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舞赋(1)

　　舞赋

　　傅毅

　　傅毅（约35—90），字武仲，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县东南）人，东汉文学家。汉明帝永平年间，在平陵（今陕西咸阳市西北）学习章句。章帝建初时为兰台令史，并拜为郎中，负责整理兰台宫中的典籍。同时参加这项工作的还有大学者班固和贾逵。后来车骑将军马防请傅毅为军中司马，并以师友之礼相待。建初八年马防免官，归家。和帝永元元年，为车骑将军窦宪主记室，同年，窦宪为大将军，傅毅为司马。傅毅生卒年不详。《后汉书·文苑传》记其生平至窦宪，而曰“毅早卒”。傅毅永平间学章句，自永平元年（公元58年）至窦宪坐罪自杀（永元四年，公元92年）前后共计35年，合于“早卒”之说。又因窦宪自杀，其故旧或诛或囚。《后汉书·窦宪传》曰：“班固、傅毅之徒，皆置幕府，以典文章。”班固因此系狱而死，傅毅独无载，或者此时已亡。

　　《后汉书·文苑传》载：“（毅）著诗、赋、诔、颂、祝文、《七激》、连珠凡二十八篇。”现存作品有《迪志诗》一篇收于《后汉书》中，又《古诗十九首》中“孤竹”一首，《文心雕龙·明诗》以为傅毅作品，但不可信。其馀文章可见者尽收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傅毅作品多为歌功颂德，语言绮丽流荡，其中《舞赋》艺术性最高。

　　楚襄王既游云梦，使宋玉赋高唐之事［1］。将置酒宴饮，谓宋玉曰：“寡人欲觞群臣，何以娱之？［2］”玉曰：“臣闻歌以咏言，舞以尽意，是以论其诗不如听其声，听其声不如察其形［3］。《激楚》《结风》《阳阿》之舞，材人之穷观，天下之至妙，噫可以进乎？［4］”王曰：“其如郑何？［5］”玉曰：“小大殊用，郑雅异宜，弛张之度，圣哲所施［6］。是以《乐》记干戚之容，《雅》美蹲蹲之舞［7］，《礼》设三爵之制，《颂》有醉归之歌［8］。夫咸池、六英，所以陈清庙、协神人也［9］；郑卫之乐，所以娱密坐、接欢欣也［10］。馀日怡荡，非以风民也［11］。其何害哉？”王曰：“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12］”

　　夫何皎皎之闲夜兮，明月烂以施光［13］。朱火晔其延起兮，燿华屋而熺洞房［14］。黼帐祛而结组兮，铺首炳以焜煌［15］。陈茵席而设坐兮，溢金罍而列玉觞［16］。腾觚爵之酙酌兮，漫既醉其乐康［17］。严颜和而怡怿兮，幽情形而外扬［18］。文人不能怀其藻兮，武毅不能隐其刚［19］。简惰跳踃，般纷挐兮，渊塞沈荡，改恒常兮［20］。

　　［1］楚襄王：指战国时楚顷襄王熊横。云梦：楚国泽薮名，在今湖北潜江县西南。宋玉：战国楚辞赋作家，今存《高唐赋》等作。高唐：《高唐赋》中台观名，其序曰：“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

　　［2］觞群臣：宴饮群臣。觞，酒器，此指饮酒。娱：娱乐。

　　［3］歌以咏言，舞以尽意：《诗大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咏：曼声长吟。论：评议。形：舞蹈之形。

　　［4］《激楚》《结风》《阳阿》：皆古代舞曲名。材人：指舞伎。穷观（guàn）：最令人注目的景象。至妙：极美妙的事情。噫：通“抑”，语词，无义。

　　［5］其如郑何：言此与郑音有何不同。郑，指郑国音乐。《论语·卫灵公》载孔子曰“郑声淫”。

　　［6］小大殊用，郑雅异宜：言使用的方面有小和大的区别，郑音和雅音也应该有所不同。殊，不同。雅，指雅正之音。弛张之度，圣哲所施：《礼记·杂记》载孔子语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弛张之道”指宽严相济治理天下。圣哲，指周文王和周武王。

