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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闷的中国人》 作者:梁晓声

第38章 寻找世纪良方(5)

  我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在少年时都曾盼着快快成为青年。这和当今少男少女们不愿长大的心理,明明是青年了还自谓“我们男孩”、“我们女孩”是截然相反的。以我那一代人而言,绝大数自幼家境贫寒,是青年了就意味着是大人了。

  是大人了,总会多几分解决现实问题的能力了吧?对于还是少年的我们那一代人,所谓“现实问题”,便是欲望困扰,欲望折磨。部分因自己“想要”,部分因亲人“想要”。合在一起,其实体现为家庭生活之需要。

  所以中国民间有句话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当家的前提是早“历事”。早“历事”的意思无非就是被要求摆正个人欲望和家庭责任的关系。

  这样的一个少年,当他成为青年的时候,在家庭责任和个人欲望之间,便注定了每每地顾此失彼。

  就比如求学这件事吧,哪一个青年不懂得要成才,普遍来说就得考大学这一道理呢?但我这一代中,有为数不少的人当年明明有把握考上大学,最终却自行扼死了上大学的念头。不是想上大学的欲望不够强烈,而是因为是长兄,是长姐,不能不替父母供学的实际能力考虑,不能不替弟弟妹妹考虑他们还能否上得起学的问题……当今的采煤工,十之八九来自于农村,皆青年。倘问他们每个人的欲望是什么,回答肯定相当一致——多挣点儿钱。

  如果他们像孙悟空似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除了对自己负责,不必再对任何人怀揣责任,那么他们中的大多数也许就不当采煤工了。干什么还不能光明正大地挣几百元钱自给自足呢?为了多挣几百元钱而终日冒生命危险,并不特别划算啊!但对家庭的责任已成了他们的欲望。

  他们中有人预先立下遗嘱——倘若自己哪一天不幸死在井下了,生命补偿费多少留给父母做养老钱,多少留给弟弟妹妹做学费,多少留给自己所爱的姑娘,一笔笔划分得一清二楚。

  据某报的一份调查统计显示——当今的采煤工,尤其黑煤窑雇用的采煤工,独生子是很少的,已婚做了丈夫和父亲的也不太多。更多的人是农村人家的长子,父母年迈,身下有少男少女的弟弟妹妹……责任和欲望重叠了,互相渗透了,混合了,责任改革了欲望的性质,欲望使责任也某种程度地欲望化了,使责任仿佛便是欲望本身了。这样的欲望现象,这样的青年男女,既在古今中外的人世间比比皆是,便也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屡屡出现。

  比如老舍的著名小说《月牙儿》中的“我”,一名20世纪40年代的女中学生。“我”出生于一般市民家庭,父母供“我”上中学是较为吃力的。父亲去世后,“我”无意间发现,原来自己仍能继续上学,竟完全是靠母亲做私娼。母亲还有什么人生欲望吗?有的。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要供女儿上完中学。母亲于绝望中的希望是——只要女儿中学毕业了,就不愁找到一份好工作,嫁给一位好男人。而只要女儿好了,自己的人生当然也就获得了拯救。说到底,她那时的人生欲望,只不过是再过回从前的小市民生活。她个人的人生欲望,和她一定要供女儿上完中学的责任,已经紧密得根本无法分开。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附焉”。而作为女儿的“我”,她的人生欲望又是什么呢?眼见某些早于她毕业的女中学生不惜做形形色色有脸面有身份的男人们的姨太太或“外室”,她起初是并不羡慕的,认为是不可取的选择。她的人生欲望,也只不过是有朝一日过上比父母曾经给予她的那种小市民生活稍好一点儿的生活罢了。但她怎忍明知母亲在卖身而无动于衷呢?于是她退学了,工作了,打算首先在生存问题上拯救母亲和自己,然后再一步步实现自己的人生欲望。这时“我”的人生欲望遭到了生存问题的压迫,与生存问题重叠了,互相渗透了,混合了。对自己和对母亲的首要责任,改变了她心中欲望的性质,使那一种责任欲望化了,仿佛便是欲望本身了。人生在世,生存一旦成了问题,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其他的欲望呢?“我”是那么的令人同情,因为最终连她自己也成了妓女……比“我”的命运更悲惨,大约要算哈代笔下的苔丝。苔丝原是英国南部一个小村庄里的农家女,按说她也算是古代骑士的后人,她的家境败落是由于她父亲懒惰成性和嗜酒如命。苔丝天真无邪而又美丽,在家庭生活窘境的迫使之下,不得不到一位富有的远亲家去做下等佣人。一个美丽的姑娘,即使是农家姑娘,那也肯定是有自己美好的生活憧憬的。远亲家的儿子亚雷克对她的美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使苔丝也梦想着与亚雷克发生爱情,并由此顺理成章地成为亚雷克夫人。欲望之对于单纯的姑娘们,其产生的过程也是单纯的。正如欲望之对于孩子,本身也难免地具有孩子气。何况苔丝正处于青春期,荷尔蒙使她顾不上掂量一下自己想成为亚雷克夫人的欲望是否现实。亚雷克果然是一个坏小子,他诱惑了她,玩弄够了她,使她珠胎暗结之后理所当然地抛弃了她。

