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友筠轩赋

　　方孝孺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又字希古。宁海（今属浙江）人。曾以“逊志”名其书斋，蜀献王替他改为“正学”，故世称“正学先生”。师从宋濂，其文章、学问为宋濂诸弟子之冠。然孝孺轻文艺，重教化，“恒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明史》本传）。洪武二十五年（1392）任汉中府教授，蜀献王聘他为世子师。惠帝时任翰林侍讲，颇受信任，凡大政多所咨询，当时《太祖实录》及《类要》等书皆由他总裁。惠帝建文元年（1399），燕王朱棣发动争夺皇位的战争，惠帝廷议讨伐，诏檄均出于方孝孺之手。朱棣夺得皇位后要他投降并命他起草诏书，他却写了“燕贼篡位”四字，随即被杀，夷十族，株连八百余人。福王时追谥文正。方孝孺以理学家自居，为文主张“神会于心”，反对摹拟剽窃。《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孝孺学术醇正，而文章乃纵横豪放，颇出入于东坡、龙川之间，盖其志在于驾轶汉、唐，锐复三代，故其毅然自命之气，发扬蹈厉，时露于笔墨之间。故郑瑗《井观琐言》称其志高气锐，而词锋浩然足以发之。然圣人之道，与时偕行。周去唐虞仅千年，《周礼》一书已不全用唐虞之法。明去周几三千年，势移事变，不知凡几，而乃于惠帝讲求《六官》，改制定礼，即使燕兵不起，其所设施亦未必能致太平，正不必执讲学家门户之见，曲为之讳。惟是燕王篡立之初，齐、黄诸人为所切齿，即委蛇求活，亦势不能存。若孝孺则深欲藉其声名，俾草诏以欺天下，使稍稍迁就，未必不接迹三杨，而致命成仁，遂湛十族而不悔。语其气节，可谓贯金石、动天地矣。”明代都穆《南濠诗话》卷下亦谓：“方正学先生集，传之天下，人人知爱诵之。”今存《逊志斋集》二十四卷。《明史》有传。

　　此赋当作于方孝孺早年读书期间。友筠轩，是作者的书斋名。筠，竹子。

　　惟青青之玉立［1］，俯漪漪之轩搆［2］。憩乐矣之幽情［3］，处蔚然之深秀［4］。苍雪洒乎凉飙［5］，绿阴蔽乎清昼［6］。春之时也，暖律乍起［7］，和气方刚［8］，对穆穆之龙孙［9］，列斑斑之鹓行［10］。风节持以雅素［11］，体质直而端庄［12］。其夏色也，南熏解箨［13］，丹凤来仪［14］。香馥累累而贝簇［15］，密叶重重而翠围［16］。笙簧弭乎节奏［17］，佩玉鸣乎参差［18］；眦佳丽以褒雄［19］，据静便而伏雌［20］。若一尘不到之际，万事脱羁之辰［21］，渭川致乎斯景［22］，黄岗寓乎此身［23］，风徐来而《韶》和［24］，雨初歇而香匀［25］。至若色侵书帙［26］，凉溢芳樽［27］，日穿漏以噀金［28］，水环回而嗽银［29］。座拥碧筒之杯［30］，地敷翡翠之裀［31］；或弹棋而雅歌［32］，或解衣而脱巾［33］；或焚香而啜茗［34］，或联句而鼎真［35］。固平生以足乐，虽百罚而弗醺［36］。

　　越若秋之与冬［37］，金气肃兮万木凋［38］，玄冥降兮群阴骁［39］。履霜兮冰将至［40］，摧枯拉朽兮焉逃［41］？禀抗雪之英姿［42］，健凌云之高标［43］。或强董宣之项［44］，或折陶潜之腰［45］；或簇《白云》之调［46］，或作重华之《韶》［47］。既不婉以不丽，亦弗矜而弗骄［48］。

　　世上有玉堂之贵［49］，此岂无瓮牗之安［50］？乃缓步以当车［51］，复谢崇而慕闲［52］；彼将听晨鸡而拜枫陛［53］，此独咀明霞而扃柴关［54］。忘情于汉庭之宠［55］，避世于商阳之山［56］。至于侣鱼虾而友麋鹿［57］，岂复对隆准而瞻龙颜［58］？采玉芝于苍烟之表［59］，洗两耳于清溪之湾［60］。然而清则清矣［61］，未有得兹轩之真乐者也［62］。

　　辞曰：清清兮岁寒之心［63］，温温兮琅琳之音［64］。君子居之兮实获我心［65］，正俟命兮履薄临深［66］。君子处兮慷古伤今［67］，古人汩汩兮谁争子所［68］？蔬一器兮酒一觞，乐以忘忧兮岁月长［69］。羌彼五陵豪富兮乃积乃仓［70］，朝重白璧兮莫手粃糠［71］。松花饭兮荷叶衣［72］，聩两耳兮远是非［73］。朝其游兮莫而归，安得从子兮其乐有余［74］。