　　［7］乐记干戚之容：《礼记·乐记》：“干戚羽旄谓之乐。”乐，指《乐记》。干戚，古代舞具。容，舞容。雅美蹲蹲之舞：《诗·小雅·伐木》：“蹲蹲舞我。”雅，指《小雅》。美，赞美。蹲（cún）蹲（cún），舞貌。

　　［8］礼设三爵之制：《礼记·玉藻》：“君子之饮酒也……礼已三爵而油油以退。”礼，指《礼记》。爵，古代饮酒器皿，雀状，爵通“雀”，故名。制，制度。颂有醉归之歌：《诗·鲁颂·有》：“鼓咽咽，醉言归，于胥乐兮。”颂，指《鲁颂》。

　　［9］咸池、六英：传说中黄帝时和帝喾时的乐名。陈：指演奏。清庙：祭祀先王的神庙。协神人：协和神与人之间的关系。

　　［10］郑卫之乐：因为郑卫二国音乐均多来表现男女欢情，故传统以郑卫并称。密坐：聚集在一起的座位，此指宴会等活动的场合。接欢欣：沟通欢娱之情。

　　［11］馀日：一日中的闲暇时间。怡荡：愉悦放荡。风（fèng）：感化，教育。

　　［12］寡人：君王自谦之词。唯唯：应诺之词。

　　［13］皎皎：月光明亮貌。闲夜：闲暇之夜。烂：明亮。施：原作“列”，从胡克家校改。

　　［14］朱火：指烛火。晔：光辉。华屋：装饰华美的屋舍。熺：照耀。洞房：宽敞的房间。

　　［15］黼帐：黑白花纹的帷帐。祛：揭起。组：锦带。铺首：门环。炳：光亮。焜煌：辉煌。焜，通“辉”。

　　［16］陈：设。茵席：指座位。金罍：盛酒的器皿。玉觞：饮酒的器皿。

　　［17］腾：同“媵”，致送。觚：饮酒的器皿。酙酌：盛酒。漫：醉貌。既醉：醉，用《诗·小雅·宾之初筵》“既醉以酒”的成语。（酙，抄本写作“斟”。）

　　［18］严颜：指君主在群臣前威严的容颜。和：平和。怡怿（yì）：愉悦。幽情：隐藏的感情。形：表现。扬：显扬。

　　［19］文人：指文学侍臣。怀：藏。藻：文采。武毅：指武臣。刚：强。

　　［20］简惰：不敬貌。跳踃（xiāo）：跳貌。般：乐。纷挐：举手牵引貌。渊塞：内心沉静貌。沈荡：动荡。沈，通“澹”，水摇貌。恒常：指平常的举止。

　　于是郑女出进，二八徐待，姣服极丽，姁媮致态［1］。貌嫽妙以妖蛊兮，红颜晔其扬华。眉连娟以增绕兮，目流睇而横波［2］。珠翠的而炤燿兮，华袿飞髾而杂纤罗［3］。顾形影，自整装，顺微风，挥若芳［4］。动朱唇，纡清阳，亢音高歌，为乐之方［5］。歌曰：“摅予意以弘观兮，绎精灵之所束［6］。弛紧急之弦张兮，慢末事之骫曲［7］。舒恢炱之广度兮，阔细体之苛缛［8］。嘉《关雎》之不淫兮，哀《蟋蟀》之局促［9］。启泰真之否隔兮，超遗物以度俗。［10］”扬《激徵》，骋《清角》，赞舞操，奏均曲［11］。形态和，神气协，从容得，志不劫［12］。于是蹑节鼓陈，舒意自广，游心无垠，远思长想［13］。其始兴也，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为象［14］。其少进也，若翱若行，若竦若倾。兀动赴度，指顾应声［15］。罗衣从风，长袖交横。骆驿飞散，飒擖合并［16］。翩燕居，拉鹄惊［17］。绰约闲靡，机迅体轻［18］。姿绝伦之妙态，怀悫素之絜情［19］。修仪操以显志兮，独驰思兮杳冥［20］。在山峨峨，在水汤汤，与志迁化，容不虚生［21］。明诗表指，息激昂。气若浮云，志若秋霜［22］。观者增叹，诸工莫当［23］。

