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祓禊赋

　　王夫之

　　船山此赋作于康熙十七年（1678），正当吴三桂起兵反清时。船山入清后一直抱故国旧君之思，时时不忘恢复，但当他得知吴三桂僭号称帝，并想请他作劝进表时，便断然拒绝。此赋体现了船山对吴三桂称帝的鄙弃之意。祓（fú）禊（xì）：我国古代于夏历三月上巳日举行的一种仪式，以祓除不祥，祈求得福，亦称修禊。晋以后定三月三日为祓禊日。

　　谓今日兮令辰［1］，翔芳皋兮兰津［2］。羌有事兮江干［3］，畴凭兹兮不欢［4］。

　　思芳春兮迢遥［5］，谁与娱兮今朝［6］？意不属兮情不生［7］，余踌躇兮倚空山而萧清［8］。阒山中兮无人［9］，蹇谁将兮望春［10］？

　　（《王船山诗文集·文集》卷八，中华书局1962年）

　　［1］今日：三月三祓禊日。令辰：吉利、美好的日子。

　　［2］翔：行，游。芳皋：花草芳美的水边。兰津：生有兰花的水滨。

　　［3］羌：发语词。事：指祓禊之事。江干：江边，祓禊需在临水处举行。

　　［4］畴：通”谁“。《书·舜典》：”帝曰：畴若予工？“凭兹：对着这件事，指祓禊之事。

　　［5］芳春：芬芳的春天，借指美好的时光、太平盛世。迢遥：遥远。

　　［6］与：同，犹言同我。今朝：今日，现在。

　　［7］意：思想。不属：不专注，不钟意。情不生：不产生情趣。

　　［8］踌躇：心意不定，犹豫不前。倚：伴着，守着。萧清：冷落、凄清。

　　［9］阒（qù）：寂静。

　　［10］蹇（jiǎn）：发语词。将：与，共。望春：（与谁）观览春景（而有共同感慨）。

　　评

　　这是一篇骚体抒情短赋，句式仿屈原《九歌》。从表层意象看，此赋写春日祓禊一事中自己的情思流程。三月三日这一天，按照我国传统习俗，人们都要临水祭祀，以除去不祥，求得一年清泰。这既是祭神又是歌舞娱乐和赏春。但在这篇赋中既没有庄严肃穆的祭祀场景，更没有歌舞的欢乐，而只是写作者在美好的节日里，在长满兰花的芬芳的水边高地上，孤独寂寞，”意不属，情不生“，心中充满哀愁，看不到半点春意。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据《船山公年谱》附录潘宗洛《船山传》载：”戊午（1678）春，吴逆僭号于衡阳。伪僚有以劝进表属先生者，先生曰：某亡国遗臣，鼎革以来，久逋于世；今汝亦安用此不祥之人为？遂逃深山，作《祓禊赋》。“《船山公行述》也有相同记载。可见，作者并非不盼望芳春的来临，并非不憧憬反清复明的胜利，只是因为吴三桂乃民族叛逆，根本不能对他寄托什么希望，他也不可能充当春天的使者。因而在”祓禊“这样的美好日子里，即使登上兰花芬芳的水边高地，仍然感到悲哀孤独。当然，赋的最后，作者还是深情地呼唤：”蹇谁将兮望春？“船山并未完全绝望，他仍在追求、探索。这才是《祓禊赋》的深层寄托。

　　这篇赋在艺术上也是成功的，它以芬芳而又寂寞的环境描写，烘托高洁、孤独、悲哀的作者自我形象，含蓄委婉，意在言外。而赋中隐喻手法的运用，甚得楚骚遗韵，大大增加了这篇抒情赋的含蕴。

　　（张兵）

　　蚁斗赋

　　蚁斗赋

　　王夫之

　　这篇赋是王夫之六十二岁移居石船山土室后不久所作。当时，吴三桂已死，三藩之乱快要结束。船山此赋正是抒发自己幸未卷入吴三桂与清王朝这场类似蚁斗的政治军事斗争的欣慰心情。1673年三藩之乱爆发之后，王夫之飘泊于湖南、湖北、江西之间，虽有所活动，但终究是冷静观察，没有轻举妄动。在他看来，吴三桂与清王朝的战争是狗咬狗的内部斗争，在这场战争中虽可利用形势，进行反清复明活动；但由于各种条件，吴终归不得人心，难以取胜。因此，《蚁斗赋》也可以说是船山在三藩之乱时期斗争经验的总结。本篇原刻本有题无文，《王船山诗文集·薑斋文集》卷八从衡阳刻本《薑斋文集补遗》移补。赋题标注”庚申“，即清康熙十九年（1680）。