　　（《历代赋汇》卷八一，凤凰出版社2004年）

　　［1］惟：句首语气词。玉立：风姿秀美。

　　［2］漪漪：微波轻泛的样子。轩：小室。搆：通“构”，构建。

　　［3］憩乐：休息嬉乐。幽情：深远、高雅的感情。

　　［4］蔚然：云气弥漫的样子。深秀：指山色幽深秀丽。

　　［5］苍雪：灰白色的雪。洒：撒下。飙：暴风。

　　［6］蔽：遮蔽。清昼：白天。

　　［7］暖律：古代以时令合乐律。暖律，指温暖的节候。乍：初，刚。

　　［8］和气：春天温和的气息。刚：强劲。

　　［9］穆穆：端庄盛美的样子。龙孙：笋的别名。

　　［10］斑斑：斑点众多的样子。鹓行：指朝官班行。此处比喻竹子的排列整齐。

　　［11］风节：风骨，气节。持：保持。雅素：风雅质朴。

　　［12］体质：人的气质胸怀，此指竹。直：正直，刚直。端庄：端正庄重。

　　［13］南熏（xūn）：煦育。《礼记·乐记》载：“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夔始制乐以赏诸侯。”裴骃《史记集解》云：“《南风》，育养民之诗也。其词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解箨（tuò）：脱去竹皮，排除笋壳。箨，竹皮，笋壳。

　　［14］丹凤：红色的凤凰。来仪：凤凰的代称。《书·益稷》：“凤凰来仪。”古代传说逢到太平盛世，就有凤凰飞来。

　　［15］馥（fù）：香。累累：连续不绝。贝簇：像贝壳一样聚集。

　　［16］重重：犹层层，言多。翠围：像翡翠一样围拢。

　　［17］笙簧：指乐器。笙：管乐器。大者十九簧，小者十三簧。簧：乐器中有弹性的薄片，用以振动发声。弭（mǐ）：顺服。

　　［18］佩玉：古代贵族以佩玉为饰，以玉比德。鸣：发出响声。参差：长短不齐的样子。

　　［19］眦（zì）：眼眶。佳丽：美女。褒：赞美，嘉奖。

　　［20］据：占据，依据。静便：闲雅安逸。伏：佩服。

　　［21］一尘不到：同“一尘不染”，佛教语，指佛教徒修行，排除物欲，保持身心纯洁。后用来形容非常纯洁或丝毫不受坏习气的影响。脱羁：摆脱束缚。辰：时辰。

　　［22］渭川：指姜太公垂钓于渭水之滨事。典出《史记·齐太公世家》《史记·范睢列传》及《韩诗外传》。致：得到。斯：这，此。

　　［23］黄岗：黄土堆成的小山丘。

　　［24］韶：传说舜所做乐曲名。《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25］歇：歇息。匀：匀称，均匀。

　　［26］至若：至于。书帙（zhì）：书卷的外套。

　　［27］芳樽：美好精致的酒器。

　　［28］日：阳光，白天。漏：古计时器。《说文》：“漏，以铜受水，刻节，昼夜百刻。”引申为时刻、时间。噀（xùn）：喷。

　　［29］环回：循环，旋转。嗽（shuò）：吮吸。

　　［30］碧筒之杯：指用竹子做成的酒杯。

　　［31］敷：铺陈。翡翠之裀（yīn）：碧绿色的褥子。

　　［32］弹棋：汉魏时的一种博戏。《后汉书》卷三四《梁统传》附梁冀：“能挽满、弹棋、格五、六博、蹴踘、意钱之戏。”注引《艺经》：“弹棋，两人对局，白黑棋各六枚，先列棋相当，更先弹也。其局以石为之。”至魏改用十六棋，唐又增为二十四棋，至宋失传。此处当指下围棋。雅歌：吟唱高雅之歌。

　　［33］解衣：脱去衣服。脱巾：摘去头巾。

　　［34］焚香：烧香。啜茗：品茶。

　　［35］联句：赋诗时人各一句或几句，合而成篇叫联句。最早有汉武帝及诸臣合作的《柏梁诗》。鼎真：即“顶真”，真，也作“针”。宋元时一种带游戏性的文体。后句首字用前句末字。也称连珠格。

　　［36］醺（xūn）：醉。《说文》：“醺，醉也。”

　　［37］越若：发语词。

　　［38］金气：秋气。肃：肃杀。凋：枯萎。

　　［39］玄冥：水神，一谓雨师。骁（xiāo）：良马。

　　［40］履霜：踏着冰霜。

　　［41］摧枯拉朽：同“摧枯折腐”，摧折枯枝腐木。焉：哪里。

　　［42］禀：承受。英姿：英俊的风姿。

　　［43］健：强壮有力。凌云：高入云霄。高标：比喻高洁的品行。

　　［44］强董宣之项：强项，性格刚强而不肯低首下人。项，颈后部。董宣，东汉时为洛阳令，杀湖阳公主苍头。光武帝大怒，令小黄门挟持董宣，使叩头谢主。董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首，光武敕“强项令出”。事见《后汉书》卷七七《董宣传》。

　　［45］折陶潜之腰：据《晋书·陶潜传》载，陶潜尝为彭泽令，某日郡遣督邮至，吏告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下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后以“折腰”比喻屈身事人。