  分析起来,苔丝那般容易地就被诱惑了,乃因她一心想成为亚雷克夫人的欲望,不仅仅是一个待嫁的农家姑娘的个人欲望,也由于家庭责任使然,因为她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自己成为亚雷克夫人,弟弟妹妹也就会从水深火热的苦日子里爬出来了……婴儿夭折,苔丝离开了那远亲家,在一处乳酪农场当起了一名挤奶员。美丽的姑娘,无论在哪儿都会引起男人的注意。这一次她与牧师的儿子安杰尔·克亚双双坠入情网,彼此产生真爱。但在新婚之夜,当她坦白往事后,安杰尔却没谅解她,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苔丝一心一意盼望丈夫归来。而另一边,父亲和弟弟妹妹的穷日子更过不下去了。坐视不管是苔丝所做不到的,于是她在接二连三的人生挫折之后,满怀屈辱地又回到了亚雷克身边,复成其性玩偶。

  当她再见到回心转意的丈夫时,新的人生欲望促使她和丈夫共同杀死了亚雷克。夫妻二人开始逃亡,幸福似乎就在前边,在国界的另一边。

  然而在一天拂晓,在国境线附近,他们被逮捕了。

  苔丝的欲望,终结在断头台上……

  如果某些人的欲望原本是寻常的,是上帝从天上看着完全同意的,而人在人间却至死都难以实现它,那么证明人间出了问题。这一种人间问题,即我们常说的“社会问题”。“社会问题”竟将连上帝都同意的某部分人那一种寻常的欲望锤击得粉碎,这是上帝所根本不能同意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和宗教的关系,其实也是和普世公理的关系。倘政治家们明知以上悲剧,而居然不难过,不作为,不竭力扭转和改变状况,那么就不配被视为政治家,当他们是政客也还高看了他们……但欲望将人推上断头台的事情,并不一概是由所谓“社会问题”而导致,司汤达笔下的于连的命运说明了此点。于连的父亲是市郊小木材厂的老板,父子相互厌烦。他有一个哥哥,兄弟关系冷漠。这一家人过得是比富人差很多却又比穷人强很多的生活。于连却极不甘心一辈子过那么一种生活,尽管那一种生活肯定是《月牙儿》中的“我”和苔丝们所盼望的。于连一心要成为上层人士,从而过“高尚”的生活。不论在英国还是法国,不论在从前还是现在,总而言之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一个国家,那一种生活一直属于少数人。相对于那一种“高尚”的生活,许许多多世人的生活未免太平常了。而平常,在于连看来等于平庸。如果某人有能力成为上层人士,上帝并不反对他拒绝平常生活的志向。但由普通而“上层”,对任何普通人都是不容易的。只有极少数人顺利爬了上去,大多数人到头来发现,那对自己只不过是一场梦。

  于连幻想通过女人实现那一场梦。他目标坚定,专执一念。正如某些女人幻想通过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改变生为普通人的人生轨迹。

  于连梦醒之时,已在牢狱之中。爱他的侯爵的女儿玛特尔替他四处奔走,他本是可以免上断头台的。毫无疑问,若以今天的法律来对他的罪过量刑,判他死刑肯定是判重了。

  表示悔过可以免于一死。于连拒绝悔过。

  因为即使悔过了,他以后成为“上层人士”的可能也等于零了。

  既然在他人生目标的边上,命运又一巴掌将他扇回到普通人的人生中去了,而且还成了一个有犯罪记录的普通人,那么他宁肯死。结果,断头台也就斩下了他那一颗令不少女人芳心大动的头……《红与黑》这一部书,在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前,一直被视为一部思想“进步”的小说,认为是所谓“批判现实主义”的。

  但这分明是误读,或者也可以说是中国式的意识形态所故意左右的一种评论。

  英国当时的社会自然有很多应该进行批判的弊病,但于连的悲剧却主要是由于没有处理好自己和自己的强烈欲望的关系。事实上,比之于苔丝,他幸运百倍。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份稳定的收入,他的雇主们也都对他还算不错。不论市长夫人还是拉莫尔侯爵,都曾利用他们在上层社会的影响力栽培过他……《红与黑》中有些微的政治色彩,然司汤达所要用笔揭示的显然不是革命的理由,而是一个青年的正常愿望怎样成为唯此为大的强烈欲望,又怎样成为迫待实现的野心的过程……“我”是有理由革命的。苔丝也是有理由革命的。

  因为她们只不过要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社会却连这么一点儿努力的空间都没留给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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