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闻早蛩赋并序

　　高启

　　高启（1336—1374），字季迪，号槎轩，又号青丘子。长洲（今江苏苏州市）人。早年居家郡城北，先后与徐贲、高逊志、张羽等比邻，以诗酒相娱，号“北郭十友”。后避乱移居吴淞江之青丘，因以为号。与杨基、徐贲、张羽并称为“吴中四杰”。明洪武二年（1369），以荐应诏赴金陵修《元史》，翌年授翰林院国史编修。擢户部右侍郎，自陈年少不当重任，固辞，遂赐金放还。返青丘授书自给。苏州知府魏观颇器重之，为移家郡城。后魏观在原张士诚宫殿旧址重建郡衙，为人告发，被杀。高启因所撰《郡治上梁文》中有“龙蟠虎踞”之句，激太祖盛怒，洪武七年（1374）被腰斩于市，年仅三十九岁。不久此案平反，太祖悔而命致祭归葬魏观。天才绝特，诸体并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为“高启诗天才高逸，实踞明一代诗人之上。其于诗，拟汉魏似汉魏，拟六朝似六朝，拟唐似唐，拟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长，无不兼之。振元末纤秾缛丽之习而返之于正，启实有力。”其文亦负盛名。明代徐庸编《高太史大全集》，周立编《高太史凫藻集》，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合上两种为影印本《高太史大全集》。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徐澄宇、沈北宗校点的《高青丘集》，收录全面，校勘精详，为诸本中之善者。

　　本赋作于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五月十三日，时高启三十一岁。是年八月，朱元璋手下将领徐达、常遇春率军攻湖州、杭州等地，至十一月湖、杭张氏守军投降。清雍正间人金檀所作《高青丘年谱》记此年作者出处为：“时先生在围中。”可知高启此时被困杭州城中。此时农民起义已遍及大江南北，元朝统治已处于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之中，面临末日。这篇赋所表现的正是这种穷途末路的感受。蛩即蟋蟀。

　　至正丙午五月十三日［1］，夜坐中庭［2］，闻蟋蟀之声［3］，感而有赋。

　　龙集丙午［4］，仲月维夏［5］。祝融当衡［6］，蓐收伏驾［7］。怅炎氛之兴昼［8］，欣湛露之流夜［9］。于是莲塘涵清［10］，梧馆□静［11］，纤□□方御［12］，轻箑未屏［13］。息号蝉之繁喧［14］，罢栖鹊之暗警［15］。何阴蛩之忽鸣［16］，寤余寐而独省［17］。稍入户而侵帏［18］，才缘阶而傍井［19］。若暑徂而律变［20］，簟色凄兮欲冷［21］。迅飙发兮骚骚［22］，斜汉回兮耿耿［23］。方其或咽或啼［24］，或激或啸［25］。喓喓孤吟［26］，啧啧相吊［27］。荫浅莎之蒙笼［28］，翳深丛之窈窕［29］。已厌闻而愈逼［30］，乍欲寻而莫照［31］。含清商之至音［32］，非假器而为妙［33］。促素机之惰工［34］，乱朱瑟之哀调［35］。未连响于络纬［36］，暂依明于熠燿［37］。若乃静院闲宫，荒园废驿［38］。草长幽扉［39］，苔滋坏壁［40］。候月光而未旦［41］，听雨声而乍夕［42］。久弃长嫠之妇［43］，远寓穷居之客［44］，莫不对镜兴愁，揽衣动戚［45］。谬感年之将逝［46］，误惊寒之已积［47］。影就烛而谁依［48］，泪横襟而自滴［49］。不待风凋汉苑之柳［50］，霜陨湘皋之兰［51］。苟斯声之接耳［52］，即掩抑而摧残［53］。余何为而亦起，答悲韵而长叹［54］。

　　闻七月而在野，实诗人之所志［55］。今胡早而不然［56］？岂天时之或异［57］？乘大令之中衰［58］，应金气而先至［59］。推象类而占之［60］，若有兆夫人事［61］。然物生兮何常［62］，庸讵测夫玄意［63］。抱微忧而何言，返中闺而复睡［64］。

　　（《高青丘集·凫藻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

　　［1］至正：元惠宗顺帝妥懽帖睦尔的年号，即公元1341—1367年。

　　［2］中庭：厅堂。《礼·檀弓》上：“孔子哭子路于中庭。”注：“寝中庭也。”

　　［3］蟋蟀：昆虫名。亦称促织。黑褐色，触角很长，后腿粗大，善于跳跃。雄的善鸣，好斗。

　　［4］龙集：龙，星名；集，次；用作纪年。龙集丙午是说岁次丙午，即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

　　［5］这句是说五月。仲月，每个季度的第二个月。维，句中助词。

　　［6］祝融：《吕氏春秋·四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注：“祝融，颛琐氏后，老童之子吴回也，为高辛氏火正，死为火官之神。”当：主持，执掌。衡：北斗七星的第五星。《汉书·天文志》：“衡殷南斗。”颜师古注引晋灼曰：“衡，斗之中央；殷，中也。”《文选·张衡〈东京赋〉》：“摄提运衡。”薛综注：“衡，玉衡，北斗中星。主回转。”

