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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闷的中国人》 作者:梁晓声

第20章 庸常之恶(2)

  有次我在公园里见到了这样的情形——两拨小伙子为一拨姑娘们争买矿泉水。他们都想自己买到的多些,于是不但争,而且相互推挤,相互谩骂,最后大打出手,直到公园的巡警将他们喝止住。而双方已都有鼻子嘴流血的人了。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望到了那一幕,奇怪他们一人能喝得了几瓶冰镇的矿泉水么?后来望见他们带着那些冰镇的矿泉水回到了各自的姑娘们跟前。原来由于天热,附近没水龙头,姑娘们要解热,所以他们争买矿泉水为姑娘们服务……他们倒拿矿泉水瓶,姑娘们则双手捧接冰镇矿泉水洗脸。有的姑娘费用了一瓶,并不过瘾,接着费用第二瓶。有的小伙子,似觉仅拿一瓶,并不足以显出自己对自己所倾心的姑娘比同伴对同伴的姑娘爱护有加,于是两手各一瓶,左右而倾……他们携带的录音机里,那时刻正播放出流行歌曲,唱的是:

  我对你的爱并不简单,这所有的人都已看见。我对你的爱并不容易,为你做的每件事你可牢记……公园里许多人远远地驻足围观着那一幕,情爱的表达在城市,在我们的下一代身上,往往便体现得如此简单,如此容易。

  我望着不禁地想到,当年我在北大荒,连队里有一名送水的男知青,他每次挑着水到麦地里,总是趁别人围着桶喝水时,将背在自己身上的一只装了水的军用水壶递给一名身材纤弱的上海女知青。因为她患过肝炎,大家并不认为他对她特殊,仅仅觉得他考虑得周到。她也那么想。麦收的一个多月里,她一直用他的军用水壶喝水。忽然有一天她从别人的话里起了疑点,于是请我陪着,约那名男知青到一个地方当面问他:“我喝的水为什么是甜的?”

  “我在壶里放了白糖。”“每人每月才半斤糖,一个多月里你哪儿来那么多白糖往壶里放?”“我用咱们知青发的大衣又向老职工们换了些糖。”“可是……可是为什么……”“因为……因为你肝不好……你的身体比别人更需要糖……”她却凝视着他喃喃地说:“我不明白……我还是不明白……”而他红了脸背转过身去。

  此前他们不曾单独在一起说过一句话。我将她扯到一旁,悄悄对她说:“傻丫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是爱上你了呀!”

  她听了我这位知青老大哥的话,似乎不懂,似乎更糊涂了,呆呆地瞪着我。

  我又低声说:“现在的问题是,你得决定怎么对待他。”“他为什么要偏偏爱上我呢……他为什么要偏偏爱上我呢……”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重复着,随即双手捂住脸,哭了,哭得像个在检票口前才发现自己丢了火车票的乡下少女。我对那名男知青说:“哎,你别愣在那儿。哄她该是你的事儿,不是我的。”我离开他们,走了一段路后,想想,又返回去了。因为我虽比较有把握地预料到了结果,但未亲眼所见,心里毕竟还是有些不怎么落实。我悄悄走到原地,发现他们已坐在两堆木材之间的隐蔽处了——她上身斜躺在他怀里,两条手臂揽着他的脖子。他的双手则扣抱于她腰际,头俯下去,一边脸贴着她的一边脸。他们像是那样子睡了,又像是那样子固化了……同样是水,同样与情爱有关,同样表达得简单、容易,但似乎有着质量的区别。

  在中国,在当代,爱情或曰情爱之所以不动人了,也还因为我们常说的那种“缘”,也就是那种似乎在冥冥中引导两颗心彼此找寻的宿命般的因果消弭了。于是爱情不但变得简单、容易,而且变成了内容最浅薄,最无意味儿可言的事情。有时浅薄得连“轻佻”的评价都够不上了。“轻佻”纵使不足取,毕竟还多少有点儿意味儿啊!