　　曦歊方凝，渰云欲兴［1］。玄蚼触气，载战于庭［2］。

　　壶子据梧徙倚，颦蹙而起曰［3］：夫物固有所不自己者哉！于以蒸蒸涔涔，波飐烟委，盈气盈心，挟为成理［4］。穷高天而无一罅之舒，亘长日而无须臾之止［5］。平水微摇而漰潗，怒风倏彻于崔嵬［6］。震宕无聊，不知攸似［7］。若舍旃而莫容，唯役情于一死［8］。夫乃不卜遄征，匪誓勿却［9］。愤极纷纭，危偏婥妁［10］。委佗棼藉，绵蜒闪霍［11］。引绳孤径，凌蹙驱薄［12］。神髓不分，内外交韄［13］。竟何求而迅奔，憯不恤夫填壑［14］。尔乃争堂夺坳，趋衍登坟［15］。比冯乘以撑距，彼昂击而陟垠［16］。拥攒簇而互进，乍左次而姑屯［17］。旁掠侵地，丛守掫门［18］。山倾嶂叠，浪沓潮翻。槭槭咠咠，迷迷魂魂［19］。前已超越，后乃轮囷［20］。趾缮其怒，须传其云［21］。往勿返顾，来益趋援。于斯时也，参两相撠［22］，特匹相摽，分明相于，壹死相纠［23］，相诛以喙，相牾以爪［24］，脊不谋心，足不念脑。相惩以全，相奖以殀。目光瞀埃，液血倾薧［25］。折绝糜散，横陈傎倒［26］。惨昏旦以怔营，剧自忘其饥饱［27］。鳞鳞尘尘，暴骴载道［28］，犹且历战场以逍遥，贾馀威之虔矫［29］。悲哉大造之为此也亦勤矣［30］！诞生万汇，元气相缊［31］。警灵蠕动，充荡芸屯［32］。将使之含以孳荣，不即于汶闷乎［33］；抑将流骋芒味以之于烦冤乎［34］？将使之相呕相濡，乐其类以相存乎？抑将往复相制，而还以相吞乎？生生者不受，而生者又何自以魂魂也［35］！夫有畛者无乎不畛也，有群者无乎不群也［36］。俄而一橐之风，殊乎南北［37］；一染之丝，判乎黑白。始于相矜，终于相贼［38］。溽暑戢而商飙严，坚冰解而炎曛赫［39］。旌摇辐转，泛滥无域。其进也如洪河之出孟门，其返也如楚塞之阻龟阨［40］。蟹负筐而躁，蜂垂螸而螫［41］，隼翔高而攫，卢疾走而获［42］，□择猛而噬，蜮潜幽而射［43］，螳翳叶而侵，鼄张罗而弋［44］，莫不役于一气之攸兴，而忘其元和之本□□［45］。是以羽当筵而断义，鞅接镳而搏卬［46］，欢指天而偾兆［47］，登茹血以诅苌［48］，汴狙击以乘晋，吴枭暝而搏襄。殽尸待封于三岁，邲指宵掬于孤航［49］。马陵骄而朱殷成浍，上党谖而白骨如霜［50］。成皋之烽迷晓雾，玉壁之磷夺星光［51］。淮堰之膏饫鳗鲔，杨刘之垒泣寒螀［52］。诚度彼而参此，奚徒一蚁之强梁者哉［53］！

　　夫□□薄而无泽者气也［54］，攻取之相寻者机也，穷极而无回者往也，消谢而无憀者归也［55］。然则天不任杀，物不任威，游魂夐求，奚其凭依［56］。纵之也终乎醉象，敛之也函以灵龟［57］。非夫展目千古，潜意清微，当九六之龙战，湛方寸之玄几［58］。熏风在襟，涤雨甘飞，旋□NFED2□焞之毂，破琼珥之围［59］。亦何以讫昆蠥之淫奰，定冯生之息吹也哉［60］！维时灵雨既降［61］，秋风载清。萧森疏魄，凉润绥情［62］。蜻蜓群游，归鸟夕鸣。俯□□垤户，阒尔忘争［63］。灵珠孤警，思移乾精［64］。谌不忘夫吉凶生杀之枢轴，又何患乎险毒之难平［65］！

