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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黑学全集珍藏版》 作者:李宗吾

第62章 附录 《去官吟》与《厚黑学》(1)

  宗吾发现了这种“厚黑”的秘诀,当夜即为之喜而不寐。于是他由三国时代推上去,推到刘邦张良,推到孙武商鞅,推到黄石公姜太公;更由三国时代推下来,推到司马氏父子,推到唐太宗,推到明太祖,推到张居正,甚而推到曾国藩胡林翼:他们这些人,有的长于厚,有的长于黑,有的厚黑兼长,所以不愧为历史上的显赫人物。

  宗吾在高等学堂于光绪三十三年年底,以最优等毕业,清廷还奖了他一名举人。三十四年及宣统元年,在富顺中学做教习。二年及三年,改充富顺中学的监督(校长)。于三年暑假时,被四川提学使司委为四川小学教员检定委员,同委者有同学李古香由伯芬二人。他们刚把成都华阳二县检定完了,就发生了铁路风潮。他们三人到双流县去检定时,正遇着“保路同志会”在围城,这便是辛亥革命的导火线。他们因不能进城,就折返成都去了。其时总督赵尔丰与“保路同志会”大事为难,并逮捕与保路有关的士绅,张澜(字表方)即曾被捕入狱,因此激怒了全川的党人。于是张列五谢慧生杨庶堪等率领同志,在重庆揭举义旗,驱逐伪吏,于十月初二日宣布独立,众推张列五为蜀军政府都督。十月初七日,成都亦响应反正,推蒲殿俊为四川都督。十八日成都兵变,杨莘友(宗吾高等学堂的同学)出任巡警总监,捉住扰乱治安的人,便就地正法;他出的告示,是模仿张献忠七杀碑的笔调,连书“杀杀杀”字样,秩序因以恢复。不久,成渝两军政府宣告合并,张列五力推尹昌衡为四川正都督,主持军政;而自居副都督,主管民政,于是四川革命统一。这些事都是宗吾亲见目睹的。但他虽是同盟会的同志,却未参加实际工作,他见革命大业既已告成,许多同志好友,亦各膺重任,他便偷偷地回自流井去了。

  宗吾回去不久,张列五便于一九一二年正月,打电到自流井,请宗吾和廖绪初即日起程赴省,他们二人也只好应命前往。当时民政方面,新设一个审计院,列五的意思,是打算委绪初为院长,委宗吾为次长。他们到后一再谦辞,乃改委尹昌龄为院长,绪初为次长,宗吾为第三科科长。他们这位绰号“圣人”的次长,前文已经提及,是坚苦卓绝,以廉洁自持的。其时,尹昌衡奉命西征,临行时召开大会,正副两都督讲话时曾提到军费不足的情形,绪初便登台讲演,大旨是说:军饷支绌,即应裁减浮费,例如各机关的次长一职,都应该裁撤。……话犹未毕,列五便起而说道:“廖先生的意思很好,我们改日讨论,今天我还有话要说……”就这样混过去了。事后,列五就对宗吾说:“绪初太不识时务了!他自己肯牺牲次长不当,敢保别人也都愿意陪着牺牲吗?这类话如果听他说下去,立即要出事,我才把他的话打断了。”但绪初既说过这话,跟即呈请辞职。院长见了很诧异,也不到院办公了,声言绪初不复职,他也决定辞职,而绪初则务要贯彻他的主张。闹得列五无法,乃将绪初降为科长,兼任次长职务,支科长薪俸,方才了事。后来审计院裁撤时,绪初又有令职员购买器物,以款缴还公家的奇事。宗吾常常对人说:绪初这种廉洁的风范,使他十分感动。

  宗吾受了这种感动,所以当审计院裁撤后,财政司委他为重庆关监督,他立即把委任状退回去;该司又命刘公潜(宗吾高等学堂的同学)前去劝驾,他也未就。当时很惹得一般人怪异:为什么这样的优缺,他偏偏不干呢?以后又委他为四川官产竞卖经理处的总经理,他才应命了;不过他非要求减薪不可,当时的薪水是二百元,直到为他减至一百二十元,他才肯就职。他常对人说:“当时我还不知道银圆是用得的,可算害了幼稚病;幸而重庆关的监督没有就,否则不知还要闹些什么笑话!”他就职竞卖处以后,因着某种关系,官产不能竞卖,改委他为四川官产清理处处长。听说又因某种关系,官产也不能清理,于一九一三年冬,乃将此机关干脆裁撤,于是他顿觉“无官一身轻”,就打算回家安守田园去。可是路费无着,便写信向同乡陈健人借银圆五十元,以作归计。陈回信说:“我现无钱,好在为数不多,特向某某人转借,凑足五十元与你送来。”信末附一诗云:

  五十块钱不为多,

  借了一坡又一坡。

  我今专人送与你,

  格外再送一首歌。

  宗吾读了,诗兴勃发。不可遏止,立复一信道:捧读佳作,大发诗兴。奉和一首,敬步原韵,辞达而已,工拙不论。君如不信,有诗为证:

  厚黑先生手艺多,

  哪怕甑子滚下坡。

  讨口就打莲花落,

  放牛我会唱山歌。

  诗既成,余兴未已,又作一首:

  大风起兮甑滚坡,

  收拾行李兮回旧窝,

  安得猛士兮守炒锅。

  他走出成都东门至石桥赶船,望见江水滔滔,诗兴又来了,再作一首:

  风萧萧兮江水寒,

  甑子一去兮不复还!

