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顽山赋并序

　　黄淳耀

　　黄淳耀（1605－1645），初名金耀，字蕴生，一字松崖，号陶庵，又号水镜居士。嘉定（今属上海）人。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清军南下，他破家结客，与侯峒曾、侯岐曾等率县民守城。城破，与其弟渊耀同至西城清凉庵，自缢死。清乾隆中谥忠节。其诗常有一些感时伤世之作，每以对比的方法揭露贫富悬殊。他崇敬陶渊明，集中甚多和陶之作，形成俊爽清逸的特点。但其诗境似曾相识，缺乏应有的独创性与新鲜感，不能自成一格。他也善属文，无论散体《李龙眠画罗汉记》，还是骈体《上座师王登水先生启》，都颇见工力。著有诗文集《陶庵全集》二十二卷及笔记《山左笔谈》。

　　从赋序可知，《顽山赋》系作者游历豫章时，偶见水边一座独特的无名小山，有感而作。黄淳耀生活于明末，奸佞当道，内忧外患，腐朽的明王朝已呈风雨飘摇之势，此赋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写成的。作者借赞美顽山，歌颂了明末仁人志士不畏权奸欺压、抗击异族侵略的不屈气节。

　　黄子游豫章［1］，见水次有山［2］：决然生，黝然黑，骨然立［3］，草木泥土，一不得附丽焉［4］。征其名于士人，皆不能答［5］。黄子曰：“噫，此顽山也！放于寂寞之滨，不能出云雨，见怪物”［6］。感而作赋，且责且誉焉［7］。

　　茫茫太始［8］，厥初生山［9］。下根坤轴［10］，上薄玄间［11］。擢草木而为发［12］，涌金银而发颜［13］。含阳吐雾［14］，祇包鬼关［15］。三浮瀛海［16］，五镇人寰［17］。鸟飞翻兮不极［18］，猿狡黠兮难攀［19］。峰复峰兮崒嵂［20］，涧又涧兮潺湲［21］。吾独怪夫南斗元精［22］、西江洪秀［23］，割为此山［24］，肖形惟陋［25］：荣脉不分［26］，首脊相瞀［27］；侧瞰无林［28］，平观失岫［29］；合类釜鬵［30］，分侔饤饾［31］。灵草避而不生，雰霞举而莫就［32］。巨灵擘之不能离［33］，始皇鞭之不能走［34］。吾得谥之曰“顽”［35］，异古初之所授［36］。有如鰲岫春过［37］，莲崖雨遍［38］，树合疑屏［39］，花开似面，樵客往而路迷，羽人来而目眩［40］。时维此山，颓然不变［41］。如彼朱门，繁华相扇［42］；季路原思，不离贫贱［43］。又若凛秋劲冬，千山其空［44］，桂枝葱倩［45］，松盖牢笼［46］，霰雪加而如怒［47］，瀑泉激而生风［48］。时维此山，诎然匑匑［49］，如彼乱世，干戈相雄［50］；黄公绮季［51］，保其童蒙［52］。

　　至若两峰奇绝［53］，庐岳怪伟［54］；翠扑云端，绣铺谷里［55］；远喻连衡［56］，近同压垒［57］。千岩仰之若附庸［58］，万□奔之若儿子［59］。嗟此山之不朝［60］，类海国之负恃［61］。彼万夫之仰观，繄仁者而乐之［62］。相阴阳而卜宅［63］，奉牲壁而祷祈［64］。非亘地而凌轹百国［65］，即触天而云雨四陲［66］。苟其顽也类此，复奚取于山为［67］？

　　若夫劫火杨灰［68］，洪流灭木［69］，泽竭伊洛之源［70］，钟响铜山之谷［71］，坏碑沉沧海之滨［72］，跛羊上废台之麓［73］，则此山之坚完，虽一毫而不缩［74］。有锯齿之雕虎［75］，暨修头之赤精［76］，日经营乎窟宅［77］，思咀嚼乎含生［78］。畏此山之发露［79］，乃欻尔而遐征［80］。彼蛟龙之跳波［81］，虽捧土而莫争［82］，立此山于堤岸，类屹然之金城［83］。桑沃若而春美［84］，黍翼然而秋成［85］。合太气于坯浑［86］，配神功之无名［87］。吾不知在天地者几千万载，岂夫人之所能轻［88］方丈绵邈［89］，石闾杳冥［90］。吾将游六合而遄返［91］，求至道于山英［92］。

　　（《陶庵全集》卷七，《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1］黄子：作者自称。豫章：今江西南昌市。

