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霜赋

　　王夫之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薑斋，湖南衡阳人。明崇祯十五年（1642）举人，明亡时曾参加抗清运动，投南明桂王于广西。桂林破，王夫之于清顺治八年（1651）返乡。晚年隐居于衡阳之石船山，潜心学问，学者称船山先生。王夫之是明末清初一位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和爱国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位杰出的学者，他曾自题墓石云：”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又书堂联云：”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可以概括其生平。王夫之著书数百卷，最足以表现其思想的有《黄书》《思问录》《张子正蒙注》《读四书大全说》《周易外传》《读通鉴论》《宋论》等，均收于《船山遗书》中。其主要贡献是在哲学上总结、发展了中国传统的朴素唯物主义，在历史观上坚持进化论。他擅长诗文，也工词曲，在文艺理论，特别是诗论上有许多独到的见解。其辞赋，虽仅存九篇，但题材较广，体裁多样，有浓烈的真情实感和较高的艺术水平，不失为明清赋作之上乘。

　　船山七十岁时，正是康熙统治的中期，清王朝的统治日益稳固，许多反清复明的志士均由奔走抗清转而从事学术研究，但他们的故国之思并未消止。这篇咏物赋正是寄寓这种亡国之痛的佳作。赋题标注”戊辰“，即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

　　庾子山身羁关陇，神驰江介［1］，长夜修徂，茕然忘寐，起倚轩楹，孤心流□□［2］。于是晓风息，山明晖，初日未耀，零霜尚飞，怅然闵默，情逐霏微［3］。客有讯之者曰：子其能为此长言之乎？对曰：何为其不然也。如仆者，际暄和之令景，揽芳草之芊眠［4］，犹移欢以作怨，将挈物以问天，奚待此哉，而后戛变羽之危弦邪［5］？

　　夫化有所不可知，情有所不可期。贸迁荣悴，曷其有涯［6］。而当之者适与相遘，感之者潜与相移［7］。然则履霜之刺，未谐贞感［8］；繁霜之怨，独有馀悲［9］。测清雰于邂逅，端有竢于孤羁［10］。昔者峰云乍平，商风渐展［11］，柳带垂黄，荷衣坠茜，玄禽犹飞，蜻蛚已怨［12］。旷辽窅以函空，涤虚清于遥甸［13］。先以凉飙，申以玉露［14］，方珠颗之停匀，栖劲枝而圆素［15］。已怆意于苍蒹，缅追怀夫芳树［16］。胡玉琲之不坚，遽趋新而舍故［17］。腾灵液之方升，早不谋其抟聚［18］。气母袭之于希微，金轮辗之而容豫［19］。尔乃裴回夭袅，依违萧散［20］，似止仍留，将合复判［21］。倚孅冶之娥□□，聊夷犹于霄半［22］。蹇遗影而薄游，匪宵光之可辨［23］。于时明河坠，斜月横，遥天一碧，霞绮收英［24］。雁含凄以暗度，叶低坠而无声。忘知者之为谁，独旖旎而回萦［25］。宕幽情之蠲洁，羌不炫夫瑶琼［26］。爰就苔衣，或依木杪［27］。岂蓄意以将迎，聊栖迟而来绍［28］。眷井干于桐阴，集征蓬于江表［29］。长汀曼引以弥漫，碧瓦平铺而危峭［30］。迨于明星已烂，微风不兴，迢遥万顷，极望晶莹［31］。倒青旻而涵素，漾浮采而莫扃［32］。皑容淡而愈远，凛气翕以如蒸［33］。荣衰草以留艳，惜浅水之孤澄。欺浓华之积雪，惘戌削之曾冰［34］。于是长天益迥，烟水增寒。柏已凋而馀紫，枫欲脱而弥丹。沙广衍以无际，芦孤飞而不还。良阒寂以森瑟，极百昌之摧残［35］。眺玉峰于俄顷，终销谢以无端。泣幽妻于故帷，怨迁客于乡关。畴有恩而可□□，畴有梦而能安［36］。当斯时也，仆将何以为心哉！墟烟微冪，坠月初沉［37］。光淫淫而眩目，寒恻恻以栖襟。送南飞之惊鹊，怀涔浦之青林［38］。形长留而罔托，魂犹在而莫任［39］。

