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省愆赋

　　李梦阳

　　此赋在《空同集》卷一中列于《述征赋》之后、《宣归赋》之前，而据二赋“序”可知，《述征赋》作于正德四年（1509），《宣归赋》作于正德九年。那么，《省愆赋》必作于正德四年至九年之间。又据《明史·宦官传》载，刘瑾于正德五年八月被凌迟处死；而赋中又言及自己狱中处境及身为“放子”、“逐臣”，则此赋之作又在正德四年至五年之间。省（xǐng）愆（qiān）：反思自己的过错。全赋切题，贯穿着强烈的反思意识。作者反思自己的品质、自己的政治作为，反思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表明自己正道直行、忧国忧民的决心。虽曰反思，实则谴责，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

　　伊余幼好此骐骥兮，服偃蹇以骄骛［1］。载衔辔而周流兮，耿既得此中路［2］。余谓秉质曷固兮，谓兰蕙介而过疑［3］。援鸣鸠使为理兮，俾高举而并驰［4］。既婞直而不豫兮，又任怨而干傺［5］。固群吠之难犯兮，每阽危而弗惧［6］。余岂不知峣峣者之寡完兮，羌坚忍而弗惩［7］。骤谏诤以离尤兮，莾飘风之相仍［8］。交不深而易绝兮，儵中道而改度［9］。媒阻绝之不通兮，焉孰导余以前路［10］。

　　放子唫而掩涕兮，逐臣去而不还［11］。纡郁邑以屈抑兮，恐日薄于西山［12］。浮洋洋余焉极兮，滥逶移而游淫［13］。相曹梁之废墟兮，揽长河之绪风［14］。信孔乐非我愿兮，望北岭而歔欷［15］。效桃鸟以自珍兮，遘罗网之不意［16］。怜赫夏以桎梏兮，雷无云而昼鸣［17］。愍棘扉之卑恶兮，夜不见月与星［18］。吾闻汤文遭絷兮，岂其博修之故［19］？惟鄙人之不葵夸，固宜蒙诟而逢怒［20］。步庭阶而遥望兮，宫殿郁而概天［21］。愿陈志之无路兮，倚北户而婵媛［22］。观炎焱之煽埃兮，地沮洳又芜秽［23］。哭与哭之相闻兮，对饮食而不能下。怨长日而望夜兮，夜明暗又若岁。蛟蝎伺人以唐旁兮，鼠登床而鸣逝［24］。忳侘傺余隐轸兮，哀民生之多蠥［25］。数惟万变岂其可概兮，孰淟涊而不跲［26］？援往圣以为程兮，按余志且焉止戢［27］。

　　梦忽乎余上征兮，魂浮游之逖逖［28］。过太仪叩天阊兮，扪白榆之历历［29］。进不入以邅回兮，退余将览天下土［30］。冯玄云以相羊兮，洵极乐而无所［31］。抚辰星以摅虑兮，据雄虹而降观［32］。饮积清之浮凉兮，依北斗而浩叹［33］。何民生之错杂兮，纷既有此多难［34］。心犹豫而内讼兮，悔有目之不见［35］。寤周览以增欷兮，块独处此幽域［36］。鸱鸮萃而翔舞兮，凤鸟饥而夜食［37］。众靸沓以自媚兮，焉谁察余之忧忧［38］？闵芳华之零落兮，秋风至而改期［39］。飚萧飒以摧容兮，天淫淫又阴雨［40］。幽屋破而下淋兮，床一夜而十徙。怲蕴怆以省故兮，冀一见之不可得［41］。日昧昧以将入兮，掩衾裯而太息［42］。惜余年之强壮兮，常坎轲而滞留［43］。怜鬒黟之渐变兮，恐芳草为之先秋［44］。情有感而难忘兮，性有纠而不释［45］。念昔者之周渥兮，孰坚忍而抛掷［46］？阒纡壹以忳瞀兮，窃陈诗以自抒［47］。惧言弱而道阻兮，恒湣隐而思虑［48］。

　　（《空同集》卷一，明万历刊本）

　　［1］伊：发语词。骐骥：骏马，千里马。屈原《离骚》：“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服：古代一车驾四马，居中的两匹叫服。此指驾车的马。偃（yǎn）蹇（jiǎn）：骏马曲伸奔跑的样子。骄骛（wù）：骏马纵姿奔驰的样子。骛，奔驰。

　　［2］载：戴。衔辔：马口中的衔铁和笼头。周流：周游。屈原《离骚》：“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耿：耿介中直。中路：中正之道。屈原《离骚》：“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路。”