　　［46］簇《白云》之调：簇，丛聚或堆积成团。《白云》之调，即“白云谣”，相传穆天子与西王母宴饮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因首句为“白云在天，山陵自出”，故名白云谣。

　　［47］重华之《韶》：重华，虞舜名。《书·舜典》：“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韶》，传说舜所作乐曲名。

　　［48］矜：骄傲，夸耀。

　　［49］玉堂：泛称富贵之宅。

　　［50］瓮牗：以破瓮之口做窗户。指贫穷人家。

　　［51］缓步以当车：即“缓步代车”之意，缓步行走以代乘车。

　　［52］谢：告辞，告别。崇：尊贵。

　　［53］晨鸡：清早鸡鸣报晓。枫陛：朝廷。汉宫殿中多植枫；陛，帝王宫殿的台阶。

　　［54］咀：品味。明霞：明亮的彩云。扃：上闩，关门。柴关：柴门。

　　［55］忘情：对于喜怒哀乐之事，不动感情，淡然若忘。

　　［56］避世：逃避世务而隐居。商阳之山：商，指商山四皓。据《汉书·王贡两龚鲍传序》记载，秦末汉初之交，有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四先生，见秦政暴虐，为避世而隐居商雒山，以期待天下安定。汉立，四皓曾下山辅佐太子。阳，当指首阳山。据《史记》卷六一《伯夷列传》载，伯夷、叔齐是商代孤竹国君之子，父死，兄弟二人互让国君位而逃。武王伐殷，天下宗周，伯夷、叔齐以食用周粟为耻，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

　　［57］侣鱼虾而友麋鹿：以鱼虾为伴侣，以麋鹿为朋友。

　　［58］对：面对。隆准：高鼻。《史记·高帝纪》：“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瞻：往上看。龙颜：本谓眉骨圆起，后专称皇帝的颜貌。

　　［59］玉芝：芝草，以色白如玉而名，亦名白芝。苍烟之表：苍茫烟霭之上，指仙境。

　　［60］洗两耳：张守节《史记正义》引用皇甫谧《高士传》的一段记载：相传尧时的高士许由，不愿接受尧将天下让给他的请求，对尧任他为九州长更认为听了便会污染自己的耳朵，于是在颖水之滨洗耳朵。后用来作为洁身自隐和恶闻利禄的典故。清溪：清澈的溪水。湾：河水弯曲处。

　　［61］然而：但是。则：连词。

　　［62］兹：此，这。

　　［63］岁寒之心：岁寒，一年的寒冬。《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指在逆境艰困中还能保守气节。

　　［64］温温：柔和的样子。《诗·小雅·宾之初筵》：“宾之初筵，温温其恭。”郑玄笺：“温温，柔和也。”琅琳：即“琳琅”，玉石声。

　　［65］居：住。

　　［66］俟：等待。履薄临深：《诗·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诗序：“小旻，大夫刺幽王也。”陈奂疏：“（幽王）损其政事，以至于乱。”此谓治国之道，必须慎重行事。后比喻身处险境，必须随时警惕，谨慎小心。

　　［67］慷：慷慨，情绪激昂。伤：感伤。

　　［68］汩汩：形容德行的美好。

　　［69］器：器具。觞：古代喝酒用的器具。乐以忘忧：高兴得忘记了忧愁。

　　［70］羌：句首语气词。五陵豪富：《文选·班固〈西都赋〉》：“则南望杜霸，北眺五陵。”汉朝皇帝每立陵墓，均把四方富家豪族和外戚迁至陵墓附近居住，最著名的为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和平陵。后来指豪门贵族及豪侠少年的聚居之地。

　　［71］朝：早上。白璧：古以白璧为重宝。莫：同“暮”，晚上。粃糠：瘪谷和米糠，比喻琐碎无价值之物。

　　［72］松花饭：松花做的饭。荷叶衣：用荷叶编成的衣服。

　　［73］聩：本指生而耳聋，后指一般耳聋。

　　［74］安：代词。哪里，怎么。表示疑问。从：跟随。

　　评

　　这是一篇借咏物表达胸怀的抒情小赋。方孝孺在文中通过对居室周围环境景色尤其是对满目翠竹的细致描绘，极力赞颂了挺直苍翠的竹子，后又借此感发议论，表达自己对在翠竹环绕中悠然自得、其乐融融的田园隐居生活的向往，表现出了作者在积极用世的同时，又不愿苟且于世，也羡慕闲适安逸的矛盾心情，形象地传达出了明初文人士大夫的多重复杂心态。语意虽不显露，但暗藏机锋。在艺术手法上，描摹细致，准确传神，文笔流畅，开合自如，且刻画工丽，形神毕现，诚为咏竹之名篇。在风格上，善于营造清新舒适的氛围，情调幽雅，冲淡自然，美景雅兴，融为一体，充分显示出作者高尚的审美情趣，并且和当时社会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现状形成鲜明对比。全文虽写竹，但亦可视为作者的人格写照。

　　（孙京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