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归田赋

　　张衡

　　本篇载于《文选》，又见《艺文类聚》卷三六。李善云：“《归田赋》者，张衡仕不得志，欲归于田，因作此赋。”从赋中所写内容看，当为其晚年之作。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1］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2］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3］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4］超尘埃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5］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6］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7］于焉逍遥，聊以娱情。［8］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9］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NFEA5。［10］

　　于时曜灵俄景，系以望舒。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11］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12］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13］

　　（胡克家校刻李善注《文选》）

　　［1］游都邑：指在京都为官。游，宦游。永久：长久。无明略以佐时：言己不被用，此为自谦之辞。明略，贤明的方略。佐时，辅助时政。

　　［2］徒临川以羡鱼：喻己虽欲有为，却又无能为力。《淮南子·说林训》：“临流而羡鱼，不如归家织网。”徒，白白地。川，河流。俟河清乎未期：喻己见不到天下大治。《左传·襄公八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俟，等。河，黄河。

　　［3］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载蔡泽游诸侯屡不遇，于是从唐举面相并问寿限。蔡子，蔡泽。慷慨，意气不平貌。唐生，唐举。决疑，答疑。

　　［4］谅：料。天道：主宰人事的自然之道。微昧：昏暗。追：随。渔父：古代隐者。《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渔父劝屈原随波逐流，与世沉浮。嬉：乐。

　　［5］超：越。尘埃：喻纷繁污浊的各种世务。遐逝：远去。世事：即上文之尘埃。长辞：永别。

　　［6］仲春：立春后第二月。令月：好的月份。时和：时节和暖。气清：天气清新。原隰（xí）：原野。分别言，高者为原，低者为隰。郁茂：草木盛貌。滋荣：繁荣。

　　［7］王雎：鸟名，即雎鸠。鸧鹒：鸟名，即黄鹂。交颈：亲昵貌，指王雎脖颈交错依倚。颉颃：指鸧鹒上下飞翔。关关：像雎鸠鸣声。嘤嘤：象鸧鹒鸣声。

　　［8］于焉：于此。逍遥：自由自在貌。聊：且。娱情：娱乐心情。

　　［9］龙吟、虎啸：皆言己模仿龙吟虎啸。方泽：大泽。

　　［10］纤缴（zhuó）：细绳，因弋射之箭系以细绳，故此指弋射之箭。逸禽：疾飞之鸟。渊沉：渊底。（shā）NFEA5（liú）：皆小鱼名。同“鲨”，但今人名鲨者，古人称鲛。

　　［11］曜灵：太阳。俄：倾斜。景：日光。系：继。望舒：传说中月御之名，此指月亮。极：尽。般游：游乐。至乐：最大的快乐。劬（qú）：劳苦。

　　［12］老氏遗诫：《老子》：“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老氏：指老子。回驾：转回车驾。蓬庐：犹言茅屋，指自己的居所。五弦：五弦琴，相传舜所作，一说伏羲氏作。妙指：美妙的音乐。指：同“旨”。周孔：周公、孔子。图书：河图、洛书。此指一切典籍。翰墨：笔墨。奋藻：指作文。藻，喻文词。陈：陈述。三皇：伏羲、神农、黄帝。轨模：法度。

　　［13］苟：如果。纵心：纵情。物外：物累之外。

　　评

　　关于这篇赋的写作时间，张衡有两篇作品值得注意：一是迁任侍中后，因遭宦官猜忌，“思图身之事”而作的《思玄赋》，在赋中有“嘉曾氏之《归耕》兮，慕历陵之钦岑”的话，表达了归田心情；其二是永和年间为河间相时作的《四愁诗》，叙说自己政治上不得志的抑郁苦闷，也与此赋有共同之处，基本可以确定为晚年作品。不过从赋中“游都邑以永久”的话看，应该是为河间相以前所作，也就是说，这篇作品比《四愁诗》要产生得早。

　　张衡的这篇作品是在不经意中叙说心事，所以文章开门见山抒发怀才不遇的感情，并借蔡泽从唐生决疑的典故寄托不平，揭示出“俟河清乎未极”和“天道微昧”的社会现实，说明自己向往归田的原因，这一段虽然不是序，却已把作者感情变化的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接下来的两个自然段是文章的主体部分，设想归田后的种种乐趣。第二自然段在全文中最为精彩，它一改过去辞赋家浓墨重彩、巨细无遗的纯客观描写方法，而是选取特殊环境中的特殊事物，给我们展示了春天田园间生气勃勃的图景，特别写到各种鸟类的鸣叫和自由自在的飞翔，是和作者久滞京都，受人制约的心情作对比，这虽是客观描写，但作者对田园渴望之情已见于笔端。这里景物描写不多，只是略事点染，又可见出作者心胸之淡泊，他对田园的渴望不是追求感官声色，田园景物包含着他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情上的深层追求，从而基本做到了情和景的融合。接着又设想自己在这环境中模仿龙吟虎啸及仰射俯钓之乐，让自己和自然世界融为一体。人本来是自然的一部分，和其他自然物没有本质区别，由于人主体意识的增强，逐渐和自然疏远，自己给自己构筑了社会这座无形的牢笼，但人类又无时不梦想重返故园。文章的归田内容可说是关于人类情感的宣泄，作为人类灵魂深处的呼声撼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这就是文章所以具有永久魅力的地方。

　　从遣词造句方面看，作者在排偶对仗的运用上极具匠心。一般说，排偶对仗把两件不同的事对比起来，并做到句法对称齐整即可。在这篇文章里却不止于此，写王雎鸧鹒，采用互文见义的修辞手段，使王雎含“哀鸣”之意，鸧鹒含“鼓翼”之义，内容丰富而形式整齐。以后描写“交颈颉颃”和“关关嘤嘤”是形态和声音的对应，而形态声音的不同又见出了王雎和鸧鹒的对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骈体文尚未成熟的东汉中期，作者能够灵活自如地运用排偶对仗技巧，确实令人惊叹。

　　（郭令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