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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弥尔-论教育》 作者:卢梭

爱弥儿(第四卷)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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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通过人去研究社会,通过社会去研究人;企图把政治和道德分开来研究的人,结果是这两种东西一样也弄不明白的。我们首先着重研究原始的关系,我们就可以发现人是怎样受这些关系的影响的,就可以发现哪些欲念是从这些关系中产生的;我们发现,正是由于欲念的发展,才反过来使这些关系愈来愈复杂,愈来愈紧密。人之所以能够独立自由,不是由于他的臂力而是由于他的心灵的节制。不论什么人,只要他的欲望少,他就可以少去依赖别人,有些人常常把我们的妄念和我们身体的需要混为一谈,把我们的身体的需要看为人类社会的基础,因此,因果倒置,把他们的全部理论愈讲愈糊涂。

在自然的状态下,是存在着一种不可毁灭的真实的平等的,因为,单单是人和人的差别便不可能大到使一个人去依靠另一个人的程度。在人类社会中存在的权利平等是虚假的,因为用来保持这种平等的手段,其本身就是在摧毁这种平等,同时,公众的势力也有助于强者压迫弱者,从而打破了大自然在他们之间建立的平衡。从这头一个矛盾中,也就源源产生了我们在社会等级中所见到的那种表面和实际之间的矛盾。多数人总是为少数人做牺牲,公众的利益总是为个人的利益做牺牲;正义和从属关系这些好听的字眼,往往成了实施暴力的工具和从事不法行为的武器。由此可见,口口声声说是服务他人的上层阶级,实际上是在损他人而利自己;因此,我们要按正义和公理来判断我们对他们的尊重是否适宜。为了要知道我们每一个人对他自己的命运抱着怎样的看法,就需要了解他们所得到的地位是不是最有利于占居这种地位的人的幸福。这就是我们现在要研究的问题,不过,为了把这个问题研究得很好,就必须从了解人心着手。

如果说问题只是在于按人的假面具向青年人讲述人的话,那我们就用不着向他们讲述了,因为他们经常都是看到这种假面具的;但是,既然假面具不是人,不能让它表面的光泽去引诱青年,那么,我们在向他们描绘人的时候,就要向他们如实地描绘人的本来面目,其所以要这样做,并不是使青年人去恨他们,而是使青年人觉得那些人很可怜,从而不愿意学他们的样子。在我看来,这样做是合乎一个人对人类所抱有的最真挚的情感的。

根据这个看法,我们这时候教育年轻人,所采取的方法就要同我们从前所采取的方法完全相反,就要多用别人的经验而少用他自己的经验。如果人们欺骗他,他就要恨他们;如果他们尊重他,他看见他们互相欺骗的时候,就会同情他们。“世界上的情景,”毕达哥拉斯说,“宛如奥林匹克竞赛会的情景一样:有一些人在那里开店铺,为的是牟利赚钱;另一些人在那里拚性命,为的是追求荣誉;而其他的人则只是为了去看竞技的,但是,去看竞技的人并不是坏人。”我

希望人们这样替一个青年选择社交界,希望他认为同他一块儿生活的人都是好人,希望人们教他仔仔细细地认识世界,把世界上的事都看做是坏事,希望他知道人天生都是很好的,希望他意识到这一点,希望他自己去判断他的邻人,然而也希望他了解社会是怎样使人堕落和败坏的,希望他能发现人们的偏见就是他们种种恶习的根源,希望他衷心地尊重个人而蔑视大众,希望他知道所有的人差不多都戴着同样的假面具,但是也希望他知道有一些面孔比脸上所戴的面具还漂亮得多。

应当承认,这个方法有它的缺点,而且实行起来也不容易;因为,如果他过早地变成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如果你使他过于细致地去窥察别人的行动,那么,就可能使他养成欢喜说长道短、挖苦讽刺和动不动就武断地评判别人的习惯:欢喜幸灾乐祸地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很糟糕,甚至连好事情他也认为不好。正如你见到穷人并不感到他们可怜一样,他见到邪恶的事情也视为常事,见到坏人也不害怕。不久以后,人类的种种恶行就不仅不能成为对他的教训,反而成为他的借口;他心里会这样想:既然人人都是这样的,我也不应该另外来一个样子。

