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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黑学全集珍藏版》 作者:李宗吾

第21章 厚黑丛话(2)

  有天我去会一个朋友。他是讲宋学的先生,一见我,就说我不该讲厚黑学。我因他是个迂儒,不与深辩,婉辞称谢。殊知他越说越高兴,简直带出训斥的口吻来了。我气他不过,说道:“你自称孔子之徒,据我看来,只算是孔子之奴,够不上称孔子之徒。何以言之呢?你们讲宋学的人,神龛上供的是‘天地君亲师之位’。你既尊孔子为师,则师徒犹父子,也可说等于君臣。古云:‘事父母几谏。’又云:‘事君有犯而无隐。’你为甚么不以事君父之礼事孔子?明知孔子的学说,有许多地方,对于现在不适用,不敢有所修正,直是谐臣媚子之所为,非孔子家奴而何?古今够得上称孔子之徒者,孟子一人而已,孔子曰:‘我战则克。’孟子则曰:‘善战者服上刑。’依孟子的说法,孔子是该处以枪毙的。孟子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又把管仲说得极不堪,曰:‘功烈如彼其卑也。’而《论语》上明明载,孔子曰:‘齐桓公正而不谲。’又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孟子的话,岂不显与孔子冲突吗?孔子修《春秋》,以尊周为主,称周王曰‘天王’。孟子游说诸侯,一则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再则曰:‘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未知置周王于何地,岂非孔教叛徒?而其自称,则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对于孔子,是脱了奴性的,故可称之曰孔子之徒,汉宋诸儒,皆孔子之奴也。至于你嘛!满口程朱,对于宋儒,明知其有错误,不敢有所纠正,反曲为之庇,直是家奴之奴,称曰‘孔子之奴’,犹未免过誉。”说罢,彼此不欢而散。阅者须知,世间主人的话好说,家奴的话不好说,家奴之奴,更难得说。中国纷纷不已者,孔子家奴为之也……达尔文家奴为之也,于主人何尤!

  我不知有孔子学说,更不知有马克思学说和达尔文学说,我只知有厚黑学而已。问厚黑学何用?曰用以抵抗列强。我敢以厚黑教主之资格,向四万万人宣言曰:“勾践何人也,予何人也,凡我同志,快快地厚黑起来!何者是同志?心思才力,用于抵抗列强者,即是同志。何者是异党?心思才力,用于倾陷本国人者,即是异党。”从前张献忠祭梓潼文昌帝君文曰:“你姓张,咱老子也姓张,咱与你联宗罢。”我想,孔子在天之灵,见了我的宣言,一定说:“咱讲内诸夏,外夷狄,你讲内中国,外列强,咱与你联合罢。”

  梁任公曰:“读春秋当如读《楚辞》,其辞则美人香草,其义则灵修也,其辞则齐桓、晋文,其义则素王制也。”呜呼,知此者可以读厚黑学矣!其词则曹操、刘备,其义则十年沼吴之勾践、八年血战之华盛顿也。师法曹操、刘备者,师法厚黑之技术,至曹刘之目的为何,不必深问。斯义也,恨不得起任公于九原,而一与讨论之。

  我著《厚黑学》,纯用春秋笔法,善恶不嫌同辞,据事直书,善恶自见。同是一厚黑,用以图谋一己之私利,是极卑劣之行为,用以图谋众人之公利,是至高无上的道德。所以不懂春秋笔法者,不可以读《厚黑学》。

  民国六年,成都国民公报社把《厚黑学》印成单行本,宜宾唐倜风作序,中江谢绶青作跋。绶青之言曰:“宗吾发明厚黑学,或以为议评末俗,可以劝人为善,或以为凿破混沌,可以导人为恶。”余则谓:“厚黑学无所谓善,无所谓恶,亦视用之何如耳。如利刃然,用以诛叛逆则善,用以屠良民则恶。善与恶,何关于刃?故用厚黑以为善,则为善人,用厚黑以为恶,则为恶人,或善或恶,于厚黑无与也。”绶青这个说法,是很对的,与我所说春秋笔法,同是一意。

