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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论人生》 作者:周国平

第11章 论精神生活

  人的高贵在于灵魂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有一句名言∶“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他的意思是说,人的生命像芦苇一样脆弱,宇宙间任何东西都能致人于死地。可是,即使如此,人依然比宇宙间任何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人有一颗能思想的灵魂。我们当然不能也不该否认肉身生活的必要。但是,人的高贵却在于他有灵魂生活。作为肉身的人,人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唯有作为灵魂的人,由于内心世界的巨大差异,人才分出了高贵和平庸,乃至高贵和卑鄙。

  两千多年前,罗马军队攻进了希腊的一座城市,他们发现一个老人正蹲在沙地上专心研究一个图形。他就是古代最著名的物理学家阿基米德。他很快便死在了罗马军人的剑下,当剑朝他劈来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踩坏我的圆!”在他看来,他画在地上的那个图形是比他的生命更加宝贵的。更早的时候,征服了欧亚大陆的亚历山大大帝视察希腊的另一座城市,遇到正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哲学家第欧根尼,便问他∶“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在他看来,面对他在阳光下的沉思,亚历山大大帝的赫赫战功显得无足轻重。这两则传为千古美谈的小故事表明了古希腊优秀人物对于灵魂生活的珍爱,他们爱思想胜于爱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把灵魂生活看得比任何外在的事物包括显赫的权势更加高贵。

  珍惜内在的精神财富甚于外在的物质财富,这是古往今来一切贤哲的共同特点。英国作家王尔德到美国旅行,入境时,海关官员问他有什么东西要报关,他回答∶“除了我的才华,什么也没有。”使他引以自豪的是,他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他拥有不能用钱来估量的艺术才华。正是这位骄傲的作家在他的一部作品中告诉我们∶“世间再没有比人的灵魂更宝贵的东西,任何东西都不能跟它相比。”

  其实,无需举这些名人的事例,我们不妨稍微留心观察周围的现象。我常常发现,在平庸的背景下,哪怕是一点不起眼的灵魂生活的迹象,也会闪放出一种很动人的光彩。

  有一回,我乘车旅行。列车飞驰,车厢里闹哄哄的,旅客们在聊天、打牌、吃零食。一个少女躲在车厢的一角,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书。她读得那么专心,还不时地往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本子上记些什么,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周围嘈杂的人声。望着她仿佛沐浴在一片光辉中的安静的侧影,我心中充满感动,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候我也和她一样,不管置身于多么混乱的环境,只要拿起一本好书,就会忘记一切。如今我自己已经是一个作家,出过好几本书了,可是我却羡慕这个埋头读书的少女,无限缅怀已经渐渐远逝的有着同样纯正追求的我的青春岁月。

  每当北京举办世界名画展览时,便有许多默默无闻的青年画家节衣缩食,自筹旅费,从全国各地风尘仆仆来到首都,在名画前流连忘返。我站在展厅里,望着这一张张热忱仰望的年轻的面孔,心中也会充满感动。我对自己说∶有着纯正追求的青春岁月的确是人生最美好的岁月。

  若干年过去了,我还会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列车上的那个少女和展厅里的那些青年,揣摩他们现在不知怎样了。据我观察,人在年轻时多半是富于理想的,随着年龄增长就容易变得越来越实际。由于生存斗争的压力和物质利益的诱惑,大家都把眼光和精力投向外部世界,不再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其结果是灵魂日益萎缩和空虚,只剩下了一个在世界上忙碌不止的躯体。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了。我暗暗祝愿他们仍然保持着纯正的追求,没有走上这条可悲的路。

  好梦何必成真

  好梦成真――这是现在流行的一句祝词,人们以此互相慷慨地表达友善之意。每当听见这话,我就不禁思忖:好梦都能成真,都非要成真吗?

  有两种不同的梦。

  第一种梦,它的内容是实际的,譬如说,梦想升官发财,梦想娶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或嫁一个富甲天下的款哥,梦想得诺贝尔奖金,等等。对于这些梦,弗洛伊德的定义是适用的:梦是未实现的愿望的替代。未实现不等于不可能实现,世上的确有人升了官发了财,娶了美人或嫁了富翁,得了诺贝尔奖金。这种梦的价值取决于能否变成现实,如果不能,我们就说它是不切实际的梦想。

  第二种梦,它的内容与实际无关,因而不能用能否变成现实来衡量它的价值。譬如说,陶渊明梦见桃花源,鲁迅梦见好的故事,但丁梦见天堂,或者作为普通人的我们梦见一片美丽的风景。这种梦不能实现也不需要实现,它的价值在其自身,做这样的梦本身就是享受,而记载了这类梦的《桃花源记》、《好的故事》、《神曲》本身便成了人类的精神财富。

  所谓好梦成真往往是针对第一种梦发出的祝愿,我承认有其合理性。一则古代故事描绘了一个贫穷的樵夫,说他白天辛苦打柴,夜晚大做其富贵梦,奇异的是每晚的梦像连续剧一样向前推进,最后好像是当上了皇帝。这个樵夫因此过得十分快活,他的理由是:倘若把夜晚的梦当成现实,把白天的现实当成梦,他岂不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这种自欺的逻辑遭到了当时人的哄笑,我相信我们今天的人也多半会加入哄笑的行列。

  可是,说到第二种梦,情形就很不同了。我想把这种梦的范围和含义扩大一些,举凡组成一个人的心灵生活的东西,包括生命的感悟,艺术的体验,哲学的沉思,宗教的信仰,都可归入其中。这样的梦永远不会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直接现实,在此意义上不可能成真。但也不必在此意义上成真,因为它们有着与第一种梦完全不同的实现方式,不妨说,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构成了一种内在的现实,这样的好梦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真。对真的理解应该宽泛一些,你不能说只有外在的荣华富贵是真实的,内在的智慧教养是虚假的。一个内心生活丰富的人,与一个内心生活贫乏的人,他们是在实实在在的意义上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把第一种梦称做物质的梦,把第二种梦称做精神的梦。不能说做第一种梦的人庸俗,但是,如果一个人只做物质的梦,从不做精神的梦,说他庸俗就不算冤枉。如果整个人类只梦见黄金而从不梦见天堂,则即使梦想成真,也只是生活在铺满金子的地狱里而已。