如果你想用一番大道理去教育他,企图在他了解人心的天性的同时,再了解那些把我们的倾向变成恶习的外部原因的作用,如果你一下就使他从用感官感觉的事物转移到用脑筋思维的事物,你就要采用一种他根本无法懂得的形而上学的方法,你就要重新遇到你一直是十分小心地避免的麻烦,就要给他讲一些劝世文似的教条,就要在他的思想中用老师的经验和威信去代替他自己的经验和理智的发展。

为了同时拔掉这两个障碍,为了使他既能够了解别人的心而又不败坏自己的心,我打算就把离开我们很远的人指给他看,让他看其他时间或其他地点的人,以便使他虽能看到那种场合,但绝不能到那种场合中去进行活动。所以,现在是到了讲历史的时候了,通过历史,他用不着学什么哲学也能深入地了解人心;通过历史,他就能作为一个普通的观众,不带任何偏见和情绪,以裁判人而不以同谋或控诉人的身分对他们进行判断。

为了认识人,就必须从他们的行为中去认识他们。在社会上,我们听见的是他们的话,他们口头上讲一套,然而却把他们的行为隐藏起来;而在历史上,他们的行为就要被揭露,我们就要按照他们所做的事情去评判他们。他们所说的话,反而可以帮助我们对他们进行评价,因为把他们的言行加以比较,我们就可以同时看出他们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而在表面上又装成什么样的人。他们愈是伪装,我们愈是能够了解他们。

可惜的是,这种方法有它的危险,有好几种缺点。要从一种观点去公正不偏地判断别人,那是很困难的。历史的最大弊病之一是,它从人类坏的方面描写人的时候多,从好的方面描写人的时候少;由于它感兴趣的只是革命和巨大的动乱,所以,只要人民在太平政治之下安定地过着昌盛繁荣的生活,它就毫无记载,只有在一个国家的人民由于自己不能满足自己的要求,因而就插手邻国的人民的事情,或者让邻国的人民来插手他们的事情的时候,它才开始记述他们的活动,它在他们已经处在衰亡的时候才对他们进行描写。我们的一切历史都是从它们应该宣告结束的时候才开始写的。我们对那些灭亡的民族的历史,已经是掌握得够多的了;我们所缺少的是人口兴旺的民族的历史,它们是那样的幸福和善良,以致使历史对它们无话可说。实际上,甚至在今天,我们还发现把国家管理得很好的政府,反而不为人们所谈论。我们所知道的尽是坏事,好事几乎是没有人提过。只有坏人才能出名,好人不是被大家遗忘就是被大家当作笑柄。由此可见,历史象哲学一样,在不断地诋毁人类。

此外,在历史中所记述的那些事情,并不是怎样经过就怎样准确地描写的,它们在历史学家的头脑中变了样子,它们按照他们的兴趣塑成了一定的形式,它们染上了他们的偏见的色彩。哪一个历史学家能准确地使读者置身于事件经过的地方,让他看见那件事情的真实经过?无知和偏袒把整个事情化了一次装。即使不歪曲历史事实,但如果把跟那个事实有关的环境加以夸大或缩小,结果就会使它的面貌多么不同啊!把同一个东西放在不同的观点看,就不大象原来的样子,其实除了观看者的眼睛以外,什么都是没有改变的。你告诉我的即使是一件真实的事实,但你没有使我照它原来的样子去看它,这能说是尊重事实吗?有多少次是由于多了一株树或少了一株树,是由于左边有一块岩石或右边有一块岩石,是由于一阵大风刮起的一股尘沙,而决定了战役的胜负,但是还没有哪一个人看出过这种原因哩!是不是这样就使得历史学家不能象目睹者那样确切地向你讲述胜负的原因呢?再说,当我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的时候,那些事实对我有什么意义呢?一件事情,我既然不知道它真正的原因,哪里能从其中得到什么教训?历史学家可以告诉我一个原因,但那是他杜撰出来的;至于说到评论,尽管是讲得天花乱坠,但其本身也不过是一种猜度的方法,只能够在几种谎言当中选一个同真实的事实最相象的谎言。

你看过描写克利奥帕特拉或珈桑德拉或任何一个这类人物的书吗?做书的人挑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按照他自己的观点加以改编,并虚构一些情节以及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和臆想的形象加以渲染,讲了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使他的东西在读者看起来确实是津津有味的。在我看来,这样的传奇故事同你所读的历史没有多大的区别,如果说有区别的话,只是小说家一味描写他自己的想象,而历史学家则是盲从别人的想象;此外,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还要补充一点,那就是:小说家或好或歹总还抱有一个道德的目的,而历史学家才不管这一套咧。