  倜风之言曰:“孔子曰:‘谏有五,吾从其讽。’昔者汉武帝欲杀乳母,东方朔叱令就死。齐景公欲诛圉(yǔ)人,晏子执而数其罪。二君闻言,惕然而止。宗吾此书,大有东方朔、晏子遗意,其言最诙谐,其意最沉痛,直不啻聚千古大奸大诈于一堂,而一一谳定其罪,所谓诛奸谀于既死者非欤!吾人熟读此书,即知厚黑中人比比皆是,庶几出而应世,不为若辈所愚。彼为鬼为蜮者,知人之烛破其隐,亦将惶然思返,而不敢妄试其技。审如是也,人与人之间,不得不出于赤心相见之一途,则宗吾此书之有益于世道人心也,岂浅显哉!厚黑学之发布,已有年矣,其名词人多知之。试执人而语之曰:‘汝固素习厚黑学者。’无不色然怒,则此书收效为何如,固不俟辩也。”倜风此说固有至理,然不如绶青所说尤为圆通。

  庄子曰:“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píng)澼(pì)(kuàng)。”呜呼!若庄子者,始可与言厚黑矣。禅让一也,舜禹行之则为圣人,曹丕、刘裕行之,则为逆臣。宗吾曰:“舜禹之事,倘所谓厚黑,是耶非耶,余甚惑焉。”倜风披览《庄子》不释手,而于厚黑学,犹一间未达,惜哉!晚年从欧阳竟无讲唯识学,回成都,贫病而死。夏斧私挽以联,有云:“有钱买书,无钱买米。”假令倜风只买厚黑学一部,而以余钱买米,虽至今生存可也,然而倜风不悟也。厚黑救国中,失此健将,悲夫!悲夫!

  我宣传厚黑学,有两种意思:(甲)即倜风所说,“聚千古大奸大诈于一堂,而一一谳定其罪”。民国元年发布的《厚黑传习录》所说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和办事二妙法等,皆属甲种。(乙)即绶青所说:“用厚黑以为善。”此次所讲厚黑救国等语,即属乙种。

  阅者诸君对于我的学问,如果精研有得,以后如有人对于你行使厚黑学,你一入眼就明白,可直告之曰:“你是李宗吾的甲班学生,我与你同班毕业,你那些把戏,少拿出来耍些。”于是同学与同学辟诚相见,而天下从此太平矣,此则厚黑学之功也。有人说:“老子云‘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你把厚黑学公开讲说,万一国中的汉奸,把它翻译为英法德俄日等外国文,传播世界,列强得着这种秘诀,用科学方法整理出来,还而施之于我,等于把我国发明的火药加以改良,还而轰我一般,如何得了?”我说:“唯恐其不翻译,越翻译得多越好。”宋朝用司马光为宰相,辽人闻之,戒其边吏曰:“中国相司马公矣,勿再生事。”列强听见中国出了厚黑教主,还不闻风丧胆吗?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mò)之邦可行也。”我国对外政策,应该建筑在一个诚字上,今可明明白白告诉他:“我国现遍设厚黑学校,校中供的是‘大成至圣先师越王勾践之神位’。厚黑教主开了一个函授学校,每日在报上发讲稿,定下十年沼吴的计划。这十年中,你要求什么条件,我国就答应什么条件,等到十年后,算账就是了。”我们口中如此说,实际上即如此做,决不欺哄他。但要敬告翻译的汉奸先生,译《厚黑学》时,定要附译一段,说:“勾践最初对于吴王,身为臣,妻为妾。后来吴王请照样的身为臣,妻为妾,勾践不允,非把他置于死地不可,加了几倍的利钱。这是我们先师遗传下来的教条,请列强于头钱之外,多预备点利钱就是了。”从前王德用守边,契丹遣人来侦探,将士请逮捕之,德用说:“不消。”明日,大阅兵,简直把军中实情拿与他看。侦探回去报告,契丹即遣人来议和。假如外国人知道我国朝野上下,一致研究厚黑学,自量非敌,因而敛戢(jí)其野心,十年后不开大杀戒,则厚黑学之造福于人类者,宁有暨耶。此即汉奸先生翻译之功也。彼高谈仁义者,乌足知之?传曰:“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厚黑先生者,其我佛如来之化身欤!