  在黑暗中并肩行走

  人们常常说,人与人之间,尤其相爱的人之间,应该互相了解和理解,最好做到彼此透明,心心相印。史怀泽却在《我的青少年时代》中说,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任何人也无权对别人提出这种要求。“不仅存在着肉体上的羞耻,而且还存在着精神上的羞耻,我们应该尊重它。心灵也有其外衣,我们不应脱掉它。”如同对于上帝的神秘一样,对于他人灵魂的神秘,我们同样不能像看一本属于自己的书那样去阅读和认识,而只能给予爱和信任。每个人对于别人来说都是一个秘密,我们应该顺应这个事实。相爱的人们也只是“在黑暗中并肩行走”,所能做到的仅是各自努力追求心中的光明,并互相感受到这种努力,互相鼓励,而“不需要注视别人的脸和探视别人的心灵”。

  读着这些精彩无比的议论,我无言而折服,它们使我瞥见了史怀泽的“敬畏生命”伦理学的深度。凡是有着深刻而丰富的内心生活的人,必然会深知一切精神事物的神秘性并对之充满敬畏之情,史怀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他看来,一切生命现象都是世界某种神秘的精神本质的显现,由此他提出了敬畏一切生命的主张。在一切生命现象中,尤以人的心灵生活最接近世界的这种精神本质。因而,他认为对于敬畏世界之神秘本质的人来说,“敬畏他人的精神本质”乃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以互相理解为人际关系的鹄的,其根源就在于不懂得人的心灵生活的神秘性。按照这一思路,人们一方面非常看重别人是否理解自己,甚至公开索取理解。至少在性爱中,索取理解似乎成了一种最正当的行为,而指责对方不理解自己则成了最严厉的谴责,有时候还被用作破裂前的最后通牒。另一方面,人们又非常踊跃地要求理解别人,甚至以此名义强迫别人袒露内心的一切,一旦遭到拒绝,便斥以缺乏信任。在爱情中,在亲情中,在其他较亲密的交往中,这种因强求理解和被理解而造成的有声或无声的战争,我们见得还少吗?可是,仔细想想,我们对自己又真正理解了多少?一个人懂得了自己理解自己之困难,他就不会强求别人完全理解自己,也不会奢望自己完全理解别人了。

  在最内在的精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爱并不能消除这种孤独,但正因为由己及人地领悟到了别人的孤独,我们内心才会对别人充满最诚挚的爱。我们在黑暗中并肩而行,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无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个圣地,因为我们无法向别人甚至向自己说清心中的圣地究竟是怎样的。然而,同样的朝圣热情使我们相信,也许存在着同一个圣地。作为有灵魂的存在物,人的伟大和悲壮尽在于此了。

  信仰之光

  信仰,就是相信人生中有一种东西,它比一己的生命重要得多,甚至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值得为之活着,必要时也值得为之献身。这种东西必定是高于我们的日常生活的,像日月星辰一样在我们头顶照耀,我们相信它并且仰望它,所以称作信仰。但是,它又不像日月星辰那样可以用眼睛看见,而只是我们心中的一种观念,所以又称作信念。

  提起信仰,人们常常会想到宗教,例如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等等。在人类历史上,在现实生活中,宗教信仰的确是信仰最常见的一种形态。不过,两者不完全是一回事。事实上,做一个教徒不等于就有了信仰,而有信仰的人也未必信奉某一宗教。

  有一回,我到佛教胜地普陀山旅游。在山上一座大庙里,和尚们正为一个施主做法事,中间休息,一个小和尚走来与我攀谈。我问他:“做法事很累吧?”他随口答道:“是呵,挣钱真不容易!”一句话表明了他并不真信佛教,皈依佛门只是谋生的手段。这个小和尚毕竟直率得可爱。如今,天下寺庙,处处香火鼎盛,可是你若能听见那些烧香拜佛的人许的愿,就会知道,他们几乎都是在向佛索求非常具体的利益,没有几人是真有信仰的。

  在同一次旅程中,我还遇见另一个小和尚。当时,我正乘船航行。船舱里异常闷热,乘客们纷纷挤到舱内唯一的自来水管旁洗脸。他手拿毛巾,静静等候在一旁。终于轮到他了,又有一名乘客夺步上前,把他挤开。他面无愠色,退到旁边,礼貌地以手示意∶“请,请。”我目睹了这一幕,心中肃然起敬,相信眼前这个身披青灰色袈裟的年轻僧人是真正有信仰的人。后来,通过交谈,这一直觉得到了证实,我发现他谈吐不俗,对佛理和人生有很深的领悟。

  其实,真正有信仰不在于相信佛、上帝、真主或别的什么神,而在于相信人生应该有崇高的追求,有超出世俗的理想目标。如果说宗教真的有一种价值,那也仅仅在于为这种追求提供了一种容易普及的方式。但是,一普及就容易流于表面的形式,反而削弱甚至丧失了追求的精神内涵。所以,真正看重信仰的人决不盲目相信某一种流行的宗教或别的什么思想,而是通过独立思考来寻求和确立自己的信仰。两千四百年前,苏格拉底就是被雅典民众以不信神的罪名处死的。他的确不信神,但他有自己的坚定信仰,他的信仰就是∶人生的价值在于爱智慧,用理性省察生活尤其是道德生活。在审判时,法庭允许免他一死,前提是他必须放弃信奉和宣传这一信仰,被他拒绝了。他说,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一过,活着不如死去。他为自己的信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信仰是内心的光,它照亮了一个人的人生之路。没有信仰的人犹如在黑暗中行路,不辨方向,没有目标,随波逐流,活一辈子也只是浑浑噩噩。当然,一个人要真正确立起自己的信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但需要独立思考,而且需要相当的阅历和比较。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改变信仰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不足为怪。在我看来,在信仰的问题上,真正重要的是要有真诚的态度。所谓真诚,第一就是要认真,既不是无所谓,可有可无,也不是随大流,盲目相信;第二就是要诚实,决不自欺欺人。有了这种真诚的态度,即使你没有找到一种明确的思想形态作为你的信仰,你也可以算作一个有信仰的人了,因为你至少是在信仰着一种有真诚追求的人生境界。事实上,在一个普遍丧失甚至嘲侮信仰的时代,也许唯有在这些真诚的寻求者和迷惘者中才能找到真正有信仰的人呢。