  一个靓妹被招聘在大宾馆里做服务员,于是每天都在想:我之前有不少姐妹被洋人被有钱人相中带走了,但愿这一种好运气也早一天向我招手……而某洋人或富人,住进那里,心中亦常动念:听说从中国带走一位漂亮姑娘,比带出境一只猫或一只狗还容易,但愿我也有些艳福……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相见恨晚,各自遂心如愿。这是否也算是一种“缘”呢?

  似乎不能偏说不算是。是否也属于情爱之“缘”呢?似乎不能偏说不配。

  本质上相类同的“缘”,在中国比比皆是地涌现着,比随地乱扔的糖纸冰棒签子和四处乱弹的烟头多得多,可谓之曰“缘”的“泡沫”现象。而我所言情爱之“缘”,乃是那么一种男人和女人的命数的“规定”——一旦圆合了,不但从此了却男女于情于爱两个字的种种惆怅和怨叹,而且意识到似乎有天意在成全着,于是满足得肃然,幸福得感激;即或未成眷属,也终生终世回忆着,永难忘怀,于是其情其爱刻骨铭心,上升为直至地老天荒的情愫的拥有,几十年如一日深深感动着你自己,美得哀婉。

  这一种“缘”,不仅在中国,在全世界的当代,是差不多绝灭了。唐开元年间,玄宗命宫女赶制一批军衣,颁赐边塞士卒。一名士兵发现在短袍中夹有一首诗: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

  这位战士,便将此诗告之主帅。主帅吟过,铁血之心大恸,将诗上呈玄宗。玄宗阅后,亦生同情,遍示六宫,且传下圣旨:“自招而朕不怪。”

  于是有一宫女承认了诗是自己写的,且乞赐离宫,远嫁给边塞的那名士兵。玄宗不但同情,而且感动了,于是厚嫁了那宫女。二人相见,宫女噙泪道:“诗为媒亦天为媒,我与汝结今身缘。”边塞三军将士,无不肃泣者。试想,若主帅见诗不以为然,此“缘”不可圆;若皇上龙颜大怒,兴许将那宫女杀了,此“缘”亦成悲声。然诗中那一缕情,那一腔怜,又谁能漠视之轻蔑之呢?尤其“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二句,读来令人愀然,虽铁血将军而不能不动儿女情肠促成之,虽天子而不能不大发慈悲依顺其愿……此种“缘”既不但动人、感人、哀美,而且似乎具有着某种神圣性。

  宋仁宗有次赐宴翰林学士们,一侍宴宫女见翰林中的宋子京眉清目秀,斯文儒雅,顿生爱慕之心。然圣宴之间,岂敢视顾?其后单恋独思而已。两年后,宋子京偶过繁台街,忽然迎面来了几辆皇家车子,正避让,但闻车内娇声一呼“小宋”,懵怔之际,埃尘滚滚,官车已远。回到住处,从此厌茶厌饭,锁眉不悦,后作《鹧鸪天》: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风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栊,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此词很快传到宫中,仁宗嗅出端倪,传旨查问。那宫女承认道:“自从一见翰林面,此心早嫁宋子京。虽死,而不悔。”仁宗虽不悦,但还是大度地召见了宋子京,告以“蓬山不远”,问可愿娶那宫女。

  宋子京回答:“蓬山因情而远,故当因缘而近。”于是他们终成眷属。

  诗人顾况与一宫女的“缘”就没以上那么圆满了。有次他在洛阳乘门泛舟于花园中,随手捞起一片硕大的梧桐叶子,见叶上题诗曰: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第二天他也在梧叶上题了一首诗: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

  带往上游,放于波中。十几日后,有人于苑中寻春,又自水中得一叶上诗,显然是答顾况的: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合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顾况得知,忧思良久,仰天叹曰:“此缘难圆,天意也。虽得二叶,亦当视如多情红颜。”