　　［2］水次：水边。

　　［3］块然：独立貌。黝（yǒu）：微青黑色。骨然立：峭拔地矗立着。

　　［4］附丽：附着。

　　［5］征：询问。土人：当地人。

　　［6］寂寞：寂寥，空廓。滨：水边。见（xiàn）：同“现”，出现。怪物：怪异之物。《礼·祭法》：“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

　　［7］责：责备。誉：夸赞。

　　［8］太始：古代指形成物质的原始状态。

　　［9］厥：其。《诗·大雅·生民》：“时维姜嫄，厥初生民。”

　　［10］坤轴：古人想象的地轴。

　　［11］薄：接近。玄间：天空。

　　［12］擢（zhuó）：耸起。此句意思是说此山以草木为发。

　　［13］发颜：容光焕发。此句意指此山生金银而增颜。

　　［14］阳：精气。

　　［15］祇（qí）：地神。鬼关：险峻之地。

　　［16］三浮瀛（yíng）海：传说渤海上有三座仙山。即蓬莱、方丈、瀛州。

　　［17］五镇人寰（huán）：指泰、衡、华、恒、嵩五岳。镇，一方主要的山岳。

　　［18］飞翻：高飞。极：达到极点。

　　［19］狡黠：狡猾，机敏。

　　［20］崒（zú）嵂（lǜ）：山高耸貌。

　　［21］潺（chán）湲（yuán）：水流貌。

　　［22］南斗：即二十八宿之“斗”宿，和北斗相对，故曰南斗。元精：天地的精气。

　　［23］西江：长江从西而来，故名西江。洪秀：德行高尚。这里指神奇灵秀。洪，大。

　　［24］割：分割。

　　［25］肖形惟陋：指形象很简陋。

　　［26］荣脉：本指血脉，此指山的形态、走势。

　　［27］首脊相瞀（mào）：山峰同山背错乱，难成山势。瞀，错乱，紊乱。

　　［28］瞰（kàn）：望。

　　［29］岫（xiù）：峰峦、山谷。一说山洞。

　　［30］合类釜鬵（xín）：总体看来很像大大小小的釜一样。鬵，大釜。

　　［31］侔（móu）：如同。饤（dìng）饾（dòu）：堆叠于盘中供陈设的蔬果，此引申为堆砌。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山的形态如同堆砌，平淡无奇。

　　［32］雰（fēn）：雾气。莫举：不能升起。

　　［33］巨灵：古神话中擘开华山的河神。擘（bò）：分开。

　　［34］始皇鞭之不能走：《艺文类聚》卷七九引伏琛《三齐略记》：“始皇作石桥，欲过海观日出处。于时有神人，能驱石下海，城阳一山石，尽立起，嶷嶷东倾，状似相随而去。云石去不速，神人辄鞭之，尽流血，石莫不悉赤，至今犹尔。”

　　［35］谥（shì）：此处作“命名”解。

　　［36］异古初之所授：意思是说与古时的命名不同。

　　［37］鰲岫：像鳌状的峰峦。

　　［38］莲崖：莲花形的山峰。联系上句意思是说形似大鳌、莲花般的峰峦连绵起伏。

　　［39］树合疑屏：绿树环绕似屏风。

　　［40］羽人：即道士。目眩：眼花缭乱，此指迷路。

　　［41］时维此山：只有此山。颓然：光秃秃的样子。

　　［42］朱门：古代王侯贵胄的住宅门多漆成红色，因此称豪门为朱门。扇：通“搧”，扇扬。

　　［43］季路：即子路。原思：既原宪。二人皆为孔子弟子。

　　［44］凛秋：寒秋。劲冬：隆冬。

　　［45］葱倩：葱郁茂密。

　　［46］牢笼：形容树木异常浓密，遮天蔽地。

　　［47］霰：雪花。加：大。

　　［48］瀑泉激而生风：瀑布、泉流激荡生风。

　　［49］诎（qū）然：屈曲貌。匑（gǒng）匑：恭敬的样子。

　　［50］干戈相雄：比喻山峰起伏交错。

　　［51］黄公：指黄石公，秦时隐士。绮季：绮里季，为汉初“商山四隐”之一。

　　［52］童蒙：童真未被启蒙。

　　［53］两峰：《历代赋汇》作“两孤”。当指庐山香炉峰、五老峰。

　　［54］庐岳：指庐山，在今江西九江界。

　　［55］“翠扑”二句：意思是说花草树木铺满山谷，拂荡云际。

　　［56］喻：相比拟。连衡：战国时张仪说六国事秦，称连衡，此指山峰绵延聚拢。

　　［57］压垒：重叠的营垒。

　　［58］岩：指高山。

　　［59］□（yán）：山峰，小山。奉：献。牲：祭品，指牛、羊。

　　［60］朝：朝拜。

　　［61］海国：海外之国。负恃：有所凭借而持对立态度。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此山不朝庐山，就像海外岛国不朝中国一样，仗恃着天险。四陲（chuí）：四方。陲，边境。