  有所敬畏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信神,有的人不信,由此而区分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宗教徒和俗人。不过,这个区分并非很重要。还有一个比这重要得多的区分,便是有的人相信神圣,有的人不相信,人由此而分出了高尚和卑鄙。

  一个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以不相信神圣。是否相信上帝、佛、真主或别的什么主宰宇宙的神秘力量,往往取决于个人所隶属的民族传统、文化背景和个人的特殊经历,甚至取决于个人的某种神秘体验,这是勉强不得的。一个没有这些宗教信仰的人,仍然可能是一个善良的人。然而,倘若不相信人世间有任何神圣价值,百无禁忌,为所欲为,这样的人就与禽兽无异了。

  相信神圣的人有所敬畏。在他心目中,总有一些东西属于做人的根本,是亵渎不得的。他并不是害怕受到惩罚,而是不肯丧失基本的人格。不论他对人生怎样充满着欲求,他始终明白,一旦人格扫地,他在自己面前竟也失去了做人的自信和尊严,那么,一切欲求的满足都不能挽救他的人生的彻底失败。

  相反,对于那些毫无敬畏之心的人来说,是不存在人格上的自我反省的。 如果说“知耻近乎勇”,那么,这种人因为不知耻便显出一种卑怯的无赖相和残忍相。只要能够不受惩罚,他们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干任何恶事,欺负、迫害乃至残杀无辜的弱者。盗匪之中,多这种愚昧兼无所敬畏之徒。一种消极的表现则是对他人生命的极端冷漠,见死不救,如今这类事既频频发生在众多路人旁观歹徒行凶的现场,也频频发生在号称治病救人实则草芥人命的某些医院里。类似行为每每使善良的人们不解,因为善良的人们无法相信,世上竟然真的会有这样丧失起码人性的人。在一个正常社会里,这种人总是极少数,并且会受到法律或正义力量的制裁。可是,当一个民族普遍丧失对神圣价值的信念时,这种人便可能相当多地滋生出来,成为触目惊心的颓败征兆。

  赤裸裸的凶蛮和冷漠只是不知耻的粗糙形式,不知耻还有稍微精致一些的形式。有的人有很高的文化程度,仍然可能毫无敬畏之心。他可以玩弄真心爱他的女人,背叛诚恳待他的朋友,然后装出一付无辜的面孔。他的足迹所到之处,再神圣的东西也敢践踏,再美好的东西也敢毁坏,而且内心没有丝毫不安。不论他的头脑里有多少知识,他的心是蒙昧的,真理之光到不了那里。这样的人有再多的艳遇,也没有能力真正爱一回,交再多的哥们,也体味不了友谊的纯正,获取再多的名声,也不知什么是光荣。我对此深信不疑∶不相信神圣的人,必被世上一切神圣的事物所抛弃。

  信仰的价值

  泰戈尔的最后一篇诗作是在病床上口授的,一个星期后,他就去世了。这首诗的大意是――

  造物主很狡猾,它编织了虚假信仰的罗网。然而,探索者却能透过这罗网看清到达内心的路,“在用自己内涵的光洗涤干净的心里找到了真理”。人们认为他是受骗者,其实并非如此,这个似乎轻易受骗的人“把最后的报酬带进自己的宝库”,这报酬就是“通往安宁的持久权利”。

  诗中的“虚假信仰”,一个英译者释为尘世浮象,我宁可作别的理解。我的感觉是,泰戈尔一生关注信仰问题,这首诗是他临终之前就此问题吐露的真言。我仿佛听见他如是说:我何尝不知道,对于任何一种外在精神实体的信仰都是虚假的信仰,我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仍不能相信那种实体是真的存在着的。但是,正是这样的信仰把我引导到了自己的内心之中,在一种内在境界中发现了生活的意义。而当我达到了这种内在境界,那外在的实体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也就不重要了。

  所以,不妨说,一切外在的信仰只是桥梁和诱饵,其价值就在于把人引向内心,过一种内在的精神生活。神并非居住在宇宙间的某个地方,对于我们来说,它的唯一可能的存在方式是我们在内心中感悟到它。一个人的信仰之真假,分界也在于有没有这种内在的精神生活。伟大的信徒是那些有着伟大的内心世界的人,相反,一个全心全意相信天国或者来世的人,如果他没有内心生活,你就不能说他有真实的信仰。

  种子和土壤

  耶稣站在一条船上,向聚集在岸上的众人讲撒种的比喻,大意是:有一个人撒种,有些种子落在没有土的路旁,种子被鸟吃掉了,有些落在只有浅土的石头上,幼苗被太阳晒焦了,有些落在荆棘丛里,幼苗被荆棘挤住了,还有些落在好土壤里,终于长大结实,得到了好收成。

  这个比喻的意思似乎十分浅显,可以用一句话概括:种子必须落在好的土壤里,才会有好的收成。按照耶稣随后向门徒的解释,含义要复杂一些,每个能指都有隐义。例如,种子指天国的信息,没有土的路旁指听不明白的人,只有浅土的石头指立刻接受但领悟不深的人,鸟指邪恶者,太阳指困难和迫害,荆棘指生活的忧虑和财富的诱惑,好土壤指有深刻领悟的人。不过,基本意思仍不外乎是:信仰的种子唯有在好的心灵土壤中才能成功地生长。