  友人雷民心,发明了一种最精粹的学说,其言曰:“世间的事,分两种,一种是做得说不得,一种是说得做不得。例如,夫妇居室之事,尽管做,如拿在大庭广众中来说,就成为笑话,这是做得说不得。又如,两个朋友,以狎亵语相戏谑,抑或骂人的妈和姐妹,闻者不甚以为怪,如果认真实现,就大以为怪了,这是说得做不得。”民心这个学说,凡是政治界学术界的人,不可不悬诸座右。厚黑学是做得说不得。

  做得说不得这句话,是《论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注脚,说得做不得这句话,是《孟子·井田章》和《周礼》一书的注脚。假令王莽、王安石聘民心去当高等顾问,决不会把天下事闹得那么坏。

  辛亥年成都十月十八日兵变,全城秩序非常之乱,杨莘友出来任巡警总监,捉着扰乱治安的人,就地正法,出的告示,模仿张献忠七杀碑的笔调,连书斩斩斩,大得一般人的欢迎。全城男女长幼,提及杨总监之名,歌颂不已。后来秩序稍定,他发表了一篇《杨维(莘友名)之宣言》,说今后当行开明专制,于是物议沸腾,报章上指责他,省议会也纠举他,说:“而今是共和时代,岂能再用专制手段!”殊不知莘友从前用的手段,纯是野蛮专制,后来改行开明专制,在莘友算是进化了,只因把专制二字明白说出,所以大遭物议。民心说:“天下事有做得说不得的。”莘友之事,是很好的一个例证。观于莘友之事,孔子所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算得了的解释。

  我定有一条公例:“用厚黑以图谋一己之私利,是极卑劣之行为;用厚黑以图谋众人公利,是至高无上之道德。”莘友野蛮专制,其心黑矣,而人反歌颂不已,何以故?图谋公利故。

  厚黑救国这句话,做也做得,说也说得,不过学识太劣的人,不能对他说罢了。我这次把厚黑学公开讲说,就是想把他变成做得说得的科学。

  胡林翼曾说:“只要有利于国,就是顽钝无耻的事我都干。”相传林翼为湖北巡抚时,官文为总督。有天总督夫人生日,藩台去拜寿,手本已经拿上去了,才知道是如夫人生日,立将手本索回,折身转去。其他各官,也随之而去。不久林翼来,有人告诉他,他听了,伸出大拇指说道:“好藩台!好藩台!”说毕取出手本递上去,自己红顶花翎地进去拜寿。众官听说巡抚都来了,又纷纷转来。次日官妾来巡抚衙门谢步,林翼请他母亲十分优待,官妾就拜在胡母膝下为义女,林翼为干哥哥。此后军事上有应该同总督会商的事,就请干妹妹从中疏通。官文稍一迟疑,其妾聒其耳曰:“你的本事,哪一点比我们胡大哥?你依着他的话做就是了。”因此林翼办事,非常顺手。官胡交欢,关系满清中兴甚巨。林翼干此等事,其面可谓厚矣,众人不惟不说他卑鄙,反引为美谈,何以故?心在国家故。

  严世蕃是明朝的大奸臣,这是众人知道的,后来皇上把他拿下,丢在狱中,众臣合拟一奏折,历数其罪状,如杀杨椒山、沈炼之类,把稿子拿与宰相徐阶看。阶看了说道:“你们还是想杀他,想放他?”众人说:“当然想杀他。”徐阶说:“你这奏折一上去,皇上立即把他放出来,何以故呢?世蕃杀这些人,都是巧取上意,使皇上自动地要杀他。此折上去,皇上就会说:‘杀这些人明明出自我的意思,怎么诬在世蕃身上?’岂不立把他放出吗?”众人请教如何办。徐阶说:“皇上最恨的是倭寇,说他私通倭寇就是了。”徐阶关着门把折子改了递上去。世蕃在狱中探得众人奏折内容,对亲信人说道:“你们不必担忧,不几天我就出来了。”后来折子发下,说他私通倭寇,大惊道:“完了,完了!”果然把他杀了。世蕃罪大恶极,本来该杀,独莫有私通倭寇,可谓死非其罪。徐阶设此毒计,其心不为不黑,然而后人都称他有智谋,不说他阴毒,何以故?为国家除害故。

  李次青是曾国藩得意门生,国藩兵败靖港、祁门等处,次青与他患难与共。后来次青兵败失地,国藩想学孔明斩马谡,叫幕僚拟奏折严参他,众人不肯拟。叫李鸿章拟,鸿章说道:“老师要参次青,门生愿以去就争。”国藩道:“你要去,很可以,奏折我自己拟就是了。”次日叫人与鸿章送四百两银子去,“请李大人搬铺”。鸿章在幕中,有数年的劳绩,为此事逐出。奏折上去,次青受重大处分。国藩此等地方手段狠辣,逃不脱一个黑字,然而次青仍是感恩知遇,国藩死,哭以诗,非常恳挚。鸿章晚年,封爵拜相,谈到国藩,感佩不已,何以故?以其无一毫私心故。

