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吊屈平赋并序

　　王守仁

　　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遭谗被放，自沉汨罗，是我国历史上的一大悲剧。后来文人逢有类似遭遇，特别是被贬到湖南或途经湖南时，往往为文而吊之。西汉贾谊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就曾写过《吊屈原赋》。王守仁因罪被贬贵州，路过沅湘，有感于屈原之遭遇，写本篇以吊屈原，并借以倾诉自己的愤懑不平。

　　正德丙寅［1］，某以罪谪贵阳［2］，取道沅湘［3］。感屈原之事，为文而吊之。其词曰：

　　山黯惨兮江夜波，风飕飕兮木落森柯［4］。泛中流兮焉泊［5］？湛椒醑兮吊湘累［6］。云冥冥兮月星蔽晦，冰崚嶒兮霰又下［7］。累之宫兮安在？怅无见兮愁予［8］。高岸兮嵚崎，纷纠错兮樛枝［9］。下深渊兮不测，穴□□洞兮蛟螭［10］。山岑兮无极，空谷谽谺兮迥寥寂［11］。猿啾啾兮吟雨［12］，熊罴嗥兮虎交迹［13］。念累之穷兮焉托处［14］？四山无人兮骇狐鼠［15］。魈魅游兮群跳啸［16］，瞰出入兮为累奸宄［17］。嫉累正直兮反诋为殃［18］，昵比上官兮子兰为臧［19］。幽丛薄兮畴侣［20］，怀故都兮增伤［21］。望九疑兮参差［22］，就重华兮陈辞［23］。沮积雪兮□NFEA1□道绝，洞庭渺邈兮天路迷［24］。要彭咸兮江潭［25］，召申屠兮使骖［26］。娥鼓瑟兮冯夷舞［27］，聊遨游兮湘之浦。乘回波兮泊兰渚［28］，睠故都兮独延伫［29］。君不还兮郢为墟，心壹郁兮欲谁语［30］？郢为墟兮函崤亦焚［31］，谗鬼逋戮兮快不酬冤［32］。历千载兮耿忠愊［33］，君可复兮排帝阍［34］。望遁迹兮渭阳［35］，箕罹囚兮其佯以狂［36］。艰贞兮晦明［37］，怀若人兮将予退藏［38］。宗国沦兮摧腑肝，忠愤激兮中道难［39］。勉低回兮不忍，溘自沉兮心所安［40］。雄之谀兮谗喙［41］，众狂稚兮谓累扬己［42］。为魈为魅兮，为谗媵妾［43］；累视若鼠兮，佞颡有泚［44］。累忽举兮云中，龙旗暗霭兮飘风［45］。横四海兮倏忽［46］，驷玉虬兮上冲［47］。降望兮大壑，山川萧条兮漭寥廓［48］。逝远去兮无穷，怀故都兮蜷局［49］。

　　乱曰［50］：日西夕兮沅湘流，楚山嵯峨兮无冬秋［51］。累不见兮涕泗［52］，世愈隘兮孰知我忧［53］！

　　（《王阳明全集》卷一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1］正德丙寅：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

　　［2］某以罪谪贵阳：某，代指作者自己。宦官刘瑾专权，许多正直人士遭受迫害。王守仁为营救给事中戴铣等人，上疏抗争，触怒刘瑾，而被谪贬为贵州龙场驿丞。

　　［3］取道沅湘：取道，路经。湖南西部有沅江，源出贵州，北流入洞庭。湘水发源于广西，也北流入洞庭。作者被贬去贵州，溯沅江而上，东距湘水流域不远，故曰取道沅湘。

　　［4］黯惨：昏暗无光，黯，同“暗”。木落森柯：木，指树叶。柯，指树枝。

　　［5］泛中流：泛舟于水流之中。焉泊：到哪里去停泊。

　　［6］湛（chén）：通“沉”。椒醑（xǔ）：用椒浸制的美酒。湘累：指屈原。《汉书·扬雄传上》：“钦吊楚之湘累。”颜师古注引李奇曰：“诸不以罪死曰累……屈原赴湘死，故曰湘累也。”下文之累，皆指屈原。