  首先应该肯定一个事实:在人类的精神土地的上空,不乏好的种子。那撒种的人,也许是神,大自然的精灵,古老大地上的民族之魂,也许是创造了伟大精神作品的先哲和天才。这些种子的确有数不清的敌人,包括外界的邪恶和苦难,以及我们心中的杂念和贪欲。然而,最关键的还是我们内在的悟性。唯有对于适宜的土壤来说,一颗种子才能作为种子而存在。再好的种子,落在顽石上也只能成为鸟的食粮,落在浅土上也只能长成一株枯苗。对于心灵麻木的人来说,一切神圣的启示和伟大的创造都等于不存在。

  基于这一认识,我相信,不论时代怎样,一个人都可以获得精神生长的必要资源,因为只要你的心灵土壤足够肥沃,那些神圣和伟大的种子对于你就始终是存在着的。所以,如果你自己随波逐流,你就不要怨怪这是一个没有信仰的时代了吧。如果你自己见利忘义,你就不要怨怪这是一个道德沦丧的时代了吧。如果你自己志大才疏,你就不要怨怪这是一个精神平庸的时代了吧。如果你的心灵一片荒芜,寸草不长,你就不要怨怪害鸟啄走了你的种子,毒日烤焦了你的幼苗了吧。

  那么,一个人有没有好的心灵土壤,究竟取决于什么呢?我推测,一个人的精神疆土的极限,心灵土质的特异类型,很可能是由天赋的因素决定的。因此,譬如说,像歌德和贝多芬那样的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般的精神世界,或者像王尔德和波德莱尔那样的奇花怒放的精巧园艺般的精神世界,决非一般人凭努力就能够达到的。但是,心灵土壤的肥瘠不会是天生的。不管上天赐给你多少土地,它们之成为良田沃土还是荒田瘠土,这多半取决于你自己。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留心开垦自己的心灵土壤,让落在其上的好种子得以生根开花,在自己的内心培育出一片美丽的果园。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们自己结出的果实又会成为新的种子,落在别的适宜的土壤上,而我们自己在无意中也成了新的撒种人哩。

  哲学与我们时代

  萨特百年诞辰已经过去了。略具讽刺意味的是,围绕这个日子,最引人关注的不是萨特的作品和思想,而是他在今天遭遇到的冷清,这种冷清成了媒体上一个小小的热门话题。那些成长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人对此感触尤深,他们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所谓萨特热、尼采热、弗洛伊德热等等,曾被这些名字激动过,时过境迁,不免生出一种怀旧的情绪。的确,时代场景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当年以思潮为主角的精神浪漫已被今天以时尚为主角的物质浪漫取代,哲学曾是最有诗意的东西,今天似乎黯然失色了,让位给了金钱和财富。

  一个普遍的疑问:哲学过时了吗?今天的时代还需要哲学吗?

  我的回答是:需要,但未必是那种以思潮面貌出现的哲学。思潮式的哲学的确过时了,当然不排斥有朝一日它又会时兴。一般来说,只有在某些特殊的历史背景下,例如六十年代法国的激进学生运动,八十年代我国的社会转型初期,哲学才会以思潮的形式流行。

  大体而论,哲学有四种不同的存在形式。一是作为形而上学的沉思和伟大思想体系的创造,它属于哲学史上的天才。二是作为学术,它属于学者。三是作为思潮或意识形态,它属于大众。四是作为人生思考,它属于每一个不愿虚度人生的人。前两种属于少数人,不过学者与天才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同样,后两种属于多数人,而一个普通人是作为大众还是作为个人走向哲学,情况也迥然不同。在我看来,一个人不是作为大众追随一种思潮,而是作为独立的个人思考人生,这是更符合哲学之本义的状态,这时候他离哲学不是远了,而是近了。正是这一意义上的哲学在今天不但没有过时,而且格外为人们所需要。

  哲学常常被定义为世界观和人生观,这个定义基本上可以接受,但我要强调“观”这个词:世界观就是“观”世界,人生观就是“观”人生。我们平时所做之事、所过之生活总是一个局部,哲学就是要我们从这个局部中跳出来,“观”世界和人生的全局。通过“观”全局,我们才能获得一个正确的坐标,用以衡量自己所过的生活有无意义,怎样生活才有意义。今天时代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急功近利,人们似乎都很渴望成功,但对成功的理解十分狭隘,往往局限于谋职和发财之类,“励志”类书籍因之畅销。我想特别强调,所谓“励志”与哲学是正相反对的。“励志”只有一个功利的小坐标,把人生当作一种资本来经营,这样即使取得了成功,也只是一种渺小的成功。哲学则立足于人生全局的大坐标,它告诉人们,真正的成功首先应是做人的成功,即做一个精神上优秀的人,生活得有意义,而事业的成功不过是做人的成功的一个自然结果而已。

  一个不问生活意义的人当然是不需要哲学的,可是,我相信,人毕竟是有灵魂的,没有谁真正不在乎活得有没有意义。事实上,人们越是被世俗化潮流胁迫着拼搏在功利战场上,生活在人生的表面,心中就越是为意义的缺失而困惑,而焦虑。因此,在今天的时代,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哲学来为自己的人生定位和定向,哲学仅在表面上似乎成了弃妇,实际上却是许多人的梦中情人。

  灵魂是一个游子

  1

  我不知道基督教所许诺的灵魂不死能否兑现,但我确信人是有灵魂的,其证据是人并不因肉体欲望的满足而满足,世上有一些人更多地受精神欲望的折磨。

  2

  灵魂这个概念指的是人的内在的精神渴望,更准确地说,是人身上发动精神性渴望和追求的那个核心。

  3

  灵魂在自然界里没有根据,用生存竞争完全解释不了其来源。事实上,灵魂对生存有百害而无一利,有纯正精神追求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是倒霉蛋。