人们也许会说,历史的忠实记载是不如真实的风俗和人物那样有趣的,只要把人的心描写得很好,则历史事件是不是叙述得忠实,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因为,归根到底,两千年前发生的事情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呢?如果那些形象是照自然的样子描写的,则这些人的说法就是对的;但如果其中大多数都是按历史学家的想象的样子描写的,则你岂不又碰到了你想避免的麻烦,岂不把你从老师身上剥夺下来的威信又奉送给历史学家了吗?如果说可以让我的学生看一些虚构的图形,那么,我宁愿由我自己而不由别人来画这种图形,因为这样,至少可以使它们能够更好地为他所了解。

对一个青年来说,那些一边叙事一边又加上自己的评语的历史学家,是最坏不过的了。事实!事实!让青年人自己去判断好了;要这样,他才可以学会了解人类。如果老是拿作者的判断去指导他,则他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去看问题,一旦没有这些眼睛,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不主张学现代史,其原因不仅是由于它没有什么特色,不仅是由于我们这些人都是差不多的,而且是由于我们的历史学家没有一个不想出风头,都想描绘一些有浓厚色彩的形象,而结果,那些形象是描绘得什么也不象的。一般来说,古代的历史学家刻画人物的时候是比较少的,在他们对历史事实所作的评断中也是灵感少而常识多的;但尽管这样,在他们当中还是要进行很大的选择,在开始的时候,不应该选最有才气的历史学家的著作,而应该选最朴实的历史学家的著作。我不喜欢拿波利毕或萨路斯特的著作给一个青年人看,塔西佗的书是适宜于老年人看的,青年人是看不懂的。在深入人的内心深处去探查以前,要先从人的行为中去观察人心的最初的特色;在研究原理之前,必须先弄清事实。教条式的哲学只适合于有经验的人。青年人不要普遍地去研究一般的东西,他所研究的应该是个别的特殊事例。

在我看来,修昔底德是历史学家当中的一个真正的模范。他叙述史事而不加他的评语,然而他也没有漏掉任何一个有助于我们自己去评判历史的情景。他把他所讲的事实都展示在读者的眼前,他自己不仅不插身在事实和读者之间,而且还远远地躲开;这样一来,我们一点也不觉得是在读史书,而好象是亲眼看到了那些事情。可惜的是,他自始至终只讲战争,我们在他的书中所看到的差不多都是世界上最没有教育意义的事情--打仗。《万人撤退记》和《凯撒评传》这两部著作的优点和缺点都是差不多的。忠实的希罗多德不刻画人物,不讲教条,但其文笔很流畅和天真,书中充满了趣味盎然、使人喜欢阅读的情节,要不是那些情节往往变得象小孩子讲故事那样简单,因而是易于败坏而不是培养青年人的兴趣的话,他也许就要算是最好的历史学家了。读他的书,必须要具有鉴赏的能力。我还没有谈到李维,不过,以后就会轮到谈他的时候的;这个人是政治家,也是修辞学家,所以不适宜于向这样年龄的青年讲他的著作。

一般地说,历史是有它的缺点的,其原因是由于它只能记载可以确定其人物、地点和时间的著名的重大事件,然而造成那些事件的日积月累的原因,是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加以记述的,所以总付缺如。人们常常在一场胜仗或败仗中去寻找一次革命的原因,其实,在这场战争之前,那次革命已经是不可避免地要发生的了。战争只不过使那些由精神的原因所造成的事情突出地表现出来罢了,而精神的原因,则是历史学家很少看得出来的。

哲学的精神已经把本世纪的几位史学家的思想向这方面扭过来了,但是我很怀疑,真理是不是能通过他们的著作而得到阐发。他们各持一说,不仅不努力按事情本来面貌去描述,反而要事情去符合他们各自的一套看法。

除了以上几点外,我还要补充的是:历史所描述的是动作而不是人,因为它只能够在几个选定的时刻,在他们衣冠楚楚的时候,抓着他们的样子来描写;它所展示的,只是经过事先的安排而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人,它不能跟着他到他的家中、到他的私室中、到他的亲友中去看一看,它只是在他扮演什么角色的时候描绘他,因此,它所描绘的是他的衣服而不是他那个人。

