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秋雪赋(2)

　　既乃烛龙将瞑［1］，城乌渐息［2］，山返樵歌，林归猎客。霾依夕而弥严［3］，雰横天而转急［4］。压土锉兮沈烟［5］，洒毡墙兮缘隙［6］。飞六出而未成［7］，翻三袭而争积［8］。助红树之秋声［9］，韬绛河之夜色［10］。望已断兮还连，谓將开兮忽及［11］。未睨柱而玉残［12］，似卷绡而珠泣［13］。冒莲衣兮坠红［14］，点芦花兮偕白［15］。碛何远而非银，台何高而无璧［16］？萧条兮墐户［17］，烂熳兮凝阶［18］。金笳寒而叶脆［19］，铁衣照而鳞开［20］。逐边风兮响萧瑟，鉴汉月兮光徘徊［21］。叶乱声而竞下［22］，雁孤影而遥来。眇平原之旷莽［23］，惟积雪之崔嵬［24］。

　　［1］烛龙：古代神话中的神兽。居西北无日之处，人面龙身，衔烛以照幽明。《山海经·大荒北经》：”其瞑乃晦，其视乃明。“瞑：闭目。

　　［2］城乌：关城上的乌鸦。

　　［3］霾（mái）：阴霾，大气混浊天空昏暗的天气现象。

　　［4］雰（fēn）：雾气。

　　［5］”压土“句：秋雪覆埋了锅灶，熄灭了炊烟。土锉（cuò），瓦锅。古时蜀人呼釜为锉。杜甫《闻斛斯六官未归》：”荆扉深蔓草，土锉冷疏烟。“沈，同”沉“。

　　［6］”洒毡“句：雪花积落在毡墙边，顺着缝隙飘进毡房。洒，散落。隙，墙交界处的裂缝。

　　［7］六出：雪花的别名。雪花六角，故称六出。成：重叠。

　　［8］三袭：犹三重。袭，重复，重叠。《尔雅·释山》：”山三袭，陟。“

　　［9］红树：泛指秋令红叶植物，即红叶，霜叶。杜牧《山行》：”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10］韬：掩藏。绛河：银河。王逵《蠡海集》：”河汉曰银河可也，而曰绛河，盖观天者以北极为标准，所仰视而见者，皆在于北极之南，故称之曰丹，曰绛，借南之色以为喻也。“

　　［11］”望已“二句：言雪幕密织，铺天盖地。谓，认为，以为。开，指雪霁天晴。

　　［12］”未睨“句：《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此反用其事，以形容积雪消融的情形。睨（nì），斜视。

　　［13］”似卷“句：张华《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左思《三都赋》：”泉室潜织而卷绡，渊客慷慨而泣珠。“此化用其事，以描写雪融水滴的景色。绡（xiāo），生丝织成的薄纱、薄绢。珠泣，即泣珠。谢惠连《雪赋》：”尔其流滴垂冰，缘霤承隅，灿兮若冯夷剖蚌列明珠。“

　　［14］冒：覆盖。莲衣：即荷衣，荷叶。坠红：指鲜艳的荷花因秋雪而凋零。

　　［15］点：中，着。指雪落芦花。芦花：芦苇花轴上密生的白毛。偕：俱，同。

　　［16］”碛何“二句：大漠多么辽远，一片银白；土台多么高大，皆成玉璧。极言银装素裹的北国雪景。谢惠连《雪赋》：”既因方而为珪，亦遇圆而成璧。“”于是台如重璧，逵似连璐。“

　　［17］墐（jìn）户：用泥涂塞柴门。《诗·豳风·七月》：”穹窒熏鼠，塞向墐户。“谢惠连《雪赋》：”北户墐扉，裸壤垂缯。“

　　［18］烂熳：色彩鲜丽，此言积雪晶莹。

　　［19］金笳：秋笳。五行配以四时，秋属金，故称秋笳为金笳。笳，胡笳，我国古代北方民族的管乐器，其音悲凉。叶脆：笳，初卷芦叶吹之，与乐器相和，后以竹为之。此言笳音悲苦，声裂芦叶。