  4

  我相信,灵魂和肉体必定有着不同的来源。我只能相信,不能证明,因为灵魂的来源是神秘的,而一切用肉体解释灵魂的尝试都过于牵强。

  5

  有时候我想,人的肉体是相似的,由同样的物质组成,服从着同样的生物学法则,唯有灵魂的不同才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有时候我又想,灵魂是神在肉体中的栖居,不管人的肉体在肤色和外貌上怎样千差万别,那栖居于其中的必定是同一个神。

  6

  灵魂永远不会满足于现状,它总是在追求一种完美的境界,就像游子渴望回到故乡一样。至于这故乡究竟在哪里,却是永恒的谜。我们只好用寓言的方式,把那里称作天国、净土、仙境等等。

  7

  古往今来,以那些最优秀的分子为代表,在人类中始终存在着一种精神性的渴望和追求。人身上发动这种渴望和追求的那个核心显然不是肉体,也不是以求知为鹄的的理智,我们只能称之为灵魂。我在此意义上相信灵魂的存在。

  8

  即使人类精神在宇宙过程中只有极短暂的存在,它也不可能没有来源。因此,关于宇宙精神本质的假设是唯一的选择。这一假设永远不能证实,但也永远不能证伪。正因为如此,信仰总是一种冒险。也许,与那些世界征服者相比,精神探索者们是一些更大的冒险家,因为他们想得到的是比世界更宝贵更持久的东西。

  9

  据我观察,有灵魂的人对动物的生命往往有着同情的了解。灵魂是什么?很可能是原始而又永恒的生命在某一个人身上获得了自我意识和精神表达。因此,一个有灵魂的人决不会只爱自己的生命,他必定能体悟众生一体、万有同源的真理。

  追求

  1

  每个追求者都渴望成功,然而,还有比成功更宝贵的东西,这就是追求本身。我宁愿做一个未必成功的追求者,而不愿是一个不再追求的成功者。如果说成功是青春的一个梦,那么,追求即是青春本身,是一个人心灵年轻的最好证明。谁追求不止,谁就青春长在。一个人的青春是在他不再追求的那一天结束的。

  2

  在精神领域的追求中,不必说世俗的成功,社会和历史所承认的成功,即便是精神追求本身的成功,也不是主要的目标。在这里,目标即寓于过程之中,对精神价值的追求本身成了生存方式,这种追求愈执著,就愈是超越于所谓成败。一个默默无闻的贤哲也许更是贤哲,一个身败名裂的圣徒也许更是圣徒。如果一定要论成败,一个伟大的失败者岂不比一个渺小的成功者更有权被视为成功者?

  3

  能被失败阻止的追求是一种软弱的追求,它暴露了力量的有限。能被成功阻止的追求是一种浅薄的追求,它证明了目标的有限。

  4

  在艰难中创业,在万马齐喑时呐喊,在时代舞台上叱咤风云,这是一种追求。

  在淡泊中坚持,在天下沸沸扬扬时沉默,在名利场外自甘于寂寞和清贫,这也是一种追求。

  追求未必总是显示进取的姿态。

  5

  那个在无尽的道路上追求着的人迷惘了。那个在无路的荒原上寻觅着的人失落了。怪谁呢?谁叫他追求,谁叫他寻觅!

  无所追求和寻觅的人们,决不会有迷惘感和失落感,他们活得明智而充实。

  6

  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只想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你就是你所寻找的东西。

  7

  有的人总是在寻找,凡到手的,都不是他要的。有的人从来不寻找,凡到手的,都是他要的。 各有各的活法。究竟哪种好,只有天知道。

  8

  一颗觉醒的灵魂,它的觉醒的鲜明征兆是对虚假的生活突然有了敏锐的觉察和强烈的排斥。这时候,它就会因为清醒而感到痛苦。

  9

  如果没有追求的激情在事前铺张,怀念的惆怅在事后演绎,直接的拥有必定是十分枯燥的。事实上,怀念和追求构成了我们的精神生活的基本内容。

  10

  一个人的灵魂不安于有生有灭的肉身生活的限制,寻求超越的途径,不管他的寻求有无结果,寻求本身已经使他和肉身生活保持了一个距离。这个距离便是他的自由,他的收获。

  11

  人们常常把精神危机当作一个贬义词。诚然,与健康相比,危机是病态。但是,与麻木相比,危机却显示了生机。一个人、一个民族精神上发生危机,至少表明这个人、这个民族有较高的精神追求,追求受挫,于是才有危机。如果时代生病了,一个人也许就只能在危机与麻木二者中作选择,只有那些优秀的灵魂才会对时代的疾病感到切肤之痛。可怕的不是危机,而是麻木。

  12

  一个精神贫乏、缺乏独特个性的人,当然不会遭受精神上危机的折磨。可是,对于一个精神需求很高的人来说,危机,即供求关系的某种脱节,却是不可避免的。他太挑剔了,世上不乏友谊、爱和事业,但不是他要的那一种,他的精神仍然感到饥饿。这样的人,必须自己来为自己创造精神的食物。

  人类精神生活的整体

  1

  人类的精神生活体现为精神追求的漫长历史,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这个历史一开始是外在的,他必须去重新占有它。就最深层的精神生活而言,时代的区别并不重要。无论在什么时代,每一个个体都必须并且能够独自面对他自己的上帝,靠自己获得他的精神个性,而这同时也就是他对人类精神历史的占有和参与。

  2

  人类精神始终在追求某种永恒的价值,这种追求已经形成为一种持久的精神事业和传统。当我也以自己的追求加入这一事业和传统时,我渐渐明白,这一事业和传统超越于一切优秀个人的生死而世代延续,它本身就具有一种永恒的价值,甚至是人世间唯一可能和真实的永恒。

  3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肩负着人类的形象向上行进,而人类所达到的高度是由那个攀登得最高的人来代表的。正是通过那些伟人的存在,我们才真切地体会到了人类的伟大。

