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中国文化在台湾吗？

十一月十日東方早報專欄。 

薛仁明：〈中国文化在台湾吗？〉 

稍早于郑成功，三百多年前，先祖从福建渡海来台。台湾，蕞尔小岛；福尔摩沙，美丽宝岛；总之，我生于斯，长于斯。但因中国文化，自年少时代，我便关注着海峡对岸；而今，忽忽已入中年，仍因中华文化，我持续留心着对岸大陆；尤其，四十岁以下这年轻一辈。 

　　新近，我留意了徐晋如。徐晋如才高，但是气大，人且疏狂；评人论事，既不避不讳，又不闪不躲，于是，颇多违背潮流之论，当然要恼怒众人。其言多半逆俗，乍看过激；但细细一想，却颇多有理。 

　　譬如，最近他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一个极大的谎言是中国文化在台湾。”这话极为刺耳，在我等对中国文化深具情感的台湾人听来，当下，就不免要心生反感。 

　　但是，接着他又说，“台湾民间文化即平常所谓小传统保存得较好，但精英文化即大传统也一样不忍卒视。高校里学者一样写毫无价值的论文……” 

　　这段话，恐怕我得承认，徐晋如说得对。 

　　与徐晋如相反，稍早之前，马政府有段竞选广告，关于读经，却很是标榜了台湾的中华文化优势。一般说来，广告多半言过其实；这则广告，当然亦不例外。若视之为期许，自无不可；但若信以为真，则未免好笑。 

　　台湾民间，尤其学历不丰甚至从未上学的乡间庶民，当然中华文化底蕴深厚。但是，天高皇帝远；自古以来，民间之厚实，本得力于鲜少受到政治力之干扰；而今台湾民间之底蕴，更尤其不是眼下政府之功。认真说来，这种文化底蕴，自明末以降，本是民间一路积淀而成。其间，郑氏政权、清朝政府，不管立教兴学，抑或移风易俗，日积月累下，辗转影响中，都颇见教化之效。而后，日本殖民，虽有损，亦有增；大体说来，日本文化里的唐风宋韵，仍对台湾民间不无裨益。 

到了两蒋时代，因迫于形势，不得不亲美；菁英分子故而多半西化，学术也开始沦丧，主流社会更因而充满了崇洋媚外的心理。然而，两蒋对于传统文化，终究情怀甚深；他们标榜中华文化，虽不为知识分子所喜，却仍在教育上多有影响，也让民间得以自在自为；于是，两蒋时代，台湾社会风气大体淳朴，民情依然敦厚。受益于此，故而相较于海峡对岸，台湾今日中年以上者，均清楚可见那传统之底蕴。 

　　但是，自从李登辉之后，形势丕变。资本主义挟持着台式民主，迅速让台湾变成了一个产国主义综艺岛；多数的政治人物，除了受制于财团，每天为恶性膨胀的产业发展忙迫不堪之外，更受制于所谓民意，时时得讨好，刻刻需作秀。主政者如此，教育焉能不坏？于是，教育沦为资本主义的螺丝钉制造所，学术也堕落成资本主义之帮凶打手；学生更从小被讨好，自幼受宠溺，在产国主义综艺岛这大环境下，他们只能企慕着财团老板、运动明星以及影视戏子的种种浮华豪奢，除此之外，已几乎不知有何可资向往。 

　　于是，马英九执政。马是个儒家，有家国之思，对传统文化情感甚深，因此，他恢复了高中的中国文化基本教材，也确实想推动读经。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完全撼动不了当前之形势，甚至，在他任内，大环境不仅毫无翻转，反更恶化。于是，综艺八卦彻底盘踞了媒体版面，教育持续败坏，学术更加空洞无聊。即使所谓中国文化之学术研究，也只能写着徐晋如所说的“毫无价值的论文”，也只见那群学者在学院内自说自话；若说对台湾社会有何影响，那么，几乎是零。 

　　因此，恢复中国文化基本教材也好，推动读经也罢，在产国主义综艺岛的格局下，都显得格格不入；这些举动，对于马所标榜的中华文化优势，其实也是杯水车薪，甚至，完全无济于事。年轻一代，课堂读论孟，下课谈Lady Gaga，放学之后，再听满世界竞说乔布斯；若说单单读了那几页经书，便摆脱得掉那铺天盖地的低级趣味，又抗拒得了这排山倒海的物化狂潮，那么，若非存心欺瞒，就未免过度天真！ 

　　相较于大陆，当今台湾，确实仍有一些些的中华文化优势。但是，不多不少，也仅止于这么一些些；若再稍稍夸口，其实，都是大言不惭！两岸相较，老实说，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台湾本无需夸口，更不该有何骄矜。况且，眼下台湾的这一点点优势，都还只是二十年前之遗产；而今，吃老本罢了！自李登辉以来，台湾这仅有之优势，已逐年消失中；马英九政府，也丝毫无减于这等倾颓。我因长期关注大陆，看着两岸文化之消长，每每心惊。大陆现有一批年轻人，戮力于中华文化之重建，清新可喜，几乎已甩开了“文革”之阴霾。反观台湾，这种志气清坚之青年，杳然难寻；一般年轻人之物化颓靡，年甚一年，至今，不知伊于胡底；真说要在他们身上看到中华文化之优势，几乎已成妄言。因此，除非马政府在未来之任期，能以极大之气魄，力挽狂澜、拨乱反正，否则，徐晋如尽管说得如此刺耳，恐怕，他还是对的！ 

　　(作者系台湾作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