　　［20］铁衣：铁甲。《木兰诗》：”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鳞开：犹金鳞开。李贺《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日，一作”月“。鳞，指缀于铠甲上面的鱼鳞般的金属片。此言雪光映照铁衣，银鳞闪烁。

　　［21］鉴：照。汉月：月亮。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秦、汉互文。

　　［22］竞下：争逐而下。

　　［23］眇：通”渺“，辽远。旷莽：空旷苍莽。

　　［24］崔嵬（wéi）：高耸貌。

　　若乃氛昏半收［1］，夜景遥廓［2］。风敛天霄，云澄海堮［3］。月抱晕以东垂［4］，河含星而西落［5］。荒鸡喔兮伺晨［6］，霜禽嘹兮警漠［7］。凛凄霭之凝严［8］，镜澄晖之昭灼［9］。山千叠兮少人民［10］，野万里兮无城郭。气憭慄兮侵衣［11］，色晃朗兮盈幕［12］。樽琉璃而不欢［13］，揽褐衾而怨薄［14］。笛吐哀以独吹，泪承睫以双落［15］。乡梦远兮空归，边心愤兮交作［16］。候已昧于秋冬［17］，心何分于苦乐！抚秋朔之如斯［18］，知天施之未博［19］。

　　［1］氛昏：云雾，烟霭。鲍照《舞鹤赋》：”既而氛昏夜歇，景物澄廓，星翻汉回，晓月将落。“

　　［2］遥廓：辽远空阔。

　　［3］海堮（è）：海边。堮，厓岸，边际。

　　［4］晕：日、月周围的光圈。垂：低，挂。

　　［5］河：银河。

　　［6］荒鸡：半夜三鼓以前啼叫的鸡。苏轼《召还至都门先寄子由》：”荒鸡号月未三更，客梦还家得俄顷。“喔：鸡啼声。伺（sì）晨：等候天亮。

　　［7］霜禽：霜天的禽鸟，即秋鸟。警漠：唤醒大漠。

　　［8］凛：严冷可畏貌。凄霭：寒冷的云气。凝严：犹严寒。苏轼《雄州白沟驿赐大辽贺正旦入使御筵口宣制》：”属岁律之凝严，涉道途之修阻。“

　　［9］镜：照耀。澄晖：明镜的光辉。昭灼：鲜明。此言积雪反射出灿烂的光华。

　　［10］叠：层，重。

　　［11］憭（liáo）慄（lì）：凄凉，寒冷。宋玉《九辩》：”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侵：侵蚀。此指雪气逼人。

　　［12］晃（huǎng）朗：明亮貌。潘岳《秋兴赋》：”天晃朗以弥高兮，日悠阳而浸微。“盈幕：言雪光映窗。盈，充满。幕，帘幕，窗帷。

　　［13］樽：酒杯，此作动词。琉璃：天然有光宝石。

　　［14］褐（hè）衾：粗厚被子。褐，粗布。衾，大被。

　　［15］承睫：《三国志·蜀书·郤正传》”雍门援琴而挟说“注引桓谭《新论》：”于是孟尝君喟然太息，涕泪承睫而未下。“睫，眼睫毛。

　　［16］愤：郁结。交作：并发。

　　［17］候：节候，时令。昧：暗，不明显。

　　［18］抚：抚摩。此作面对、目睹解。秋朔：秋天的北方。斯：此。

　　［19］天施：天赐。施，给予恩惠。博：广，遍。《荀子·天论》：”阴阳大化，风雨博施。“

　　彼夫南国王孙之墅［1］，西京戚里之家［2］，梧承檐以稍下［3］，菊罗砌而初华［4］。幕曾轩以楚组［5］，代纤绤以吴纱［6］。爱秋飙之送爽［7］，怜秋夜之方赊［8］。绮罗纷兮乐未已［9］，箫鼓喧兮月欲斜。岂知江接乌龙［10］，城遥玄菟［11］，飞雪嵯峨［12］，曾冰回冱［13］，迁客之辛勤［14］，塞垣之寒苦哉［15］！