  当然,能够达到很高的高度的伟人终归是少数,但是,只要我们是在努力攀登,我们就是在为人类的伟大做出贡献,并且实实在在地分有了人类的伟大。

  4

  人类精神生活的土壤是统一的,并无学科之分,只要扎根在这土壤中,生长出的植物都会是茁壮的,不论这植物被怎样归类。

  5

  夜深人静之时,读着先哲的作品,分明感觉到人类精神不息的追求,世上自有永恒的精神价值存在,心中很充实。但有时候,忽然想到宇宙之盲目,总有一天会把人类精神这最美丽的花朵毁灭,便感到惶恐和空虚。

  6

  凡是把宗教、道德、艺术、科学真正当作精神事业和人生使命的人,必定对于人类精神生活的整体怀有坚定的信念。在精神生活的层次上,不存在学科的划分,真、善、美原是一体,一切努力都体现了同一种永恒的追求。

  7

  理智上求真,意志上向善,情感上爱美,三者原是一体,属于同一颗高贵心灵的追求,是从不同角度来描述同一种高尚的精神生活。

  论信仰

  1

  人的精神性自我有两种姿态。当它登高俯视尘世时,它看到限制的必然,产生达观的认识和超脱的心情,这是智慧。当它站在尘世仰望天空时,它因永恒的缺陷而向往完满,因肉身的限制而寻求超越,这便是信仰了。

  2

  人是由两个途径走向上帝或某种宇宙精神的,一是要给自己的灵魂生活寻找一个根源,另一是要给宇宙的永恒存在寻找一种意义。这两个途径也就是康德所说的心中的道德律和头上的星空。

  3

  “上帝”是一个符号,象征人生不证自明的最高原则,而一切精神跋涉者的困惑便在于总是想去证明它。

  4

  上帝存在于人的局限性之中。

  人在何处看到自己不可逾越的界限,就在何处安放一个上帝。

  5

  有一天人突然发现自己是大地上的孤儿,于是就为自己生下了一个父亲――上帝。

  6

  一种信仰无非就是人生根本意义问题的一个现成答案。有两种人不需要信仰,一种是对此问题从不发问的人,另一种是决心自己去寻找答案的人。前者够不上信仰,后者超越了信仰。

  7

  虔诚是对待信仰的一种认真的态度,而不是信仰本身。一个本无真正信仰的人却做出虔诚的姿态,必是伪善的。

  8

  怀疑来自过分认真。无所用心的人从不怀疑,但也没有信仰。当然,这不妨碍他们以信仰的名义绞杀怀疑者。

  9

  在任何信仰体制之下,多数人并非真有信仰,只是做出相信的样子罢了。于是过分认真的人就起而论究是非,阐释信仰之真谛,结果被视为异端。

  10

  有信仰者永远是少数。利益常常借信仰之名交战。

  11

  在信仰崩溃的时代,民族主义往往会抬头。大神死了,人们便寻求小神祗的庇护。

  12

  人的心智不可能是全能的,世上一定有人的心智不能达到的领域,我把那不可知的领域称作神秘。

  人的欲望不可能是至高的,世上一定有人的欲望不该亵渎的价值,我把那不可亵渎的价值称作神圣。

  宗教的本质不在信神,而在面对神秘的谦卑和面对神圣的敬畏。根据前者,人只是分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根据后者,人才分为有信仰者和无信仰者。

  坚守精神的家园

  1

  现代世界是商品世界,我们不能脱离这个世界求个人的生存和发展,这是一个事实。但是,这不是全部事实。我们同时还生活在历史和宇宙中,生活在自己唯一的一次生命过程中。所以,对于我们的行为,我们不能只用交换价值来衡量,而应有更加开阔久远的参照系。在投入现代潮流的同时,我们要有所坚守,坚守那些永恒的人生价值。一个不能投入的人是一个落伍者,一个无所坚守的人是一个随波逐流者。前者令人同情,后者令人鄙视。也许有人两者兼顾,成为一个高瞻远瞩的弄潮儿,那当然就是令人钦佩的了。

  2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在一切“最高指示”中,至少这一句的确不会过时。

  在那个“突出政治”的年代,我对它有自己的读法,我把它读作:人不该只有政治狂热,把自己的灵魂淹没在红彤彤的标语口号海洋里。

  在如今崇拜金钱的氛围中,我又想起了这句话,并且给它加上新的注解:人不该只求物质奢华,把自己的灵魂淹没在花花绿绿的商品海洋里。

  世事无常,潮流变迁。相同的是,凡潮流都可能(当然不是必定)会淹没人的那一颗脆弱的灵魂。因此,愿我们投入任何潮流时都永远保持这一种清醒:“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3

  天下滔滔,象牙塔一座接一座倾塌了。我平静地望着它们的残骸随波漂走,庆幸许多被囚的普通灵魂获得了解放。

  可是,当我发现还有若干象牙塔依然零星地竖立着时,禁不住向它们深深鞠躬了。我心想,坚守在其中的不知是一些怎样奇特的灵魂呢。

  4

  休说精神永存,我知道万有皆逝,精神也不能幸免。然而,即使岁月的洪水终将荡尽地球上―切生命的痕迹,罗丹的雕塑仍非徒劳;即使徒劳,罗丹仍要雕塑。那么,一种不怕徒劳仍要闪光的精神岂不超越了时间的判决,因而也超越了死亡?

  所以,我仍然要说:万有皆逝,唯有精神永存。

  5

  世纪已临近黄昏,路上的流浪儿多了。我听见他们在焦灼地发问:物质的世纪,何处是精神的家园?

  我笑答:既然世上还有如许关注着精神命运的心灵,精神何尝无家可归?