为了着手研究一个人的心,我倒要看一看他的个人生活,因为这样一来,那个人要逃也逃不掉了;历史学家到处都跟踪着他,不让他有一会儿喘息的机会,不让他躲在任何角落里逃避观众的锐利的眼睛;正是当他自以为躲得很好的时候,历史学家反而把他看得清清楚楚。蒙台涅说:“传记家只要把他们的兴趣更多地放在思想上而不放在偶然的事情上,更多地放在出自内心的东西上而不放在形之于外的东西上,那么他们做的传记我就喜欢阅读,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来选去还是选读普卢塔克的著作的原因。”

是的,集合成群的人的倾向,或者说民族的倾向,跟个别的人的性格是大不相同的,如果不在人群中去研究人的话,我们对人心的认识也是很不全面的;但是,我的看法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对,我认为,为了要认识人类,就必须从研究个人着手,谁能全面地了解每一个人的倾向,就能够预见它们在一个民族中的综合的影响。

在这里我们还必须借鉴于古人,其原因一则是由于我在前面所讲过的理由,再则是由于在现代流行的文体中都略而不谈所有一切虽然很平凡然而是很真实和典型的情节,以至使各个人物无论在他们的个人生活和社会舞台中出现的时候都经过了一番打扮。种种清规,要求史学家做书也象做事那样必须一本正经,有些事情虽然可公开地做,但不许历史学家公开地说;同时,由于他们始终只能把人物作为角色来描写,因此,那些人物只有在舞台上我们才认得,而一到了书中,我们就再也认不出来了。历史学家枉自为国王一次又一次地写百十回传,我们再也找不到苏埃东尼那样的历史学家了。

普卢塔克的过人之处,正是在于他敢描写我们不敢描写的细微情节。他以一种无法摹仿的优美笔调在细小的事情上描述伟大的人物,他是那样善于选择他的事例,所以往往用一句话或一个笑容或一个手势,就足以表达其主人公的特殊性格。汉尼拔说一句笑话就重振了他那溃败的军队的士气,使他们欢欢喜喜地奔向他征服意大利的战场;阿杰锡拉跨在一根棍子上,反而使我喜欢他这位战胜大王的人;凯撒在经过一个偏僻的村庄,同他的朋友谈话的时候,无意中竟暴露他这个曾经说只想同庞培地位平等的人原来是心怀叵测的奸雄;亚历山大一句话不说,就把药吞下去了,这一刹那间竟成了他一生当中最美妙的时刻;亚里斯泰提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个贝壳上,从而表明他理应得到他那个别名;菲洛皮门到了别人家里,就取下披风,到厨房去替房主拾弄木柴。这才是真正的描写的手法,不是以粗大的笔划去描写人物的面貌,不是以豪迈的行为去描写人物的性格,而是以细小的事情去揭示他们天生的性情。公开的事情不是太平淡无奇就是太做作,然而现今一本正经的作风差不多仅仅允许我们的著述家唯一无二地只能够写这些东西。

德?图伦无可争辩地是上一个世纪的伟大人物之一。有人就曾经用他的为人所知和为人所爱的琐碎事情把他的传记写得很有趣味,然而为他做传的人还是迫不得已地要从中删掉一些可以使他更加为人所知为人所爱的情节!现在我只举出其中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我相信是真的,而且,要是遇到普鲁塔克的话,是绝不会略而不提的;反之,要是遇到了腊姆塞,即使他知道,他也是不敢写的。

在夏季的一天,气候很热,图伦伯爵身穿白小裤,头戴小便帽,站在客厅的窗子跟前;后来有一个仆人走进客厅,看见那一身衣服便把图伦误认为是他所熟识的厨师的助手。他轻轻地从后面走过去,使劲地在伯爵的屁股上打一巴掌。挨打的人马上转过身来。仆人一看是自己的主人,就全身打哆嗦。他晕头转向地跪下去,说:“大人,我以为是若尔日……”“即使是若尔日,”图伦揉着臀部叫道,“也不应该打得这样重呀。”可怜的人们,象这样的话,你们就不敢讲!让你们永远做不要天性、不要心肝的人,让你们那些丑恶的一本正经的言辞把你的铁石心肠越炼越硬,让你们那付庄重样子使你们受到人们的轻蔑。可是你,可爱的青年,当你读到这段轶事,亲切地感到那在猛烈的冲动之下显示出来的温厚心肠时,也要看一看这位伟大的人物在牵涉到他的门第和声名的时候,是显得多么渺小。你要知道,同是这位图伦,曾处处故意让他的侄子占先,以便让大家知道那个孩子是一座王家府第的主人。把这些情形加以对照,你就会爱天性而轻成见,能够彻底地认识这个人了。