  据说他一直保存那两片叶子至死。情爱之于宫女,实乃精神的奢侈。故她们对情爱的珍惜与向往,每每感人至深。

  情爱之于现代人,越来越变得接近着生意。而生意是这世界上每天每时每刻每处都在忙忙碌碌地做着的。更像股票,像期货,像债券,像地摊儿交易,像拍卖行的拍卖,投机性、买卖性、速成性越来越公开,越来越普遍,越来越司空见惯。而且,似乎也越来越等于情爱本身了。于是情爱中那一种动人的、感人的、美的、仿佛天意般的“缘”,也越来越被不少男人的心女人的心理解为和捡钱褡子、中头彩、一锨挖到了金脉同一种造化的事情了。

  我在中学时代,曾读过一篇《聊斋》中的故事,题目居然忘了,但内容几十年来依然记得——有一位落魄异乡的读书人,皇试之期将至,然却身无分文,于是怀着满腹才学,沿路乞讨向京城而去。一日黄昏,至一镇外,饥渴难耐,想到路途遥遥,不禁独自哭泣。有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他面前经过而又退回,驾车的绿衣丫鬟问他哭什么,如实相告。于是车中伸出一只纤手,手中拿着一枚金钗,绿衣丫鬟接了递给他说:“我家小姐很同情你,此钗值千金,可卖了速去赶考。”

  第二年,还是那个丫鬟驾着那辆车,又见着那读书人,仍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人,很是奇怪,便下车问他是不是去年落榜了。

  他说:不是的啊。以我的才学,断不至于榜上无名的。

  又问:那你为什么还是这般地步呢?

  答曰:路遇而已,承蒙怜悯,始信世上有善良。便留着金钗作纪念,怎么舍得就卖了去求功名啊。

  丫鬟将话传达给车内的小姐,小姐便隔帘与丫鬟耳语了几句。于是那车飞驰而去,俄顷丫鬟独自归来,对他说:我家小姐亦感动于你的痴心,再赠纹银百两,望此次莫错过赴考的机会……而他果然中了举人,做了巡抚。于是府中设了牌位,每日必拜自己的女恩人。一年后,某天那丫鬟突然来到府中,说小姐有事相求——小姐丫鬟,皆属狐类。那一族狐,适逢天劫,要他那一身官袍焚烧了,才可避过灭族大劫。没了官袍,官自然也就做不成。更不要说还焚烧了,那将犯下杀头之罪。

  狐仙跪泣曰:小小一钗区区百银,当初助君,实在并没有图报答的想法。今竟来请求你弃官抛位,而且冒杀头之罪救我们的命,真是说不出口哇。但一想到家族中老小百余口的生死,也只能厚着脸面来相求了。你拒绝,我也是完全理解的。而我求你,只不过是尽一种对家族的义务而已。何况,也想再见你一面,你千万不必为难。死前能再见到你,也是你我的一种缘分啊!

  那巡抚听罢,当即脱下官袍,挂了官印,与她们一起逃走了……使人不禁地就想起金人元好问《迈陂塘》中的词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直教”二字,后人们一向白话为“竟使”。然而我总固执地认为,古文中某些词句的语意之深之浓之贴切恰当,实非白话所能道清道透道详道尽。某些古文之语意语感,有时真比“外译中”尤难三分。“直教生死相许”中的“直教”二字,又岂是“竟使”二字可以了得的呢?好一个“直教生死相许”,此处“直教”得沉甸甸不可替代啊!