  世上本无家,渴望与渴望相遇,便有了家。

  6

  “精神贵族”曾经是一个大批判词汇,可是真正的“精神贵族”何其稀少!尤其在一个精神遭到空前贬值的时代,倘若一个人仍然坚持做“精神贵族”,以精神的富有而坦然于物质的清贫,我相信他就必定不是为了虚荣,而是真正出于精神上的高贵和诚实。

  7

  自从商业化浪潮席卷中国大陆以来,关于“文化失落”、“人文精神失落”、“知识分子失落”的悲叹不绝于耳。对于这类谈论,我始终感到较隔膜。我相信,一个够格的知识分子,不论他是学者还是作家、艺术家,他必定是出于自身生命的根本需要而从事精神文化创造的。在精神文化领域内,他不会没有困惑,毋宁说正因为在人类精神生活和生存意义问题上他比常人有更深刻的困惑,所以才在此领域内比常人有更执著的探索。然而,也正因为此,在是否要关注精神价值和从事精神创造这一点上,他决不会因为世态的变迁而发生动摇。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志业所在并且一如既往地从事着这一志业,如果他在此过程中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意义与历史责任的某种统一,那么,应该说他在精神上是充实自足的。信念犹在,志业犹在,安身立命之本犹在,何尝失落?他的探索和创造原本是出于他的性情之必然,而不是为了获取虚名浮利,种瓜得瓜,何失落之有?

  理想主义

  1

  据说,一个人如果在十四岁时不是理想主义者,他一定庸俗得可怕,如果在四十岁时仍是理想主义者,他又未免幼稚得可笑。

  我们或许可以引申说,一个民族如果全体都陷入某种理想主义的狂热,当然太天真,如果在它的青年人中竟然也难觅理想主义者,又实在太堕落了。

  由此我又相信,在理想主义普遍遭耻笑的时代,一个人仍然坚持做理想主义者,就必定不是因为幼稚,而是因为精神上的成熟和自觉。

  2

  有两种理想。一种是社会理想,旨在救世和社会改造。另一种是人生理想,旨在自救和个人完善。如果说前者还有一个是否切合社会实际的问题,那么,对于后者来说,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人生理想仅仅关涉个人的灵魂,在任何社会条件下,―个人总是可以追求智慧和美德的。如果你不追求,那只是因为你不想,决不能以不切实际为由来替自己辩解。

  3

  理想有何用?

  人有灵魂生活和肉身生活。灵魂生活也是人生最真实的组成部分。

  理想便是灵魂生活的寄托。

  所以,就处世来说,如果世道重实利而轻理想,理想主义会显得不合时宜;就做人来说,只要一个人看重灵魂生活,理想主义对他便永远不会过时。

  当然,对于没有灵魂的东西,理想毫无用处。

  4

  对于一切有灵魂生活的人来说,精神的独立价值和神圣价值是不言而喻的,是无法证明也不需证明的公理。

  5

  圣徒是激进的理想主义者,智者是温和的理想主义者。

  在没有上帝的世界上,一个寻求信仰而不可得的理想主义者会转而寻求智慧的救助,于是成为智者。

  6

  实用主义和理想主义都看重价值,但前者看重的是实用价值,后者看重的是精神价值,前者只问对生存有没有用,后者却要追问生存的意义。

  在我看来,实用主义哲学够不上哲学的水平,至于现在流行的处世哲学?营销哲学之类,则连实用主义哲学的水平也够不上。

  7

  我们永远只能生活在现在,要伟大就现在伟大,要超脱就现在超脱,要快乐就现在快乐。总之,如果你心目中有了一种生活的理想,那么,你应该现在就来实现它。倘若你只是想象将来有一天能够伟大、超脱或快乐,而现在却总是委琐、钻营、苦恼,则我敢断定你永远不会有伟大、超脱、快乐的一天。作为一种生活态度,理想是现在进行时的,而不是将来时的。

  8

  “善”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个人的善,即个人道德上、人格上、精神上的提高和完善。另一是指社会的善,即社会的进步和公正。这两方面都牵涉到理想和价值标准的问题。“善”的个人是好人,“善”的社会是好社会,可是好人和好社会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对于个人来说,理想的人性模式是怎样的,怎样度过一生才最有意义?对于社会来说,如何判断一个社会是否公正,社会进步的目标究竟是什么?这些问题并无现成的一成不变的答案,需要每个人和每一代人进行独立的探索。我们只能确定一点,就是无论个人还是社会都要有理想,并且为实现理想而努力。没有理想,个人便是堕落的个人,社会便是腐败的社会。

  心灵也是一种现实

  1

  理想,信仰,真理,爱,善,这些精神价值永远不会以一种看得见的形态存在,它们实现的场所只能是人的内心世界。正是在这无形之域,有的人生活在光明之中,有的人生活在黑暗之中。

  2

  人同时生活在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中。内心世界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或者,反过来说也一样:外部世界也是一个虚幻的世界。

  3

  对于内心世界不同的人,表面相同的经历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事实上也就完全不是相同的经历了。

  4

  对于不同的人,世界呈现不同的面貌。在精神贫乏者眼里,世界也是贫乏的。世界的丰富的美是依每个人心灵丰富的程度而开放的。

  对于音盲来说,贝多芬等于不存在。对于画盲来说,毕加索等于不存在。对于只读流行小报的人来说,从荷马到海明威的整个文学宝库等于不存在。对于终年在名利场上奔忙的人来说,大自然的美等于不存在。

  5

  一个经常在阅读和沉思中与古今哲人文豪倾心交谈的人,与一个只读明星逸闻和凶杀故事的人,他们生活在多么不同的世界上!