　　［7］冥冥：昏暗。蔽晦：遮蔽隐晦。崚嶒（céng）：高峻突兀的样子。霰（xiǎn）：小雪珠。

　　［8］累之宫兮安在：屈原的居所在哪里呢？怅：失意。无见：没有看见。愁予：使我忧愁。

　　［9］嵚（qīn）崎：高峻的样子。纷：杂乱。纠错：交错。樛（jiū）枝：纠结缠绕在一起的树枝。

　　［10］不测：指水深不可测。□□（hòng）洞：漫无边际。蛟螭（chī）：古代传说中一种无角的龙。《楚辞·九歌·河伯》：“驾两龙兮骖螭”。

　　［11］岑：小而高的山。谽（hān）谺（yiā）：同“□□岈”，山谷幽深的样子。迥寥寂：形容空谷的高远、寂静。

　　［12］啾（jiū）啾：凄厉惨烈的叫声。《楚辞·九歌·山鬼》：“猿啾啾兮狖夜鸣。”吟雨：在阴雨中鸣叫。

　　［13］嗥（háo）：野兽吼叫。交迹：指熊罴虎狼等野兽蹄迹错杂，形容其出没频繁。

　　［14］累之穷：《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穷，不得志。焉托处：在何处寄身？

　　［15］骇狐鼠：是说狐狸、老鼠都害怕。

　　［16］魈（xiāo）魅（mèi）：鬼魅精怪。群跳啸：成群的在跳在叫。

　　［17］瞰（kàn）：窥看。为：谓也。奸宄（guǐ）：犯法作乱者。

　　［18］嫉：嫉妒。诋：毁谤诬蔑。殃：祸害。

　　［19］昵比：亲近勾结。上官：指上官大夫靳尚，他嫉妒屈原，向楚怀王进谗言，使之疏远屈原。后又受令尹子兰指使，在顷襄王面前诬陷屈原，屈原因之被流放。臧：善。

　　［20］丛薄：草木丛生。畴侣：即俦侣。是说屈原在流放生活中以丛生的草木为伴侣。

　　［21］故都：指楚都郢。

　　［22］九疑：山名，在湖南宁远县，相传虞舜葬于九疑山。

　　［23］就：趋近。重华：虞舜别名。陈辞：陈述自己的心曲。屈原《离骚》：“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辞。”

　　［24］沮：阻止，被积雪所阻。□NFEA1□：通“涧”。渺邈：渺茫幽远。天路：上天之路。

　　［25］要：通“邀”。彭咸：殷时贤大夫。江潭：江中深潭。

　　［26］召：呼来。申屠：指申徒狄，夏时贤人。使骖（cān）：使为陪乘。

　　［27］娥：指湘灵。传说尧之二女娥皇、女英为舜妃，舜南巡死，二人赶至南方，死于湘，成为湘水之神。冯夷：即凭夷，传说中的水神。《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琴兮，令海若舞冯夷。”

　　［28］回波：水受阻后，向上游延展的水波。兰渚（zhǔ）：长有兰草的水中小陆地。

　　［29］睠：“眷”的异体字，回顾的样子。延伫：久立等待，迟迟不去。

　　［30］君不还：君，指楚怀王。屈原联齐抗秦的主张不被怀王采纳，后怀王被秦所诱，客死秦国。壹郁：即抑郁，忧愁。欲谁语：将说给谁呢？

　　［31］函崤：战国时秦置函谷关，向东又要越崤山。故此处以函崤指秦国的关隘。

　　［32］逋戮（lù）：逃跑杀戮。酬冤：报冤。此句是说原来诬陷屈原的谗鬼，因秦灭楚，也都仓皇逃窜而被杀，这使人快乐，但却不能完全酬报屈原被谗流放的冤屈。

　　［33］耿：光明的，透彻的。忠愊（bì）：忠心至诚不变。

　　［34］君：楚怀王。排帝阍：排开王宫守门之人，指复帝位。

　　［35］望：吕望，即姜子牙，曾隐于渭阳，渔钓于渭滨，一度为屠宰之人，后遇周文王，始被举用。屈原《离骚》：“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

　　［36］箕：指箕子，商代贵族，纣王的诸父，曾劝谏纣王而被囚禁。佯狂：假装疯癫。《史记·宋徽子世家》载：箕子谏纣王不听，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君之恶而自悦于民，吾不忍为也。”乃被发佯狂而为奴。