　　［1］南国：南方。王孙：古代贵族子弟的通称。墅：别墅，别业。家宅以外别筑的供游乐休养的园林房屋。

　　［2］西京：汉都长安。戚里：汉代长安城中外戚居住的地方。

　　［3］梧：梧桐。承：接，顺着。稍下：指树叶渐落。

　　［4］罗：分布，排列。砌：台阶。华：同”花“，开花。

　　［5］幕：覆盖。曾轩：层轩，曾，通”层“。犹重轩。轩，有窗槛的廊室。楚组：楚地所产的宽丝带。

　　［6］纤绤（xì）：细葛布。

　　［7］秋飙（biāo）：秋风。飙，疾风，暴风。

　　［8］怜：爱。赊：长。

　　［9］绮罗：有花纹的丝织品。已：停止。

　　［10］乌龙：即黑龙江。

　　［11］玄菟（tú）：古郡名。汉武帝所置。辖今辽宁东部、吉林南部及朝鲜咸镜道，治沃沮城（今朝鲜咸镜南道咸兴）。

　　［12］嵯（cuó）峨：高峻貌。此指飞雪漫天。

　　［13］曾冰：层冰。回冱（hù）：回环交错。

　　［14］迁客：放逐在外的人。

　　［15］塞垣：边境地带。

　　悲来如何？摧心自多［1］。援笳揽调［2］，为秋雪之歌。歌曰：边风起兮朔雪飞，雁违寒兮度欲稀［3］。关山远兮谁与归？心怀乡兮空自知。龙沙雪色秋如此［4］，肠断高楼旧寄衣［5］。

　　（《秋笳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1］摧心：极度伤心。摧，伤痛。潘岳《寡妇赋》：”少伶俜而偏孤兮，痛忉恒以摧心。“

　　［2］援：执，持。揽：撮取。

　　［3］违寒：避寒。违，避开。

　　［4］龙沙：本指位于今新疆罗布泊以东至甘肃玉门关间的白龙堆沙漠，后泛指塞外沙漠之地，此特指东北地区。清人方式济著《龙沙纪略》，即专记黑龙江事。

　　［5］肠断：形容悲痛之极。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

　　评

　　首段概写寒秋、朔野、迁客、羁心，点明时、地、人、情，为全篇布景设色。其下三段，依次铺陈初雪情状，薄暮雪光，次晨雪色，多侧面、多视角展现了东北荒原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秋雪景象，构成赋的主体；而作者凄苦抑郁的心境正藉此表现得真切动人，既体物亦写情，”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然后以对比手法，将”南国王孙之墅，西京戚里之家“的优雅生活情形与塞垣迁客的艰辛人生境况并呈于前，构成鲜明反差，以乐景写哀情，以暖色衬寒意，再引出末段的”秋雪之歌“，揭明题旨，强化情感，拓广意蕴。全篇以事起，以歌结，首尾呼应，情景交融，无边雪色与无尽乡思，共系于一个”秋“字。

　　作者描绘雪景，虚与实、远与近、声与色、动与静，布局结构，匠心独运。并能调动夸张、联想、比拟、渲染、对照等多种艺术手段，视野开阔，想象丰富，境界高远，景色壮丽，又能以悲情苦意贯乎全篇，读来真切感人。然而，作为一篇边塞之作，终不若高、岑边塞诗歌之乐观浪漫，这正是明清之时不同于盛唐之世、迁客逐臣有别于豪杰志士之所在，从而体现出清人边塞诗赋的时代特征与个性品格。

　　古人咏雪，不乏冰清玉洁、寄兴高远之作，但多数难免”嘲风雪“之嫌，盖因感悟不深、立意不高所致。吴兆骞惟其有着”冰与雪，周旋久“（顾贞观《金缕曲》）的独特人生体味，写来方能真实细微若此。此赋于结构、文辞多有借鉴南朝宋谢惠连《雪赋》之处，但命意、取境、运思，自具个性。一曰”秋雪“，突出”边候之早寒“的时令特征，寄寓初涉人生之途便横遭冰霜摧折的萧瑟情怀。二曰”朔雪“，突出白山黑水、林海雪原的边塞特征，极富地域色彩。吴兆骞包括此赋及《长白山赋》在内的大量边塞诗赋，实开赵翼、洪亮吉等清人边塞诗文之先河。

　　（龚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