　　［1］郑女：郑国女子。此泛指一般多情美貌的女子。二八：十六人。徐待：缓步相随。姣服：美丽的服饰。姁（xū）媮（yú）：美好貌。致：尽。

　　［2］嫽（liáo）妙：美好貌。妖蛊：妖艳动人。扬华：显扬光华。连娟：细曲貌。增绕：弯而又弯。流睇（dì）：眼睛转动。横波：形容眼睛如水波清澈流动。

　　［3］珠翠：珍珠、翡翠。的（dì）（lì）：明亮貌。炤燿：同“照耀”。华袿（guī）：华美的上衣。袿：女子的上衣。髾（shāo）：古代女子上衣的燕尾状装饰。杂：加杂。纤罗：轻薄的绫罗。

　　［4］顾形影：指自我欣赏。挥若芳：散发芳香。若，杜若，香草名。

　　［5］纡清阳：眼睛低视。清阳，指眼睛。亢音：提起声音。为乐之方：“之”字据五臣本加，谓取乐的方法。

　　［6］摅：泻摅。弘观：扩大而使可见。绎精灵之所束：言让精灵从束缚中得以舒展。绎，抽出。精灵，精神。

　　［7］弛：废弛。紧急之弦张：指已经弹奏的急促琴弦。慢：轻慢。末事：不重要的事，指音乐中不关教化的内容。骫曲：指曲承君主所好。骫，“委”的古字。

　　［8］恢炱（tái）：广大貌。广度：阔大的气度。阔：疏阔。细体：琐碎的方面。苛缛：繁多。

　　［9］嘉《关雎》之不淫：《诗序》：“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嘉，赞美。《关雎》，《诗经》篇名。《蟋蟀》：《诗经》篇名，其内容讽刺晋僖公悭吝。局促：见识狭小之义。

　　［10］启：开。泰真：指太极之气。否（pǐ）隔：不通。超：超然。遗物：脱离物累。度俗：超度尘俗。

　　［11］《激徵》《清角》：皆乐曲名。赞：进。舞操：舞曲。应劭《风俗通·声音》：“其遇闭塞忧愁而作者，命其曲曰操。”均曲：律度谐和之曲。

　　［12］形态和：言形体和姿态统一。神意协：言精神和意志协调。从容得：徐舒得体。志不劫：言意志自由自在。劫，胁迫。

　　［13］蹑节鼓陈：言合着节拍的鼓乐奏起。舒意自广：言伸展情志使其扩散。游心无垠：言让思想在无际的空间中漫游。

　　［14］雍容惆怅：徐舒缓慢貌。不可为象：言无法用形象叙述出来。

　　［15］少进：一会之后。翱：原作“NFEC4”，字书无此字。当是“翱”字形讹。倾：倾斜身体。兀动赴度：言不觉之中随节度而动。兀，无知貌。指顾应声：言手之所指，目之所视，均与乐声相应合。

　　［16］从风：随风。骆驿飞散：言长袖连绵不断地展开。骆驿：不绝貌。飒擖合并：言长袖集合收拢。飒擖（yè），屈折貌。

　　［17］翩（piāo）：轻盈貌。燕居：此词义含双关，一是安处；二为燕落，喻舞者静时姿态。拉鹄惊：言舞者动时如鸿鹄惊飞。：起飞貌。绰约：婉约。

　　［18］闲靡：娴静美丽。机迅体轻：言身体敏捷轻快有如机弩之发。

　　［19］姿：体现。绝伦：无可比拟。悫素：诚实朴素。絜情：清絜之情。情，原作“清”，据五臣本改。

　　［20］修：整治。仪操：仪容操守。驰思：放纵思想。杳冥：指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