  现代人的爱情或曰情爱中,早已缺了这分量,故早已端的是“爱情不能承受之轻”了,或反过来说“爱情不能承受之重”。其爱其情掺入了太多太多的即兑功利,当然也沉甸甸起来了。“情难禁,爱郎不用金”——连这一种起码的人性的洒脱,现代人都做不太到了。钓金龟婿诱摇钱女的世相,其经验其技巧其智谋其逻辑,“直教”小说家戏剧家自叹虚构的本事弗如,创作高于生活的追求,“难于上青天”也。

  进而想到,若将以上一篇《聊斋》故事放在现实的背景中,情节会怎么发展呢?收受了金钗的男子,哪里会留作纪念不忍卖而竟误了高考呢?那不是太傻帽儿了么?卖了而不去赴考,直接投作经商的本钱注册个小公司自任小老板也是说不定的。就算也去赴考了,毕业后分到了国家机关,后来当上了处长局长,难道会为了报答当初的情与恩而自断前程么?

  如此要求现代人,不是简直有点儿太过分了么?依顺了现代的现实性,爱情或曰情爱的“缘”的美和“义”的美,也就只有在古典中安慰现代人叶公好龙的憧憬了。

  故自人类进入20世纪以来,从全世界的范围看,除了为爱而弃王冠的温莎公爵一例,无论戏剧中影视文学中,关于爱情的真正感人至深的作品凤毛麟角。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算一部。但是性的描写远远多于情的表现,也就真得失美了。《廊桥遗梦》也算一部。美国电影《人鬼情未了》是当年上座率最高的影片之一。这后两个故事,其实在中国的古典爱情故事中都可以找到痕迹。我们当然不能认为它们是“移植”,却足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现代戏剧影视文学中关于爱与情的美质,倘还具有,那么与其说来自于现实,毋宁说是来自于对古典作品的营养的吸收。

  这就是为什么《简·爱》《红字》《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以及《牛郎织女》那样的纯朴的民间爱情故事等仍能成为文学的遗产的原因。

  电影《钢琴课》和《英国病人》属于另一种爱情故事。那种现代得病态的爱情故事,在类乎心理医生对现代人的心灵所能达到的深处,呈现出一种令现代人自己怜悯自己的失落与失贞,无奈与无助。它们简直也可以说并非什么爱情故事,而是现当代人在与爱字相关的诸方面的人性病症的典型研究报告。

  在当代影视戏剧小说中,爱可以自成喜剧自成闹剧自成讽刺剧自成肥皂剧连续剧,爱可以伴随着商业情节政治情节冒险情节一波三折峰回路转……但,的的确确,爱就是不感人了,不动人了,不美了。有时,真想听人给我讲一个感人的、动人的、美的爱情故事呢!不论那是现实中的真人真事,抑或纯粹的虚构,都想听呢……

  2.猴子与明星的广告魅力

  美国做过一项实验:在猴子、普通人和明星做的同一则广告中,最受欢迎的是猴子,其次是普通人。

  广告是什么?——一种广而告之的方式罢了。从国家政令到商业产品,无不需要借助广而告之的方式予以传播。我们这里谈的主要是商业广告,而且是立足于中国来谈。谈它正反两个方面的效应,谈它与中国各类明星们的关系。谈企业家们,主要是国有企业家们做出一项广告决策时健康的或不那么健康的心理。

  广告同时也有文化的属性,而且对于公众喜闻乐见的大文化圈产生或有益或有害的影响。“迎进乌面秀士,送走白面书生”——从前的许多理发铺门两旁都挂这一副对子,这大约该算是理发铺的较早的广告词了。四川才子魏明伦为“巴国布衣”饭店所作之“铭”,奇思驰骋,文采飞扬,妙论排接,佳句似锦,诚可谓一篇“美铭”。

  也有些广告是做得不好的。我在外地,曾见一家酒店,高悬着一副刻在木上的对子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日是与非”。我想,那些家有终日酩酊大醉的父亲、儿子或丈夫的人们,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不要和李白比。李白醉了诗兴勃发,留给后人许多诗中瑰宝。而我们大多数后人,其实醉了只会吐,只会耍酒疯,只能使我们的儿女、父母和妻子伤心垂泪而又对我们绝望。为了盈利之目的,以不利的广告词作招徕的方式,文明点儿说是不道德的,用老百姓的话说,可斥之曰“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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