　　客有为之歌曰：秋风徂兮三冬归，履轻霜兮授寒衣。惘江关之已远，聊淫裔而莫违［40］。

　　予申歌之曰：零露溥兮飞霜驶，荡纤弱兮散清泚［41］。亘天涯兮凄以迷，怊不识寒威之奚止［42］。

　　于是四座缄愍，相倚长谣［43］。负白日之不暄，念苍松之且凋。历千秋而寓愁兮，曾不如晨霜之易消。

　　（《王船山诗文集·文集》卷七，中华书局1962年）

　　［1］庾子山：庾信，字子山。关陇：函谷关以西、陇山以东地区。江介：江岸。

　　［2］茕（qióng）然：忧愁孤独的样子。□□（qì）：视察。

　　［3］闵：昏昧。霏微：朦胧不明之貌。

　　［4］暄和：暖和。芊（qiān）眠：草木茂密繁盛。

　　［5］戛（jiā）：戛然，忽然停止。变羽之危弦：羽，五音之一，其声高亢。曲高和寡，故曰”危弦“。

　　［6］贸：贸然。

　　［7］遘：相遇。

　　［8］履霜之刺：《诗·魏风·葛履》写编织女奴不甘受主人虐待，以诗讽刺云：”纠纠葛履，可以履霜。……维是褊心，是以为刺。“未谐贞感：不合我实在的感想。贞，正，真正，实在。

　　［9］繁霜之怨，独有馀悲：繁重的霜独自含有不尽的悲哀怨愤。

　　［10］雰：雾气。端：详审。竢：同”俟“，等待。孤羁：单身居于外地。

　　［11］商风：秋风，西风。商，五音之一，其声凄厉，与秋天肃杀之气相应，故曰商秋、商风。

　　［12］茜（qiàn）：红色。玄禽：燕子。燕子羽毛墨色，故曰玄禽。蜻蛚：蟋蟀。

　　［13］窅（yǎo）：深远。甸：都城之郊。

　　［14］飙（biāo）：暴风。申：通”伸“，延伸。玉露：晶莹的露水。

　　［15］圆素：浑圆洁白。此言露珠之形状。

　　［16］怆（chuàng）：悲伤。苍蒹：青色的芦苇。

　　［17］琲（bèi）：贯珠，此处借指露珠。遽：急急忙忙。

　　［18］抟：同”团“。

　　［19］气母：元气。希微：同”熹微“，微明。金轮：太阳。容豫：同”容与“，从容自得。

　　［20］裴回：同”徘徊“。夭袅：从容自得。依违：反复，迟疑不决。

　　［21］判：离，分。

　　［22］孅冶：姣小美好。孅，同”纤“。娥□□：美好貌。夷犹：同”夷由“，迟疑不前。霄半：云中。

　　［23］薄游：轻游。

　　［24］明河：天河。

　　［25］旖旎：娇柔。

　　［26］蠲（juān）洁：清洁。蠲，通”涓“。瑶琼：美玉。

　　［27］苔衣：苔藓。杪（miǎo）：树梢。

　　［28］绍：承接。

　　［29］井干：井口围栏。

　　［30］汀：水边平地。

　　［31］迨：等到。

　　［32］青旻（mín）：青天。扃（jiǒng）：明亮。

　　［33］凛气：寒气。翕：收敛。

　　［34］戌削：清瘦。曾冰：厚冰。曾，通”层“。

　　［35］阒（qù）：寂寞。

　　［36］畴：畴昔，往昔。□□（shì）：醇香，甜美。

　　［37］冪：通”幕“。

　　［38］涔（cēn）：积水。

　　［39］托：依托。任：托付。

　　［40］淫裔：行进。

　　［41］溥：通”抟“。清泚：清澈。

　　［42］怊（chào）：悲愤。

　　［43］缄：闭口不言。愍：同”悯“。

　　评

　　此赋通过庾信之口描绘了霜以及霜的前身——露的形成过程和各种情况，并抒写了作者”烈士暮年“的惆怅和”历千秋之寓愁兮，曾不如晨霜之易消“的郁闷愁绪。整篇赋由秋而冬，从露至霜，通过季节的变化，隐喻了岁月的变迁及王朝的兴替，寄寓了自己的感受；做到了物我一体，情景交融。赋中所描写的霜与露，既符合其固有特征，又微妙地表现出人的思想感情。同时，环境的渲染，也极力加强了赋中所要表达的凄恻动人的感情，将读者引进一种悲哀而又高洁的诗的境界。庾信、霜与作者三位一体。暮年庾信的忧闷与飞霜之消歇，正是作者的情怀与遭际。

　　此赋结构严密，组织新颖。尽管作者采用的是传统辞赋主客问答的形式，并借用历史人物虚拟故事，但他能将自己置身其中，以补充”主“方抒情之不足。先秦时的骚体赋多写屈原、宋玉的传闻，人物真实而故事多虚构。汉之大赋则连人物一并虚构，”子虚“、”乌有“、”冯虚“、”亡是公“等频频出现。南朝赋虽借用历史人物，而故事多纯属虚构，如谢惠连《雪赋》、谢庄《月赋》。至宋代，欧阳修、苏轼等人的文赋仍设主客问答，作者本人开始跻身赋中。由此发展线索看，王夫之《霜赋》的确集前人之大成，在历代主客问答赋中是一大创新。

　　（张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