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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不到了》 作者:余秋雨

第19章 稍稍打开的窗

  当天晚上就知道了,我在农场期间,爸爸单位的造反派已经下台,一些老干部在掌权,但他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爸爸平时可以回家,一有“风吹草动”,还要去单位报到,接受关押。

  现在掌权的老干部,在“文革”初期也是与爸爸一起被“打倒”的。为什么他们没事了,爸爸还有事?到底什么事?我怕触动爸爸的伤心处,没敢问。

  过了两天我试探性地问爸爸:“什么叫风吹草动?”爸爸说:“不大清楚,好像是指外面的阶级斗争形势。”我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张报纸,说:“现在外面的阶级斗争形势是,连美国总统尼克松都要来了!”尼克松是一九七二年二月下旬到上海的,离林彪事件还不到半年。周恩来要与他在锦江饭店谈判,他的车队从西郊宾馆出发,要经过南京路。

  那天我回家,看到爸爸、妈妈都准备出门。

  尼克松的来到,就是爸爸上次所说的“风吹草动”,而且是大吹大动。爸爸作为被审查对象,有破坏嫌疑,必须到单位关押。这对他来说早已不用做什么准备,心情轻松地坐在一边等妈妈。他单位正好在南京路,可以与妈妈一起走。

  妈妈为什么要去南京路?是为了站在沿街的窗口欢迎尼克松。这不是出于对他们的信任,而是看上了他们对南京路沿街住户的陌生,因陌生而构成安全制衡。

  我问妈妈:“上级对你们提过什么要求吗?”妈妈说:“已经到居民委员会开过会。一要防范有人向尼克松车队开枪,二要防范有人与尼克松车队联络。”爸爸笑了:“第一种防范,是把尼克松当国宾;第二种防范,是把尼克松当敌人。”妈妈说:“还规定了,三分之二的窗关闭,三分之一的窗打开。我幸好分在关闭的窗里。”我问:“为什么说幸好?”妈妈说:“打开的窗子里要挥手,很麻烦。规定了,不能把手伸出去大挥大摇,因为他们是帝国主义;也不能不挥,因为他们是毛主席的客人。”“那怎么挥?”爸爸好奇地问。

  妈妈说:“居民委员会主任已经作过示范。不伸手臂,只伸手掌,小幅度地慢慢摇摆。面部表情不能铁板,也不能高兴,而是微笑。”爸爸按照这个标准练习起来。妈妈说:“你不用练,你的窗户一定关闭。”正说着,阳台下有人喊妈妈。我伸头一看,下面很多中老年妇女已经集合,中间还夹杂了一些老年男人。

  爸爸、妈妈下楼了。我在阳台上听到居民小组长在说:“你们两个都去?太好了,我们正愁人数不够。”爸爸说:“我还有别的事,只是顺路。”我暗笑,“别的事”,就是去关押。

  在爸爸、妈妈的窗口下经过的尼克松,与周恩来签署了《中美联合公报》。世界局势和中国局势,转眼间就发生了重大改变。

  后来才知道,周恩来送走美国人后,在上海布置了一系列重建文化教育的事。他要求大学复课,先招“工农兵学员”,好让教师们都借着这个理由从农村回校编教材、编词典。文科教材最容易受到极左派指责,周恩来提议,可以先以鲁迅作品为教材。

  这就与我有点关系了。

  鲁迅教材编写组设立在复旦大学的一个学生宿舍,由上海各文科高校的教师组成。我受学校的指派去参与,但分到的事情很少,只注释了鲁迅的两篇小说,写了鲁迅在广州几个月的事迹,几天就做完了。然而,看着各校教师刚刚从农村回来就全心投入了教材和词典的编写,又听说北京也在大规模地标点古籍、翻译名著,我产生了一点感动。

  中国文化好像是在经历五年“休克”之后全面勃发。篇幅空前的《汉语大词典》、《英汉大词典》、《中国历史地图集》开始集中大量人员编写,《二十四史》第一次全部标点,《红楼梦》英译本出版……这些宏大的文化工程居然能在政治乱局中一一完成,我不能不对周恩来产生特殊的尊敬。

  就在这个时候,大地深处又出现了动静。我相信,每当中华文化濒临危亡,总会有一种来自古代的神秘力量发出伟大的命令。二十世纪初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全世界都在笑看中国的土崩瓦解,突然,甲骨文的发现带来了商代的伟大命令,敦煌藏经洞的发现带来了唐代的伟大命令,于是顷刻之间,垂死的中华文明又重新抖擞起了精神。在眼下的“文革”灾难中,这样的命令也频频从大地深处发出。先是我家乡河姆渡遗址的出土,带来了有关中国人“生存之本”的伟大命令。与此同时,兵马俑、马王堆的出土,带来了秦汉文化的伟大命令。无数中国文化人立即行动起来,不管身边有多少政治喧嚣,硬是把这些世界级文化遗址保护得妥妥贴贴,并及时作出了高水准的考察和研究。

  直到今天还经常有外国人问我:“你们国家很多人一再向外宣称,‘文革’毁灭了一切历史文物,但是为什么我们现在去参观的最重要的古迹,都是在那个时期发掘和保护的?”对此我只能泛泛作一些回答,而内心的感受却要深刻得多。我没有告诉他们:重要的命令总是在黑暗中发出,集合的号声总是在黎明前响起。我听到了这些命令,这些号声。

  与这些大事有关的一件小事,也让我心里一动。我在复旦大学的走廊上听到余姚口音,停步询问,见到了一位同乡学者。他刚刚回乡考察了河姆渡遗址回来,说起遗址被保护的曲折过程。他提到的很多有功人员名字中,有一个名字我听起来很耳熟:余颐贤。按照我祖母的说法,这个“夜仙”,这次又“偷偷摸摸”地做了一件大好事。