在这样的指导之下读书,对一个青年人白璧无瑕的心灵将产生怎样的影响,是很少有人能够估计出来的。我们从童年时候起就埋头书本,已经养成了学而不思的习惯,我们对所读的东西印象极不深刻,在历史和人的生活中到处充斥的欲念和偏见,在我们身上也已经产生了,从而使他们所做的一切事情在我们看来都是很自然的,因为我们已经脱离了自然,以自己的面貌去判断别人了。但是,请你想象一下按照我的主张培养起来的青年,想象一下我十八年来辛辛苦苦地使之保持了完备的判断力和健康的心灵的爱弥儿,想象他在布幕拉开的时候,头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舞台的情景,或者更确切一点,想象他站在舞台后面看演员们化装,在舞台后面数有多少绳子和滑车在用假情假景蒙蔽观众的眼睛,他将有怎样的感觉。他起初是大吃一惊,但接着就对他们表示一阵羞辱和轻蔑:看到整个的人类这样自己欺骗自己,自甘堕落地去做那些幼稚的事情,他感到非常的气愤;看到他的弟兄为了一场空梦就互相厮打,看到他们不愿意做人,而一定要把自己变成猛兽,他就感到非常痛心。

毫无疑问,只要学生有了自然的禀赋,即使老师没有那么慎重地选择他所读的书籍,即使老师没有使他在读书之后对书中的东西进行一番思考,他这样学来的东西也可以变成一种实用的哲学,它同你们用来把学校中的青年的头脑弄得一团混乱的种种空泛的理论相比,还是踏实得多和有用得多的。西内阿斯在听完了皮鲁士的想入非非的计划以后,就问他,既然从今以后一定要受许多的折磨和痛苦才能征服世界,那么,征服了世界又能获得什么真正的好处。在我们看来,西内阿斯的问法只不过是随随便便的一句俏皮话,但爱弥儿却从中发现了一个很明智的见解,这个见解,他最初就曾经是有过的,今后也永远不会从他的思想中消灭掉,因为在他的思想中没有任何一个同它相矛盾的偏见妨碍他把它印在自己的心里,以后,在他阅读皮鲁士的传记的时候,他就会发现,这个疯子的一切伟大的计划都无非是想使自己丧身在一个妇人的手里;因此,除了不佩服这种所谓的英雄行为以外,他不把这样伟大的一个统帅之所以建立奇功,不把这样伟大的一位政治家之所以施展权谋,看做是为了去寻找那不祥的砖瓦,以可耻的下场结束他的一生和计划,又将看做是什么呢?

并不是所有的征服者都是被杀死的,并不是所有的篡位者都是在他们的冒险事业中遭到失败的;在充满了俗见的头脑看来,其中有几个人好象是很幸运的;但是,谁要是不只看表面的现象,而完全按他们的心境去判断他们究竟是不是幸运的话,他就可以发现,那些人即使成功,也是很惨然的;他将发现,他们的欲望和伤心的事情随着他们的幸运而愈来愈繁多;他将发现,他们虽然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拚命前进,但始终达不到他们的尽头;他将发现,他们象没有经验的旅行家头一次爬越阿尔卑斯山似的,在每爬一个山冈的时候,就以为过了这个山冈便经过了整个的山脉,及至爬到冈顶一看,才沮丧地发现更高的山峰还在前面咧。

奥古斯都在平服了他的臣民和打败了他的对手以后,统治那空前的大帝国达四十年之久,但是巨大的权力是否能使他在要瓦鲁士重振他那溃败的军队的时候,不急得用头去碰墙壁,不急得叫喊连天,使那巨大的宫廷处处都听到他的闹声?只要在他的周围有各种各样的伤心事在继续不断地产生,只要他最亲密的朋友在图谋他的性命,只要他眼见自己的亲族遭遇羞辱和死亡的时候,只能哭泣而不能有所作为,即使他战胜了他所有的敌人,那空幻的功业对他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个可怜的人想统治整个的世界,然而却不知道要管好他的家!疏于治家的结果怎样呢?他看见他的侄子、他的义子、他的女婿都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死掉了;他的孙子最后弄得只好吃自己床上的垫絮,以便使他可怜的生命多活几个小时;他的女儿和孙女做了许多寡廉鲜耻的事情,使他蒙受羞辱,而且,后来一个是饿死在荒岛,另一个是在监狱中被一个弓手所杀死。至于他自己,则成了他的可怜的家庭剩下的最后一个人,被自己的妻子逼得只好让一个怪物作他的继承人。这个主宰世界的人,尽管曾经是多么的荣耀和富贵,结果他的命运却落得如此。在羡慕荣耀和富贵的人当中,难道说还有哪一个人愿意用同样的代价去换取这种东西吗?