　　［3］秉质：天资，天赋。曷：何，怎么。固：固执。兰蕙：两种香草名。屈原《离骚》：“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介：耿介正直。过疑：过于猜疑。

　　［4］援：委托，请。鸣鸠：斑鸠。屈原《离骚》：“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理：媒人。屈原《离骚》：“解佩□NFEA6□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俾：让，使。高举：高飞。并驰：一起前进。

　　［5］婞（xìng）：直：耿直，倔强。屈原《离骚》：“□NFEA7□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豫：厌烦，厌弃。《楚辞·九章·惜诵》：“行婞直而不豫兮，□NFEA7□功用而不就。”干傺（chì）：指求仕而不肯离去。《楚辞·九章·惜诵》：“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

　　［6］群吠（fèi）：许多狗在狂叫。《楚辞·九章·怀沙》：“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阽（diān）危：临近险境。屈原《离骚》：“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7］峣峣（yáo）：高貌。《后汉书·黄琼传》：“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完：完好无缺。惩：止，改变。屈原《离骚》：“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8］骤：屡次，多次。《楚辞·九歌·湘夫人》：“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离：通“罹”，遭受。尤：过错。莾：“莽”的俗字。飘风：旋风。仍：跟随。《楚辞·九章·悲回风》：“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

　　［9］儵（shū）：同“倏”，疾速，忽然。中道：半途，半路。屈原《离骚》：“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10］导：引导，引路。屈原《离骚》：“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11］放子：被流放的大臣。唫（yín）：古“吟”字。《楚辞·九章·悲回风》：“孤子唫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逐臣：被朝廷贬谪放逐之臣。

　　［12］纡（yū）：屈曲不舒展。郁邑：忧闷。屈抑：委屈。

　　［13］洋洋：水盛貌。《楚辞·九章·哀郢》：“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极：至，到。滥：飘浮。逶移：同“逶迤”，宛转悠长貌。游淫：飘荡滞留。

　　［14］相：观看。曹梁：曹国和魏国。曹国遗址在今山东定陶县西南。魏国因迁都于大梁（今河南开封市西北），故称“梁”。揽：通“览”，观看。长河：指黄河。绪风：馀风。《楚辞·九章·涉江》：“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

　　［15］信：的确，确实。孔：很。北岭：北山。歔（xū）欷（xī）：叹气。

　　［16］效：仿效，学习。桃鸟：即桃雀，鹪鹩。遘（gòu）：遭遇。不意：出乎意料。

　　［17］赫夏：炎热的夏天。桎（zhì）梏（gù）：本为刑具名，这里指拘禁。桎，脚镣。梏，手铐。

　　［18］愍（mǐn）：哀怜。棘扉：用带刺的酸枣树枝做成的房门。此代指牢狱。

　　［19］汤：商汤，成汤，商朝的开国之君。据《史记·夏本纪》载，他曾被夏桀囚于夏台。文：周文王，周朝的开国之君。据《史记·周本纪》载，他曾被殷纣囚于羑里。挚：束缚，拘禁。博修：具有众多美好的品质。修，美，善。屈原《离骚》：“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20］鄙人：谦词。不葵：不向往。葵，葵花。葵花向日，引申为倾慕、向往。蒙诟（gòu）：遭受耻辱。逢怒：正遇上盛怒。

　　［21］郁：众多。概天：高与天接。概，连接。

　　［22］陈志：陈述志向、想法。《楚辞·九章·惜诵》：“固烦言不可结诒兮。愿陈志而无路。”婵（chán）媛（yuán）：情思牵绕。《楚辞·九章·哀郢》：“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跖。”

　　［23］炎（yàn）焱：强烈的阳光。焱，火花。煽埃：掀起尘土。沮（jù）洳（rù）：地面低湿。

　　［24］“蛟蝎”二句：意思是说小人们横冲直撞，自鸣得意。伺，探察，等候。唐旁，横冲乱撞。

　　［25］忳（tún）：忧郁、烦闷的样子。侘（chà）傺（chì）：失意的样子。屈原《离骚》：“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隐轸（zhěn）：悲痛。民生：百姓。屈原《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蠥（niè）：忧。《楚辞·天问》：“启代益作后，卒然离蠥。”