  这么一想,我又思念起了独自在乡下的祖母。

  就在这时,我爸爸得了重病。急性肝炎并发糖尿病、高血压,已从关押处转到医院,医院连续发出六次病危通知。看来已经凶多吉少,没想到一位叫姚鸿光的医生用中西医结合的实验救了他一命。我的几个弟弟都在农村和渔船上艰苦劳作,只能由我陪妈妈到医院照顾爸爸。但是,按当时的交通条件,复旦大学离市区实在太远。

  因此我离开教材组回到市区,与妈妈轮替着到医院病房照顾爸爸。爸爸的病情一点点好起来,碰巧的是,我突然听到,医院附近有一家创办不久的文学杂志《朝霞》,遇到了大麻烦。

  这家文学杂志很“左”,没有什么水准,却有一篇小说被认为有讽刺“工总司”之嫌。这可不得了,“工总司”司令王洪文在林彪事件后已跃升为中国的第三号人物,仅次于毛泽东和周恩来。毛、周都是生了重病的老人,王洪文眼看要成为全国最高领袖了,这种态势使他在上海的小兄弟骄纵得不可一世。“谁敢讽刺我们?”他们二话不说冲到《朝霞》编辑部,横七竖八地贴了大量威胁标语,说如果不立即认罪就要来“捣烂”、“踏平”、“血洗”。

  我去看了一眼编辑部,在树林般的飘飘纸幡下,那些编辑吓得面无人色,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是工总司!”我想,爸爸被他们折腾了那么多年我都找不到他们,他们竟到这里来撒野了。第二天我离开爸爸病房后就去找了当时被称为“写作组”的文教管理部门,那家杂志应该也是他们管的。谁知他们更加惶恐,原来联系《朝霞》的一位叫陈冀德的女士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别人谁也不敢去编辑部,怕遇到工总司来动武。他们不了解我,但从表情看出了我对工总司的厌恶,就对我说:“我们的人不能去了,你方便,去看看工总司的动静,好吗?”我说:“我早就想会会他们了!”我去了编辑部,躲过两个与“工总司”关系密切的编辑,与其他编辑一起想了一个办法:找几十名工农业余作者,满满地挤在编辑部楼梯口的那间大房间,听我的讲座。这样,工总司如果来动武就有困难了,因为这么多听讲座的作者也全是工人和农民,而我,只是一名青年教师,没有别的身份。

  我先讲鲁迅小说。几天后,再讲《红楼梦》。当时已经知道,毛泽东也喜欢《红楼梦》,因此可以大胆讲。但有时我想到屈死的叔叔,会突然语气哽咽,使听讲者大感奇怪。我边讲边关注着房门口的楼梯,等着工总司。

  工总司如果真来动武,一定会把我抓走,然后查出我爸爸是被他们打倒的对象,后果有点严重。因此,那些天,我算得上勇敢。门口有了较大的响动,我心一哆嗦,然后吸一口气,继续讲。为什么有这样的勇敢?因为,我听到了那些号声,听到了那些命令。

  后来,不知高层通过什么黑箱作业,危机过去了,那个先前躲起来了的陈冀德女士重新高调出现,我又回到了爸爸的病床边。但不幸的是,我已传染了爸爸的肝炎,一时病情比爸爸还重,自己要住医院了。

  在我住院期间,外面的政治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周恩来领导的文化教育重建计划,引起了毛泽东的警惕。他想,如果像这样轰轰烈烈地编教材、编辞典、复课、考试,“文革”不就白搞了吗?一切不就翻案了吗?于是,一场名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批判运动又在全国展开了。当时周恩来已经病危,“反击”的对象是他的助手邓小平,因此又叫“批邓”。这场运动直接关系到毛泽东身后中国的政治局势,可谓生死予夺。因此全国一片肃杀之气,任何人都必须参加,谁也不能对抗。

  谁也不能对抗?未必。我已经咬着牙齿对抗过造反,对抗过饥饿,对抗过洪水,对抗过“工总司”,现在又有了河姆渡、兵马俑、马王堆的加持,还怕什么?正在这时,传来了周恩来去世的消息,上海的当权者生怕干扰“反击右倾翻案风”,禁止民间悼念周恩来。我一听,立即拉着一起住院的静安区副区长赵纪锁先生,在虹桥医院第六病区组织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所有的病人都参加了。追悼会过后,我又把会场布置成一个灵堂,再将自己的床搬到隔壁守护。这是当时全上海唯一的民间悼念仪式,我知道已经受到“工总司”的密切关注,只是因为在医院,他们一时不便动手。我守护了整整一个星期,一天晚上,在两个护士的帮助下,快速出院。

  当时的上海,很难找到躲避之处。好不容易通过一个熟人,找到了一个仅能容身的小窝棚。我躲在里边,一个多月几乎没有见过一个人,直到弟弟送来一封信,说我早年的老师盛钟健先生要到上海来看我。

  盛钟健老师弯着腰看了看我的小窝棚,又用手按了按那张用木板和砖块搭起的小床,说:“这不行,不是人住的地方,一定要搬出去。”我说:“外面一片嘈杂。”盛老师说:“如果你只是怕嘈杂,不怕艰苦,我可以到乡下山间给你找一个住处。”我拜托他找,说怎么艰苦都可以。他回去后不久,就来信说找到了,并告诉我坐什么船,再坐什么车,他在何处等我。

  我立即告别爸爸、妈妈,七拐八弯,住到了奉化县的一处山间老屋里边。奉化,是早就败退台湾的国民党首领蒋介石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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