　　（《王船山诗文集·文集》卷八，中华书局1962年）

　　［1］歊（xiāo）：蒸腾的雾气。渰（yǎn）：云兴起貌。

　　［2］玄蚼（qū）：大蚁。载：则、就。

　　［3］壶子：即壶丘子，又称壶丘子林，战国郑人，列子（御寇）之师，以得道著闻。颦蹙：皱眉。

　　［4］蒸蒸：热气上升貌。涔（cén）涔：久雨不止貌。飐（zhǎn）：风吹浪动。

　　［5］罅（xià）：缝隙。

　　［6］漰（bēng）潗（jí）：水涌声。倏彻：飞快地吹过。崔嵬（wéi）：高耸貌。

　　［7］攸：长远。似：助词。

　　［8］舍旃（zhān）：舍弃。旃，助词，”之焉“的合音。

　　［9］遄（chuán）：飞速。

　　［10］婥妁：美好貌。

　　［11］委佗（yí）：形容行走路线曲曲弯弯。佗，通”迤“。棼藉：指乱踏乱踩。棼，通”紊“。

　　［12］蹙（cù）：同”蹴“，踢，踩。

　　［13］韄（huò）：束缚。

　　［14］憯（cǎn）：同”惨“。

　　［15］衍：低而平的地。

　　［16］冯乘：即”冯虚乘风“之缩写。

　　［17］左次：次，止、驻扎。古代认为军队应宿于山之左侧，则无凶咎。

　　［18］掫（zōu）：巡夜戒守。

　　［19］槭（sè）槭：风吹叶动声。咠（qì）咠：附耳低语声。咠，通”缉“。

　　［20］轮囷：屈曲貌。

　　［21］趾缮：控制。缮，整治。

　　［22］撠（jǐ）：触，触及。

　　［23］特：公牛或雄性牲畜。摽（biào）：击，打。

　　［24］牾：触犯。

　　［25］瞀（mào）：茫然注视。薧（hāo）：墓地。

　　［26］縻（mí）：碎烂。傎：同”颠“。

　　［27］怔营：惊惧、惶恐不安。

　　［28］骴（cī）：肉未腐尽的骸骨。

　　［29］虔矫：即矫虔，扰乱。

　　［30］大造：大自然。

　　［31］缊（yūn）：即氤氲，谓万物由元气相互作用而变化生长。

　　［32］芸：芸芸，众多貌。

　　［33］汶闷：昏暗之状。

　　［34］芒味：当作”芒昧“，无知、浑沌不明之貌。烦冤：愁闷，枉屈。

　　［35］魂魂：盛大貌。

　　［36］畛（zhěn）：界限。

　　［37］橐（tuō）：古代的一种鼓风吹火装置，犹今之风箱。

　　［38］矜：通”怜“，怜悯，同情。

　　［39］溽（rù）暑：湿热的盛夏气候。戢（jí）：收敛，止息。商飙：秋风。曛（xūn）：日落的馀光。赫（hè）：红如火烧。

　　［40］孟门：山名，在今山西吉县西，龙门北，又称龙门上口，绵亘于黄河两岸。龟：龟山，在今湖北武汉市。阨：通”隘“，狭隘，险要处。

　　［41］蟹负筐：蟹在壳中如盛于筐，故云。螸（yù）：蜂腹下肥腴之处，古人误认为螫刺之器。

　　［42］隼：亦名鹘，是一种凶猛的鸟。卢：指善猎之犬。

　　［43］□（bó）：一种猛兽。蜮（yù）：古代传说中能含沙射人之水下动物。

　　［44］鼄：同蛛。弋：射获。

　　［45］元和：津液。□□（shì）：通”液“。此处指自然所具有之津液。

　　［46］羽当筵而断义：羽，项羽。义，宋义。宋义曾从项梁伐秦，与项羽攻秦战略有分歧，被项羽杀害。断，同”□□“（tuán），割，断首。鞅接镳而博卬：此言秦孝公二十二年（前340），卫鞅说孝公伐魏，孝公以为然，使其率军伐魏。卫鞅又致书魏公子卬，诈言不忍相攻，在会盟时出预伏之甲士，袭虏魏公子卬。镳（biāo），同镖。

　　［47］欢指天而偾兆：欢，高欢，北齐奠基者，鲜卑化了的汉人。兆，控制北魏末期大权的尔朱兆。偾（fèn），毁坏。

　　［48］登茹血以诅苌：登，苻登，前秦苻坚侄孙，封南安王。苻坚于385年被姚苌杀死。茹血，饮血。

　　［49］殽尸待封于三岁：殽（yáo），亦作崤，山名，位于今河南三门峡市东。封，埋葬。据《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载，”（晋）败秦师于殽“；《左传·文公三年》又云，秦穆公派兵攻晋，晋兵固守不出，秦军掩埋掉三年前在殽之战中阵亡而一直暴尸战场的战士，树标记而还。邲指宵掬于孤航：邲，地名，在今河南郑州市东。掬，双手捧东西。据《左传·宣公十二年》载，公元前597年晋楚邲之战前，晋楚两大国与郑、陈两小国之间有一段和战附从的历史。晋军战败时，士卒竞相争船退逃，互相残杀，先登船者以刀砍争攀船舷者之手指，一夜之间，船中断指可以用手成把地捧出来。