  6

  肉体需要有它的极限,超于此上的都是精神需要。奢侈,挥霍,排场,虚荣,这些都不是直接的肉体享受,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当然是比较低级的满足。一个人在肉体需要得到了满足的基础上,他的剩余精力必然要投向对精神需要的追求,而精神需要有高低之分,由此分出了人的灵魂和生命质量的优劣。

  7

  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不在物质上的贫富,社会方面的境遇,是内在的精神素质把人分出了伟大和渺小,优秀和平庸。

  8

  说到底,在这世界上,谁的经历不是平凡而又平凡的?心灵历程的悬殊才在人与人之间铺下了鸿沟。

  9

  对于一颗善于感受和思考的灵魂来说,世上并无完全没有意义的生活,任何一种经历都可以转化为内在的财富。而且,这是最可靠的财富,因为正如一位诗人所说:“你所经历的,世间没有力量能从你那里夺走。”

  10

  通过文化价值的创造,人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意义世界,这个世界仅仅用自然界的眼光来看才是虚幻的,用人的眼光来看,它是完全真实的,唯有生活在其中,人才觉得自己是人。人的精神是光,文化是精神的光照在人的生命上呈现的绚丽色彩。

  11

  现实不限于物质现实和社会现实,心灵现实也是一种现实。尤其是人生理想,它的实现方式只能是变成心灵现实,即一个美好而丰富的内心世界,以及由之所决定的一种正确的人生态度。除此之外,你还能想象出人生理想的别的实现方式吗?

  梦并不虚幻

  1

  在某种意义上,美、艺术都是梦。但是,梦并不虚幻,它对人心的作用和它在人生中的价值完全是真实的。不妨设想一下,倘若彻底排除掉梦、想象、幻觉的因素,世界不再有色彩和音响,人心不再有憧憬和颤栗,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在人生画面上,梦幻也是真实的一笔。

  2

  梦是虚幻的,但虚幻的梦所发生的作用却是完全真实的。美、艺术、爱情、自由、理想、真理,都是人生的大梦。如果没有这一切梦,人生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啊!

  3

  在这个时代,能够沉醉于自己的心灵空间的人是越来越少了。那么,好梦连翩就是福,何必成真。

  4

  两种人爱做梦:太有能者和太无能者。他们都与现实不合,前者超出,后者不及。但两者的界限是不易分清的,在成功之前,前者常常被误认为后者。

  可以确定的是,不做梦的人必定平庸。

  5

  人们做的事往往相似,做的梦却千差万别,也许在梦中藏着每一个人的更独特也更丰富的自我。在一定意义上,艺术家是一种梦与事不分的人,做事仍像在做梦,所以做出了独一无二的事。

  6

  我喜欢奥尼尔的剧本《天边外》。它使你感到,一方面,幻想毫无价值,美毫无价值,一个幻想家总是实际生活的失败者,一个美的追求者总是处处碰壁的倒霉鬼;另一方面,对天边外的秘密的幻想,对美的憧憬,仍然是人生的最高价值,那种在实际生活中即使一败涂地还始终如一地保持幻想和憧憬的人,才是真正的幸运儿。

  7

  人生如梦,爱情是梦中之梦。诸色皆空,色欲乃空中之空。可是,若无爱梦萦绕,人生岂不更是赤裸裸的空无;离了暮雨朝云,巫山纵然万古长存,也只是一堆死石头罢了。

  8

  两种人爱做梦:弱者和智者。弱者梦想现实中有但他无力得到的东西,他以之抚慰生存的失败。智者梦想现实中没有也不可能有的东西,他以之解说生存的意义。

  9

  耽于梦想也许是一种逃避,但梦想本身却常常是创造的动力。凡高这样解释他的创作冲动:“我一看到空白的画布呆望着我,就迫不及待地要把内容投掷上去。”在每一个创造者眼中,生活本身也是这样一张空白的画布,等待着他去赋予内容。相反,谁眼中的世界如果是一座琳琅满目的陈列馆,摆满了现成的画作,这个人肯定不会再有创造的冲动,他至多只能做一个鉴赏家。

  哲学与灵魂

  1

  每个人需要哲学的程度,或说与哲学之关系密切的程度,取决于他对精神生活看重的程度,精神生活在他的人生中所占的位置或比重。不关注精神生活、灵魂中没有问题的人,不需要哲学。

  2

  哲学是对永恒之谜的永恒探索,X的无限次方,没有止境的为什么。

  3

  正常人只关注有法可想的事情,哲学家总是关注无法可想的事情,二者的区别即在于此。

  4

  哲学是对人类最高问题的透彻思考。对于何种问题堪称最高,哲学家们有很不同的看法。但是,不管看法如何不同,人类始终为某些重大的根本性问题困扰着,因此对之作透彻思考的哲学就始终存在着,并将永远存在下去。

  5

  任何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都不可能有所谓标准答案,可贵的是发问和探究的过程本身,使我们对那些根本问题的思考始终处于活泼的状态。

  6

  哲学存在于一切感悟着人生的心灵中和思考着人生的头脑中,把它仅仅变成一种正业,至少是对它的缩小。我不信任一个只务正业的哲学家,就像不信任一个从不逃课的学生一样。

  7

  一个小女孩坐在洒满阳光的台阶上,眯缝着眼睛,一个朦胧的疑问在她的小脑瓜里盘旋:“我怎么会到这世界上来的?”

  我悄悄走过她的身旁,回到屋里,把所有的哲学书籍都藏了起来。

  8

  新的哲学理论层出不穷。在我看来,其中只有很少的哲学,多半是学术。随着文明的进化,学术愈来愈复杂了,而哲学永远是单纯的。

  9

  哲学就是分身术,把精神自我从肉体自我中分离出来,并且立足于精神自我,与那个肉体自我拉开距离,不被它所累。如果这个距离达到了无限远,肉体自我等于不存在了,便是宗教的境界了。

  10

  哲学不是公共事业,而是属于私人灵魂的事情。

  任何一种哲学的核心都是非政治的,政治色彩仅是附着物。绝对,终极,永恒,――怎么能是政治的呢?

  11

  人们常说,哲学是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其实,哲学与时代之间的关系决非这样简单。有时候,哲学恰好是非时代(永恒)、反时代(批判)的,它立足于永恒之根本,批判时代舍本求末的迷途倾向。

  12

  历史是时代的坐标,哲学是人生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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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各自的朝圣路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周国平自选集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人与永恒幸福的哲学灵魂只能独行偶尔远行把心安顿好碎句与短章周国平论人生岁月与性情守望的距离闲情的分量纯粹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