　　［7］蓐收：西方神名，司秋。《礼·月令》孟秋之月：“其帝少皞，其神蓐收。”伏：藏匿，埋伏。驾：构架。

　　［8］炎氛：暑气。不祥之气，灾异的征兆。

　　［9］湛露：浓重的露。《楚辞·九章·悲回风》：“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流：流动。

　　［10］莲塘：犹言荷塘。涵：包含，包容。

　　［11］梧馆：植有梧桐的馆阁。□（bì）：幽深。

　　［12］纤□□（chī）：纤，细纹丝帛。□□，细葛布，也指细葛布衣服。《礼·月令》孟夏之月：“是月也，天子始□□。”注：“初服暑服。”御：用。

　　［13］轻箑（shà）：轻巧的扇子。屏：掩蔽。

　　［14］息：停息。号蝉：不停地叫的蝉。繁喧：繁杂吵闹。

　　［15］罢：停止。

　　［16］阴：暗中，暗地里。

　　［17］寤：睡醒。寐：睡。省：察看，检查。

　　［18］侵帏：进入帏幕。

　　［19］缘阶：沿着台阶。傍：靠近。

　　［20］若：假如。徂：通“殂”，死亡。律：用竹管或金属管制成的定音或候气的仪器，此处指节气。

　　［21］簟：盛饭用的竹器。

　　［22］迅飙：快疾的暴风。骚骚：风劲貌。

　　［23］斜汉：天河，银河。耿耿：明亮的样子。

　　［24］咽：呜咽。啼：哭。

　　［25］激：指声调的高亢激昂。啸：鸣。凡发声悠长者多曰啸。

　　［26］喓（yāo）喓：虫声。《诗·召南·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27］啧（zé）啧：虫鸟鸣声。吊：伤痛。

　　［28］荫：遮蔽。浅莎：短草。蒙笼：茂密四布的样子。

　　［29］翳（yì）：遮蔽，隐藏。窈窕：幽深，深远。

　　［30］厌闻：不爱听。逼：接近，迫近。

　　［31］乍：刚，才。

　　［32］清商：古五音之一，商声，主秋。此指秋风。至音：最完美的声音。

　　［33］假器：借助乐器。

　　［34］促：催促。素机：不加妆饰的织机。惰工：懒惰的工匠。

　　［35］乱：搅乱。朱瑟：红色的琴。

　　［36］络纬：虫名。即蟋蟀，也叫莎鸡。崔豹《古今注·鱼虫》：“莎鸡，一名络纬，一名蟋蟀，谓其鸣如纺纬也。”

　　［37］熠（yì）燿（yào）：萤火。《诗·豳风·东山》：“町畽鹿场，熠燿宵行。”毛传：“熠燿，燐也。燐，萤火也。”

　　［38］驿：古代供传递公文或传递消息用的马，后引申为供驿马路途休息的地方，即驿站。

　　［39］幽扉：幽深的门。

　　［40］苔：苔藓。滋：长。壁：墙壁。

　　［41］候：等候。旦：天明。

　　［42］夕：晚上。

　　［43］弃：抛弃。长嫠之妇：即嫠妇，寡妇。

　　［44］寓：流寓。穷居：生活贫困。

　　［45］揽衣：撩起衣襟。

　　［46］谬：错误。逝：消失，过去。

　　［47］积：积累，堆积。

　　［48］就：接近，靠近。依：依赖。

　　［49］横襟：遍布衣襟。

　　［50］汉苑：泛指宫苑。凋：凋谢。

　　［51］陨：从高处掉下，坠落。湘皋：泛指沼泽。

　　［52］苟：连词。如果，假设。

　　［53］掩抑：低沉。摧残：损害，破坏。

　　［54］悲韵：哀伤的声音。

　　［55］在野：指蟋蟀在野。《诗·豳风·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56］胡：为何。然：这样。

　　［57］岂：难道。天时：自然运行的时序。

　　［58］大令：国家重要法令。中衰：中途衰落。

　　［59］金气：秋气。

　　［60］推：推算。象类：相象，比拟。

　　［61］兆：预兆。人事：人世上的各种事情。

　　［62］常：长久，经常。

　　［63］庸讵：难道。测：预测。玄意：犹玄理，精微的义理，深奥的道理。

　　［64］微忧：轻微的担忧。中闺：内室。

　　评

　　高启曾作有绝句《蛩声》一诗：“空馆谁惊梦？幽蛩泣露莎。机声秋未动，应奈客愁何。”表达的是一般的悲秋之情。而这篇赋作，则借夏夜闻听蛩即蟋蟀鸣叫之声，通过对景物的刻画和对物候的敏锐感触，寓情于景，抒发自己对当时政治形势的忧虑和关切，以物咏怀，借蛩之声发人之情，含蓄隽永，意味深长。在艺术风格上，具体生动的描写和余韵深远、内涵曲折的寓意，使该篇意蕴丰富，虽含而不露，却颇能传情达意，引人共鸣。周忱《凫藻集原序》云：“取而读之，爱其意精而深，辞达而畅，有温纯典则之风，而不流于疏略；有谨严峻洁之度，而不涉于险僻；该洽而非缀缉，明白而非浅近，不粉饰而华采自呈，不追琢而光辉自著。盖由其理明气昌，不求其工而自负不工也。”今人亦认为：“此赋语言比较工练，描写颇为生动，赋风更显疏朗。”（孙海洋《明代辞赋述略》）观此赋，当为的评。

　　（孙京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