　　［50］马陵骄而朱殷成浍：马陵，地名，今河北大名东南。朱殷，红色，此指血。浍（kuài），会，小沟之所聚会。据《史记》卷六五《孙子列传》载，战国时齐、魏马陵之战，孙膑（齐）大胜庞涓（魏）。上党谖而白骨如霜：上党，地名，战国韩地，后属赵，在今山西长治。谖（xuān），欺诈。此指公元前260年秦、赵长平大战后，秦将白起坑杀赵降卒四十万人事。

　　［51］成皋之烽迷晓雾：成皋，地名，在今河南汜水西北。此言楚汉相争的后期，刘邦称汉王的最后两年间（前204-前203）双方争夺占领成皋之事。玉壁之磷夺星光：玉壁，地名，在今山西稷山西南。磷，磷火，俗称鬼火。公元546年，东魏曾激战于玉壁。

　　［52］淮堰之膏饫鳗鲔：饫（yù），饱。鲔（wěi），鲟鱼。公元383年，秦晋淝水之战，战后伤亡很大，血膏流溢，喂饱了淮水中的鳗鱼、鲟鱼。寒螀（jiāng）：秋蝉。

　　［53］强梁：强横。

　　［54］□□：同喷。

　　［55］憀（liáo）：寄托。

　　［56］敻（xuàn）：营求。

　　［57］醉象：佛家语，比喻狠毒凶恶之心。灵龟：用以占卜的龟。

　　［58］九六龙战：九六，谓阳与阴。《周易》阳爻谓之九，阴爻谓之六。龙战，原指阴阳二气之交战，后泛指群雄割据之争战。湛方寸之玄几：湛（dān），通”耽“。方寸，指心。玄几，玄机，深奥玄妙的义理。

　　［59］□NFED2□（chǎn）焞（tūn）：炽燃而光明。毂（gǔ）：车轮中心的圆木，此代指车轮。珥（ěr）：日月旁的光晕。

　　［60］昆蠥（niè）：古人认为禽兽虫蝗之怪异者，具妖气。奰（bèi）：不醉而自作盛气之貌，怒气冲冲的样子。冯生：冯虚，古代传说中的风神。

　　［61］灵雨：好雨。

　　［62］疏：清除，洗涤。绥：安抚。

　　［63］□□（qì）：视，察。垤（dié）户：蚂蚁洞口。垤，蚂蚁掘窝时堆积在穴口边的小土堆。阒（qù）：寂静。

　　［64］灵珠：即灵蛇珠。《搜神记》载，隋侯曾救一伤蛇，岁馀，此蛇衔明珠以报之。珠盈径寸，纯白，夜有光。后以其珍奇，以灵珠喻俊才。乾精：天之精气，如日月星辰。

　　［65］谌（chēn）：诚然。枢轴：机关运转之中轴。

　　评

　　作为一篇咏物赋，作家对蚁斗的场面进行了异常逼真的描写。双方蚁阵的部署进发和土地的争斗，双方肉搏和尸横遍野的惨景，均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眼前。这哪里是在写蚁斗，分明是在总结人间斗争的经验和教训。为了充实议论的社会历史内容，作者系统地列举了项羽因战略决策分歧而斩杀宋义，卫鞅带有暗杀性质的诈骗魏公子卬等历史上的诸多争斗故事进行分析，最后又以超然物表的哲人的非凡气度，感叹道：”谌不忘夫吉凶生杀之枢轴，又何患乎险毒之难平！“同时，赋的结尾还以和平、宁静、生机勃勃的自然景象，烘托自己庆幸、喜悦的心情。言外之意，似乎在告诉读者，正是因为自己能洞察事物之幽微，超然物外，才幸免于无谓之牺牲。自信自负的心情溢于言表。

　　很清楚，《蚁斗赋》是一篇咏物哲理赋。但它表达哲理，不是抽象地阐述，也不是哲理概念的形象图解，而是哲理在审美意象中的自然显露。这种哲理是饱经斗争风雨，具有深奥哲学修养、崇高感情和辉煌艺术才华的作者，在目睹”蚁斗“这一客观审美对象后，进行一系列自然触发的人生画面的联想和哲学的思考而得出的，是诗情与哲理的高度统一。因此，读此赋，审美联想与哲理启发是统一的。另外，语言的高度形象化和含蓄蕴藉，结构的集中和凝炼，也加强了这篇赋的审美感染力。

　　（张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