍，卒以兼并，桀虐作乱［1］。天命有圣，托之大汉［2］。大汉开基，高祖有勋，斩白蛇，屯黑云，聚五星于东井，提干将而呵暴秦［3］。蹈沧海，跨昆仑，奋彗光，埽项军，遂济人难，荡涤于泗沂［4］。刘敬建策，初都长安［5］。太宗承流，守之以文［6］。躬履节俭，侧身行仁［7］；食不二味，衣无异彩［8］；赈人以农桑，率下以约己［9］；曼丽之容不悦于目，郑卫之声不过于耳，佞邪之臣不列于朝，巧伪之物不鬻于市［10］，故能理升平而刑几措［11］。富衍于孝景，功传于后嗣［12］。

　　［1］爰：于是。开畔：开辟疆界。衍：富裕。桀虐作乱：如夏桀一样的暴虐无道。

　　［2］有圣：通达事理。有，词头，无实义。

　　［3］基：基业。高祖：刘邦。斩白蛇：《汉书·高祖纪》载：高祖起事，行至大泽中，遇大蛇当道。高祖“拔剑斩蛇，蛇分两，道开……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妪何哭，妪曰：‘人杀吾子。’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者赤帝子斩之，故哭。’”屯黑云：《汉书·高祖纪》：“秦始皇帝尝曰：‘东南有天子气’……高祖隐于芒砀山泽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五星聚于东井：高祖初至霸上，五星聚东井，见《汉书·高祖纪》。东井，井宿，南方朱雀七宿第一宿，秦地之分野。《史记·张耳陈馀列传》：“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东井，秦分也，先至必霸。”干将：良剑名。高祖曾说：“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汉书·高祖纪》）三尺，即三尺剑。呵：大声呵斥。

　　［4］彗光：彗星，光芒四射。古人认为它有除旧布新的意义。奋：发扬。埽：同“扫”，清除。荡涤：诛灭。泗沂：泗水、沂水，靠近彭城。

　　［5］刘敬：齐人，本姓娄，后高祖赐姓刘。

　　［6］太宗：汉文帝刘恒。流守：继承高祖基业。文：指文德。

　　［7］躬：亲身。履：实践。侧身：戒惧不安的样子，表示小心谨慎。

　　［8］二味：两种以上的食品。异彩：不同色彩的衣服。此句写汉文帝生活俭朴。

　　［9］赈：救助。率下以约己：以严格约束自己来率领手下人（臣子）。

　　［10］鬻：出卖。

　　［11］理：治。升平：太平。几措：隐藏不用。

　　［12］衍：蔓延。孝景：汉景帝刘启。

　　“是时孝武因其馀财府之蓄，始有钩深图远之意，探冒顿之罪，校平城之雠［1］。遂命票骑，勤任卫青，勇惟鹰扬，军如流星，深之匈奴，割裂王庭，席卷漠北，勒勤祁连，横分单于，屠裂百蛮［2］。烧罽帐，系阏氏，燔康居，灰珍奇［3］；椎鸣镝，钉鹿蠡［4］；驰阬岸，获昆弥，虏NFEA8侲［5］；驱螺驴，驭宛马，鞭［6］。拓地万里，威震八荒［7］。肇置四郡，据守敦煌［8］。并域属国，一郡领方［9］。立侯隅北，建护西羌［10］。捶驱氐、僰，寥狼邛莋［11］。东攠乌桓，蹂辚貊［12］。南羁钩町，水剑强越［13］。残夷文身，海波沫血［14］。郡县日南，漂概朱崖［15］。部尉东南，兼有黄支［16］。连缓耳，琐雕题，摧天督；牵象犀，椎蚌蛤，碎瑙璃，甲瑇瑁，戕觜觿［17］。于是同穴裘褐之域，共川鼻饮之国，莫不袒跣稽颡，失气虏伏［18］。非夫大汉之盛，世藉廱土之饶，得御外理内之术，孰能致力若斯［19］？故创业于高祖，嗣传于孝惠，德隆于太宗，财衍于孝惠，威盛于圣武，政行于宣元，侈极于成衰，祚缺于孝平［20］。传世十一，历载三百，德衰而复盈，道微而复章，皆莫能迁于廱州，而背于咸阳［21］。宫室寝庙，山陵相望，高显弘丽，可思可荣，羲农以来，无兹著明［22］。

　　［1］钩深：探索深奥。探：寻找。冒（mò）顿（dú）：西汉初年的匈奴单于，杀其父头曼单于而自立。汉初，曾围困高祖平城七日。高祖逝世后，又致书高后，侮辱曰：”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罪：即指上述种种。校：报。平城：在今山西大同市东。以上史实见《汉书·匈奴传》。

　　［2］票骑：一作”骠骑“，武帝时骠骑将军霍去病。勤任：极力地任用。卫青：武帝时为大将军。鹰扬：如苍鹰飞扬，喻勇猛。流星：飞驶之星，喻迅疾。漠北：指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北地区。叩勒：犹控制。百蛮：夷狄总称。

　　［3］罽帐：匈奴用毛巾做的帐篷。系：拘禁。阏（yān）氏（zhī）：匈奴王后的称号。燔：烧。康居（qú）：西域国名，在今巴尔喀什湖及咸海之间。

　　［4］椎：槌击。鸣镝：响箭。《史记》《汉书》记冒顿作鸣镝。钉：锐器刺入。鹿蠡：匈奴藩王的封号，有左右鹿蠡王。

　　［5］阬岸：军事防御工程，坑堑、沟壑之类。昆弥：西域国家。NFEA8侲（zhēn）：西域国名，疑为肃特。

　　［6］宛马：大宛国产良马，称汗血马。鞭：鞭策、驾驶。（jué）（tí）：西域所产骏马。

　　［7］八荒：八方僻远之地。

　　［8］肇：始。四郡：指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皆在今甘肃河东地区。

　　［9］并域属国：并西域各国，置蜀国都尉统辖。一郡领方：以敦煌一郡部统领各属国。方：方域、地区。

　　［10］立侯隅北：在敦煌郡玉门关建立侯的职位。隅北：北角、北方。建护：置护羌都护府，设护羌校尉统领四羌。

　　［11］捶驱：驱赶。氐、僰（bó）：少数民族。氐主要活动于陕甘地区，僰主要活动于巴蜀地区。寥狼：侵扰。邛（qióng）莋（zuó）：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

　　［12］攠（mí）：消灭。蹂辚：即”蹂躏“，践踏。乌桓、（huì）貊（mò）：东方少数民族。

　　［13］羁：拘禁。钩（qú）町（tǐng）：西南地区的一个小地方政权，辖境在今云南通海县。水剑：从水路讨伐。强越：强大的南越。

　　［14］残夷：残杀、杀戮、削平。文身：越人被发文身。沫血：水面上的泡沫如血。

　　［15］郡县：建立郡县。漂概：接近。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平南越，以为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朱崖、儋耳九郡，见《汉书·西南夷粤朝鲜传》。

　　［16］部尉：设置部都尉。黄支：南方小地方政权，风俗与朱崖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