　　［62］繄（yī）：只有。孔子曾说过“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话。奚：何。

　　［63］相阴阳：占视风水。卜宅：选择宅地。

　　［64］牲：祭祀用的牲畜。璧：祭祀用的玉器。

　　［65］亘地：绵延起伏的土地。凌轹（lì）：欺压冒犯。

　　［66］云雨：动词，起云下雨。四陲：周边的地区。

　　［67］苟：若是。类：似。奚：何。

　　［68］劫火：释家语，毁灭世界的大火。

　　［69］洪流：大水。灭木：淹没树木。

　　［70］伊洛：伊水和洛水，都是黄河的支流，在今河南境内。《国语》有“伊、洛竭而夏亡”的说法。

　　［71］“钟响”句：《世说新语》：“铜山西崩，灵钟东应。”相传汉武帝时，未央宫前殿钟无故自鸣三日，南郡山崩；汉顺帝时殿下钟鸣，蜀岷山崩。古人迷信的说法，认为山与铜是母子关系。故有此说。

　　［72］碑：指刻石。此指碣石山刻石。此指碣石山刻石，秦皇汉武都曾在此刻石观海。山在海边，也有沉入水中的说法。

　　［73］“跛（bǒ）羊”句：废台坍塌，连跛羊都能上去。麓（lù），山脚，这里指废台坍塌形成的斜坡。

　　［74］坚完：坚固无缺。缩：缩减。

　　［75］锯齿：《历代赋汇》作“踞齿”，按文意当作“锯齿”。牙齿像锯一样锐利。雕虎：猛兽名，身有花纹，如同雕画。

　　［76］暨（jì）：及。修：长。赤精：山精，浑身赤色。

　　［77］经营：建筑，营造。窟宅：洞穴。

　　［78］含生：有生命的东西。

　　［79］发露：暴露，无遮挡。

　　［80］欻尔：倏尓，忽然。遐征：远征。金城：坚固的城池。

　　［81］蛟龙之跳波：比喻水灾。

　　［82］捧土：《历代赋汇》作“棒土”，按文意当作“捧土”。以手捧土堵塞洪水。用宋赵希言率民捧土投石，筑堤救灾的故事。

　　［83］屹然：耸立不动的样子。金城：坚固的城墙。

　　［84］沃若：茂盛。《诗·卫风·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85］翼然：稻、谷禾穗下垂貌。

　　［86］太气：天地浑沌之气。坯浑：《历代赋汇》作“胚□NFEC4□”。天地形成之前的浑沌状态。

　　［87］无名：《老子》：“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88］轻：轻视。

　　［89］方丈：传说中海上仙山。

　　［90］石闾：山名，在今山东泰安市南。杳冥：高远不能见。

　　［91］六合：指上下和东南西北四方，泛指天下。遄（chuán）：疾速。

　　［92］山英：山神。

　　评

　　赋前小序既点明了作赋缘由，又粗笔勾勒出顽山独处黝黑、草木皆无之怪异形貌。作者据其特征，定名“顽山”，可以说是恰如其分。

　　赋文共分为三部分。开篇首先泛写群山之雄奇秀丽，然后笔锋一转，特写形貌怪异之顽山，两相对比，特征鲜明，顽山真可谓“异古初之所授”。接着作者又以山色景致的四时变化来衬托顽山的卓立不群，突出其“顽”。第二段作者再将顽山和本地名山——庐山进行对照描写，展示其孤傲不驯、独立不倚的品格。最后作者展开联想，驰骋想象，写顽山历经浩劫，却依然坚韧峭拔，表现其万劫不移的强大生命力，至此作者已完全为顽山的独特魅力所倾倒，结尾还表达了“求道于山英”的愿望。

　　全篇着重表现了顽山之“顽”，并将之人格化，其实顽山也正是作者独立超然人格的象征。同时通过写顽山的卓尔不群、桀骜不驯，歌颂了明末志士坚强不屈、力挽狂澜的精神。因此，作者虽云“且责且誉”，实则赞誉备至。整篇作品气象峥嵘，语言古朴，还综合运用了对比、烘托、比喻、拟人等多重艺术表现手法，描摹形态、刻画物象，气韵生动。

　　（王富鹏邱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