　　［37］艰贞：危难时守正不移。晦明：隐没自己的才能。

　　［38］若人：此人，指吕望和箕子。退藏：隐退遁迹。

　　［39］宗国沦：宗庙国家沦亡。忠：忠心。中道：中庸之道，不偏不倚。

　　［40］勉：勉强。低回：徘徊观望。溘（kè）：忽然。自沉：指自沉汨罗江。

　　［41］雄之谀：有势力的小人。谗喙：一张嘴专说坏话。

　　［42］众狂稚：众多轻狂幼稚之人。扬己：显扬自己，沽名钓誉。

　　［43］媵（yìng）妾：泛指妾。古时认为妾好作谗言。

　　［44］佞（nìng）：巧言媚人。颡（sǎng）：额。泚（cǐ）：汗水渗出的样子。此言这些巧言媚人者应汗颜无地自容。

　　［45］举：起飞。暗霭：暗淡遮蔽的样子。屈原《离骚》：“扬云霓之暗霭兮。”

　　［46］横四海：横亘四海。《楚辞·九歌·云中君》：“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倏（shū）忽：转眼之间。

　　［47］驷（sì）：本义是驾车的四匹马，这里是“驾”的意思。玉虬：白色的龙马。虬（qiū），无角无鳞的龙。此处指神骏、龙马。冲：直上。屈原《离骚》：“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

　　［48］降望：从上往下看。大壑：指大海。漭寥廓：海水广大无边的样子。

　　［49］逝：离去。无穷：无止境。蜷（quán）局：屈曲不伸，此处意为欲曲身远去又回顾不前。

　　［50］乱：乐曲的最后一章，即尾声；辞赋篇末总括全文要旨的一段。

　　［51］嵯（cuó）峨（é）：山势高峻。无冬秋：是说一年四季如故。

　　［52］涕泗：涕指眼泪，泗指鼻涕。此句与前面“怅无见兮愁予”相照应，言寻不见屈原而悲伤涕零。

　　［53］世愈隘：世道愈隘险恶。

　　评

　　全赋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写作者凭吊屈原的时地、环境。在山色昏暗、江水涌波、风扫落叶的深秋夜晚，作者泛中流，吊湘累，环境萧瑟，心情抑郁。第二部分是吊屈原的正文，中分五层。第一层写在月星蔽晦、冰结雪霰的情况下，不见累之宫，使作者心情甚为沉郁。第二层写作者看到山险水恶的环境，念屈原在蛟螭出没、猿吟熊嗥、虎狼交迹、狐鼠惊骇、荒无人迹的环境中何处安身！而群小跳啸，亲近上官，勾结子兰，诬蔑陷害屈原，使屈原更无法容身。第三层写放逐的屈原，幽丛薄而怀故都，心中忧愤，无所陈述，欲陈辞重华而雪阻道绝，不得已而邀彭咸召申屠，聊游湘之浦。其间楚怀王入秦不归，郢都为墟，秦亦随亡，谗鬼逃窜，此虽为快事，然终难酬社稷沦亡的冤仇！第四层写屈原虽遭放逐，忠心至诚不变，仍期盼楚怀王回国复位。果如此，自己的被放逐，也就犹如吕望隐于渭阳，箕子佯以狂。然宗国终于沦丧，悲愤激昂，低回不忍，只有自沉汨罗。至此，众狂稚还要造谣中伤，说他是显扬自己，彰君之过，沽名钓誉。第五层写屈原忠魂驾玉虬，游四海，下望山川萧条，怀念故都而又踯躅不能前。第三部分，写作者吊屈原而未见的内心痛苦，更为伤痛的是“世愈隘兮孰知我忧！”屈原遭放逐，心系故都，忠愤难平。今作者所处之世，比屈原时代愈隘，心中的伤痛又有谁知？从而有力地抨击了当时政治的黑暗，抒发了对自己被贬谪的忿忿不平之情。

　　本赋在行文上采用骚体，许多词语直接出自《楚辞》，用以凭吊屈原，极为得体。在吊屈原的正文中，对屈原不幸遭遇的叙述，层层递进，一波三折，迂曲回环。实际上是作者借吊屈原而把自己心中纠结难述的忧愤，抒发得淋漓尽致，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由此，最后的“世愈隘兮孰知我忧”，也就更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引起读者对作者的深切同情。

　　（张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