  就这样两袖清风,一面唱着《去官吟》,一面顺路回自流井去了。

  一九一四年正月,教育司委他充任富顺县视学(即后来的教育局长),到任方十天,又奉省电。及抵省,始知己被委为省立第二中学校长了。省立二中,设中江油县中坝地方,是新添的学校,他便奉令前往开办。在校二年,卓著成绩(此校后迁绵阳,改为省立绵阳中学)。一九一五年调他任省视学(即后来的省督学)。一九一八年,廖绪初任省长公署教育科长,宗吾任副科长。一九一九年冬,绪初欲辞职恐当局不允,就托故请假归家,行至龙泉驿,上一辞呈,当局慰留不得,即命宗吾暂代;宗吾不惟不干,连自己的副科长也坚意辞去了。因此,一九二○年,他才得以在家作潜修的工夫。这一年,在他的思想上,是一重大关键。他的思想,可分破坏建设两部分:破坏部分的《厚黑学》和《我对于圣人之怀疑》,是发生于前清末年;建设部分的思想,就开始于一九二○年。

  我们于此要谈谈他的“厚黑学”:

  我在上文,不是说他在高等学堂时,已满腔子都是厚黑学理了吗?他自己也说是在校四年,正是“厚黑学”孕育时期。例如他和张列五讨论“权术”问题,那便是厚黑学理在他心里作怪。张列五也看出他有些本领,一日,就对他说:“将来我们起事,定要派你带一支兵。”当时他也颇自期许,心想,英雄豪杰的成功,必有秘诀。遂取历史上的名人,加以研究,并用归纳法,去寻求他们的秘诀,久之无所得。宣统二年,他做富顺中学监督,一夜卧在床上,忽然想起曹操刘备孙权几个人,不禁恍然大悟道:“所谓英雄豪杰者,不过面厚心黑而已!”他以为曹操的特长,全在心肠黑,他杀吕伯奢、杀孔融、杀杨修、杀董承伏完,又杀皇后皇子,悍然不顾,并且明目张胆地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心肠之黑,真是达于极点了。刘备的特长,全在脸皮厚,他依曹操、依吕布、依刘表、依孙权、依袁绍,东奔西走,寄人篱下,恬不知耻;而且生平善哭,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对人痛哭一场,立即转败为功。脸皮之厚,也算达于极点了。孙权也有“厚黑”的本领,他本和刘备同盟,忽然袭取荆州,此之谓黑;无奈他黑不到底,跟即向蜀请和。他本与曹操争相称雄,忽然在曹丕驾下称臣,此之谓厚;无奈他厚不到底,跟即与魏绝交。他虽是黑不如操,厚不如备,却是二者兼具,也不能不算一个英雄。他们三人,把各人的本领施展出来,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征服你,那时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为三。宗吾发现了这种“厚黑”的秘诀,当夜即为之喜而不寐。于是他由三国时代推上去,推到刘邦张良,推到孙武商鞅,推到黄石公姜太公;更由三国时代推下来,推到司马氏父子,推到唐太宗,推到明太祖,推到张居正,甚而推到曾国藩胡林翼:他们这些人,有的长于厚,有的长于黑,有的厚黑兼长,所以不愧为历史上的显赫人物。此外他又在二十四史的人物中,横推竖推,有多大的“厚黑”便成多大的人物,几乎无一不合。“厚黑学”到了此时,可说由孕育时期而至成形了。但他还不能完全信得过,就常常向知己的友人讲这种道理,请他们批评,看可不可以发表。首先就遇着王简恒严切地警告他,说道理是不错,但不可讲在口头上,更不可形诸文字。以后雷民心,也说这种道理是“做得说不得”的。此外还有别的友人也是谆谆地劝告他,不可形诸言语文字。他受到良友的劝诫,于是就暂把这种道理压在心头了。