我在前面是拿人的野心做例子,然而所有一切人类欲念的冲动,对那些想从历史的研究中,借死者的命运而认识自己和使自己变得聪明的人来说,都可以提供同样的教训。就教育年轻人来说,在最近的将来,是适宜于读安东尼服了他的臣民和打败了椒的传记而不适宜于读奥古斯都的传记。爱弥儿近来在他所读的书籍中见到了许多奇怪的事物,弄得他摸不着头脑,但是他知道在欲念未产生以前,就必须先摆脱欲念的幻象;同时,由于他知道人无论在任何时候有了欲念就会使自己变得昏庸,因此,他事先就不会采取那种可以让欲念(万一他果真产生了欲念的话)迷惑他的生活方式。我知道,这些教训对他来说是很不适宜的,而在需要的时候,也许又会觉得它们既不及时也不够用;不过,你要知道,我想从阅读历史中得出来的并不是这样一些教训。在开始读历史的时候,我就抱有另外一个目的,如果这个目的没有完全达到的话,那无疑是老师的错误。

必须知道的是,只要自私心一有了发展,则相对的“我”就会不断地进行活动,而青年人一看到别人的时候,便没有一次不联想到他自己,并且把自己同他们加以比较。因此,在看过别人之后,他就想知道他在他们当中将处在怎样的地位。从你向青年人讲授历史的方法看来,我认为,你可以说是在使他们想变成他们在书中看到的那些人,是在使他们时而想做西塞罗,时而想做图拉真,时而又想做亚历山大;是在使他们头脑一清醒时就感到沮丧,是在使每一个人悔恨他自己不过是这样一个人。我不否认这种方法也有一定的优点;但就爱弥儿来说,万一他也这样把自己同别人加以比较,喜欢做那样一个人而不愿意做他自己这样的人的话,即使说他想做一个苏格拉底,想做一个卡托,我认为我对他的教育也是全盘失败的。一个人只要开始把自己想象为另外一个人,不久以后就会完全忘掉他自己的。

对人类了解得最深刻的并不是哲学家,因为他们完全是通过哲学上的先入之见去观察人的,我还没有见过什么人是象哲学家那样有许多成见的。一个野蛮人对我们的判断,比哲学家对我们的判断中肯得多。哲学家一方面知道他自己的毛病,另一方面又鄙视我们的毛病,所以他自己说:“我们大家都是坏人”;而野蛮人看我们的时候,是不动什么情感的,所以他说:“你们真是疯子。”他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没有哪一个人是为了做坏事而做坏事的。我的学生就是这样一个野蛮人,所不同的是:爱弥儿爱思考,爱把各种观念拿来比较,爱仔仔细细地观察我们的过失,以防他自己也犯这种过失,而且,他对什么东西有确实的了解,他才对它作出判断。

因为我们自己有欲念,所以我们才愤恨别人有欲念;我们之所以恨坏人,是因为我们要保持我们的利益;如果他们对我们一点儿损害都没有,我们也许反而同情他们而不恨他们了。坏人给我们造成的痛苦,使我们忘记了他们对他们自己造成的痛苦。如果我们能够知道他们的心将怎样惩罚他们所犯的罪恶,我们也许是更容易原谅他们的罪恶的。我们感觉到他们对我们的侵害,我们看不见他们使自己受到的惩罚;他们所得到的好处是表面的,而他们所受到的痛苦则是内心的。一个人在享受以罪恶的行为取得的果实时,他所受的痛苦,是不亚于他作恶未成的时候的痛苦的;目标是改变了,而心中的不安是一样的。他们徒然夸他们的运气和隐藏他们的心,不论他们怎样隐藏,他们的行为都会把它暴露出来的;不过,为了看出他们的心,并不一定要我们也具备同样的一颗心。

我们彼此共有的欲念使我们走入了迷路,同我们的兴趣相冲突的欲念使我们发生反感;由于这些欲念在我们身上产生了矛盾,因此我们就责备别人做了某种事情,其实这种事情我们也是想照样去做的。当我们不得不容忍别人犯了我们处在他的地位也可能犯的罪恶时,我们不可避免地是一方面发生反感,另一方面又会产生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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