　　［26］数：天命，命运。概：总结，总括。淟（tiǎn）涊（niǎn）：污浊。《楚辞·九叹·惜贤》：“拨诌谀而匡邪兮，切淟涊之流俗。”跲（jiá）：绊倒。

　　［27］程：法式，楷模。按：抑制。止戢：平息，停止。

　　［28］忽乎：迅疾的样子。上征：向天庭进发。逖（tì）逖：忧惧的样子。

　　［29］太仪：天帝的宫廷。《楚辞·远游》：“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叩：敲击。天阊（chāng）：即阊阖，传说中的天门。扪：摸。白榆：泛指星星。历历：清晰的样子。

　　［30］邅（zhān）回：亦作“儃佪”。徘徊，难于行进。

　　［31］冯：通“凭”，驾。玄云：彩云。玄，通“炫”。相羊：逍遥，徘徊。屈原《离骚》：“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洵：确实。

　　［32］辰星：房星。《楚辞·远游》：“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摅（shū）虑：抒发忧愁。雄虹：彩虹。相传虹有雌雄之别。

　　［33］北斗：星辰名。

　　［34］纷：众多的样子。

　　［35］内讼：内心自责。

　　［36］寤：睡醒。周览：环视。增（céng）欷：不断地叹息。增，通“层”，重叠。《楚辞·九辩》：“中憯恻之凄怆兮，长太息而增欷。”块：孤独的样子。幽域：幽暗的地方。

　　［37］鸱（chī）鸮（xiāo）：像猫头鹰一类的鸟，古人视为恶鸟。《汉书·贾谊传》：“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萃：聚集。凤鸟：凤凰。《楚辞·九辩》：“骥不骤进而求服兮，凤亦不贪□NFEA8□而妄食。”

　　［38］靸（sǎ）沓（tà）：疾速而杂乱的样子。

　　［39］闵：通“悯”，哀怜，怜悯。芳华：芳香的花朵。

　　［40］飚（biāo）：疾风，暴风。萧飒（sà）：风吹树木发出的响声。摧容：使人容颜衰老。淫淫：雨下不止。《楚辞·大招》：“雾雨淫淫。白皓胶只。”

　　［41］怲（bǐng）：忧愁的样子。蕴怆：同“愠怆”，忧心郁结而积愤。《楚辞·九章·哀郢》：“憎愠怆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忼慨。”省（xǐng）故：反思往事。

　　［42］昧昧：昏暗的样子。掩：覆盖。衾（qīn）裯（chóu）：被子。

　　［43］坎轲：同“坎坷”，道路不平。引申为遭遇不顺。

　　［44］鬒（zhěn）：头发稠而黑。黟（yī）：黑色。

　　［45］性：性情，脾性。纠：纠结。释：解脱。

　　［46］周渥（wò）：指关系亲密。坚忍：忍心，狠心。

　　［47］阒（qù）：寂静。纡壹：抑郁。忳（tún）瞀（mào）：忧伤烦乱的样子。《楚辞·九章·惜诵》：“申侘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

　　［48］湣（mǐn）隐：悲痛。

　　评

　　《省愆赋》从结构上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作者自述其高洁的人格。他耿介正直，却屡屡罹难，突出自己与环境的矛盾。第二部分自叙其作为放子逐臣的还乡之悲。作者因不肯同流合污，被当权者罗织罪名而下狱，即使历经磨难，仍矢志不渝。第三部分则运用超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写自己梦游于天空，叩天门，抚星辰，但仍念念不忘百姓的痛苦。作者愁苦郁结，悲叹声声，既感慨救民无力，又叹息身世坎坷，忧国忧民之情溢于笔端。

　　此赋以丰富的想象和联想，或铺排，或叙事，或抒情，将个人的追求与修养，当时的社会环境与风气，个人与环境的矛盾，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等，一一展现出来，既富有恢宏的气势，又体现出浪漫主义的情趣。作者仍秉承《楚辞》意趣，采用骚体形式。从篇章结构、表现手法，甚至遣词造句等方面，大量模仿《离骚》。赋中以“鸱鸮”比奸党，以“凤鸟”比变节者，以“兰蕙”比贤者，以“群吠”比党人之诋毁等，就袭用了《楚辞》“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另外，赋中还大量引用或化用《楚辞》中语句，颇具骚体神韵和风概。此赋也是李梦阳复古主义文学思想的成功实践。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云：“献吉才气高雄，风骨遒利，天授既奇，师法复古，手辟草昧，为一代词人之冠。要其所诣，亦可略陈。骚赋上拟屈、宋，下及六朝，根委有馀，精思未极。”所谓“上拟屈、宋”，《省愆赋》足以为证。

　　（张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