  直到一九一二年,他到了成都,和同学廖绪初谢绶青杨仔耘诸人,住在《公论日报》社内,报社请他写稿,他们就再三地怂恿他,请把“厚黑学”写出来发表,绪初并对他说“如果你写出来,我还可为你作一篇序”。宗吾想:绪初是讲程朱学的人,绳趋矩步,朋辈呼他为“廖大圣人”,他都说可以写出发表,当然是无问题的。于是逐日写去,而《厚黑学》便诞生于世了。不过初期的《厚黑学》,并不像后来流传的本子,没有所谓《厚黑经》及《厚黑传习录》之类,那只是标题为《厚黑学》的短篇而已。文字是用的古文体,这在宗吾的所有著作中,是仅有的体裁。今为保留这篇《厚黑学》的原形式起见,也可让读者看看这位厚黑教主的古文笔法如何,将全文照录于下:

  吾自读书识字以来,见古之享大名膺厚实者,心窃异之。欲究其致此之由,渺不可得:求之六经群史,茫然也;求之诸子百家,茫然也;以为古人必有不传之秘,特吾人赋性愚鲁,莫之能识耳。穷索冥搜,忘寝与食,如是者有年。偶阅《三国志》而始憬然大悟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成大事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三国英雄,曹操其首也,曹逼天子,杀皇后,粮罄而杀主者,昼寝而杀幸姬,他如吕伯奢、孔融、杨修、董承伏完辈,无不一一屠戮,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其心之黑亦云至矣。次于操者为刘备,备依曹操、依吕布、依袁绍、依刘表、依孙权,东窜西走,寄人篱下,恬不为耻,而稗史所记生平善哭之状,尚不计焉,其面之厚亦云至矣。又次则为孙权,权杀关羽,其心黑矣,而旋即媾和,权臣曹丕,其面厚矣,而旋即与绝,则犹有未尽黑未尽厚者在也。总而言之,操之心至黑,备之面至厚,权之面与心不厚不黑,亦厚亦黑。故曹操深于黑学者也;刘备深于厚学者也;孙权于厚黑二者,或出焉,或入焉,黑不如操,而厚亦不如备。之三子,皆英雄也,各出所学,争为雄长,天下于是乎三分。迨后,三子相继而殁,司马氏父子乘时崛起,奄有众长,巾帼之遗而能受之,孤儿寡妇而忍欺之,盖受曹刘诸人孕育陶铸,而集其大成者,三分之天下,虽欲不混一于司马氏不得也。诸葛武侯天下奇才,率师北伐,志决身坚,卒不能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王佐之才,固非厚黑名家之敌哉!

  吾于是返而求之群籍,则向所疑者,无不涣然冰释。即以汉初言之,项羽喑哑叱咤,千人皆废,身死东城,为天下笑,亦由面不厚,心不黑,自速其亡,非有他也。鸿门之宴,从范增计,不过一举手之劳,而太祖高皇帝之称,羽已安坐而享之矣;而乃徘徊不决,俾沛公乘间逸去。垓下之败,亭长舣船以待,羽则曰: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噫,羽误矣,人心不同,人面亦异,不一审他人所操之术,而曰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岂不谬哉?沛公之黑,由于天纵,推孝惠于车前,分杯羹于俎上,韩彭菹醢,兔死狗烹,独断于心,从容中道。至其厚学,则得自张良,良之师曰圯上老人,良进履受书,顿悟妙谛,老人以王者师期之。良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尽得其传。项王愤与挑战,则笑而谢之,郦生责其倨见长者,则起而延之上坐;韩信乘其困于荥阳,求为假王以镇齐,亦始怒之,而终忍之,自非深造有得,胡能豁达大度若是?至吕后私辟阳侯,佯为不知,尤其显焉者。彼其得天既厚,学养复深,于流俗所传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伦,廓而清之,剪灭群雄,传祚四百余载,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楚汉之际,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归于败者,韩信是也。胯下之辱,信能忍之,其厚学非不优也。后为齐王,果听蒯通之说,其贵诚不可言。奈何拳拳于解衣推食之私情,贸然曰,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三族,有以也。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归于败者,范增是也。沛公破咸阳,系子婴,还军灞上,秋毫无犯,增独谓其志不在小。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既而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增大怒求去,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夫欲图大事,怒何为者!增不去,项羽不亡,苟能稍缓须臾,阴乘刘氏之敝,天下事尚可为;而增竟以小不忍,亡其身,复亡其君,人杰固如是乎?

  夫厚黑之为学也,其法至简,其效至神,小用小效,大用大效。沛公得其全而兴汉,司马得其全而兴晋;曹操刘备得其偏,割据称雄,烜赫一世。韩信范增,其学亦不在曹刘下,不幸遇沛公而失败,惜哉!然二子虽不善终,能以一得之长,显名当世,身死之后,得于史传中列一席地,至今犹津津焉乐道之不衰,则厚黑亦何负于人哉?由三代以迄于今,帝王将相,不可胜数,苟其事之有济,何一不出于此?书策俱在,事实难诬。学者本吾说以求之,自有豁然贯通之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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