  上述胡、徐、曾三事,如果用以图谋私利,岂非至卑劣之行为吗?移以图谋公利,就成为最高尚之道德。像这样的观察,就可把当伟人的秘诀寻出,也可说把救国的策略寻出。现今天下大乱,一般人都说将来收拾大局,一定是曾国藩、胡林翼一流人,但是要学曾、胡,从何下手?难道把曾、胡全集,字字读,句句学吗?这也无须,有个最简单的法子,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抵抗列强上面,目无旁视,耳无旁听,抱定厚黑二字,放手做去,得的效果,包管与曾、胡一般无二。如嫌厚黑二字不好听,你在表面上换两个好听字眼就是,不要学杨莘友把专制二字说破。你如有胆量,就学胡林翼,赤裸裸地说道:“我是顽钝无耻。”列强其奈你何!是之谓厚黑救国。

  我把世界外交史研究了多年,竟把列强对外的秘诀发现出来,其方式不外两种,一曰劫贼式,一曰娼妓式。时而横不依理,用武力掠夺,等于劫贼之明火劫抢,是谓劫贼式的外交。时而甜言蜜语,曲结欢心,等于娼妓媚客,结的盟约,毫不生效,等于娼妓之海誓山盟,是谓娼妓式的外交。

  人问列强以何者立国?我答曰:“厚黑立国。”娼妓之面最厚,劫贼之心最黑,大概军阀的举动是劫贼式,外交官的言论是娼妓式。劫贼式之后,继以娼妓式,娼妓式之后,继以劫贼式,二者循环互用。娼妓之面厚矣,毁弃盟誓则厚之中有黑。劫贼之心黑矣,不顾唾骂则黑之中有厚。我国自五口通商以来,直至今日,都是吃列强这两种方式的亏。我们把他的外交秘诀发现出来,就有对付的方法了。

  人问:“我国当以何者救国?”我答曰:“厚黑救国。”他以厚字来,我以黑字应之;他以黑字来,我以厚字应之。娼妓艳装而来,开门纳之,但缠头费丝毫不能出。如服侍不周,把她衣饰剥了,逐出门去,是谓以黑字破其厚。如果列强横不依理,以武力压迫,我们就用张良的法子对付他。张良圯上受书,老人种种作用,无非教他面皮厚罢了。苏东坡曰:“高帝百战百败而能忍之,此子房所教也。”我们以对付项羽的法子对付列强,是谓以厚字破其黑。

  全国人士都大声疾呼曰:“救国!救国!”试问救国从何下手?譬诸治病,连病根都未寻出,从何下药?我们提出厚黑二字,就算寻着病根了。寒病当用热药,热病当用寒药,相反才能相胜。外人黑字来,我以厚字应;外人厚字来,我以黑字应。刚柔相济,医国妙药,如是而已。他用武力,我即以武力对付之,他讲亲善,我即与之亲善,是为医热病用热药,医寒病用寒药。以此等法医病,病人必死;以此等法医国,国家必亡。

  《史记》:项王谓汉王曰:“天下汹汹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斗力。”笑谢二字,非厚而何?后来鸿沟划定,楚汉讲和了,项王把太公、吕后送还,引兵东归,汉王忽然败盟,以大兵随其后,把项王逼死乌江,非黑而何?我国现在对于列强,正适用笑谢二字,若与之斗力,就算违反了刘邦的策略。语曰:“安不忘危。”《厚黑经》曰:“厚不忘黑。”问:“厚不忘黑奈何?”曰:“有越王勾践之先例在,有刘邦对付项羽之先例在。”

  我在民国元年,就把《厚黑学》发表出来,苦口婆心,谆谆讲说,无奈莫得一人研究这种学问,把一个国家闹成这样。今年石青阳死了,重庆开追悼会,正值外交紧急,我挽以联云:“哲人其萎乎,呜呼青阳,吾将安仰;斯道已穷矣,吁嗟黑厚,予欲无言。”袁随园谒岳王墓诗云:“岁岁君臣拜诏书,南朝可谓有人无,看烧石勒求和币,司马家儿是丈夫。”吁嗟黑厚,予欲无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凡我同志,快快地厚黑起来,一致对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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