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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学科学与哲学》 作者:胡兰成

第26章

  那一次是人类在渡洪水时豁然开了悟识,发明数学、天文、音乐、轮,开始了历史上真的文明,那就是新石器文明。但数学、天文、音乐、轮与新石器时代,不是可以作为目标来想象的,那些皆只是悟识的法姿,譬如绘画是在画者的手法,不在所画的对象。而自彼时以来至今已约一万二千年,人类也只有那一次是开了悟识。

  我们这回面临着了最困难的问题,而且是来到了历史上最最险绝的关头——核兵器战争与洪水,前途甚至不可能来想象目标,顶多我们只能像绘画的先打个草稿,且这草稿也是打了又打,而及至画了起来却又很少依它,甚至完全是别的东西。因为一切都是在于机,而机是不可以打草稿的。

  只有人能以知性的光与风使历史之机皆活,而这是要有人类第二次的开悟识,太古时的那一次是第一次。这不是哪几个人的,而是一个民族的,是中国日本印度这几个民族的到了天绝地绝的绝境,忽然一齐都开了悟识了。而史上的先知先觉者,亦只有出自这一齐皆开了悟识的民族。

  道机与禅机

  “机”字是中国文明独自的悟得。此外惟日本人亦知喜爱此机字。印度人与西洋人皆不知机。

  大自然之息动,而为阴阳,于是有机,印度人知息而不知阴阳,西洋人更连息亦不知,所以皆不知机。然草木无知,亦自生于天地节气的化机,西洋人虽不知机,他们亦还是应于历史之机而兴,机歇则灭。希腊文明,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十七世纪与今世纪初期的数学者、物理学与天文学者,如笛卡儿、牛顿、普兰克、爱因斯坦他们,皆有偃靡一世的风光,然而皆只如一年生的草而已。现在是他们的历史之机已歇了。过去如罗马帝国末期亦歇过,但皆没有像这次的是连历史的成毁之机都歇。

  现在是西洋的做法掩盖了全世界,连我们这边的历史之机已几于歇了。但是懂得了,则人可以代造化创机。今日的世界现状惟有从我们这边来打开。

  “机”字《易经》作“几”,《庄子》始作“机”,其后遍用于用兵及艺事,乃至生活的全面。皇帝印公文的玺曰“日理万机”。清末的文人更连西洋传入的machine亦译作机器。但手工织布的机杼尚有天机,machine是没有天机的,几时若能把machine也生在天机里,那就好了。机器不能使之有天机,但是可以使机器亦生在人世的天机里。可惜自宋儒以来书生多不知机,民国以来的文化人又以西学没有天机等云云,更废之不讲,转不如民间旧小说里每每道着机。

  其实当初孔子作《易·系辞》,正是第一个指出“几”字。《论语》孔子在川上观流水之逝波,又闻雉雊而感欣时节,皆是说的此天机。孟子知诗,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他说的“四方风动”一直被国父孙中山先生喜爱。孟子说志与气,说良知良能,说人性善,说是非之经与权。孟子最晓得历史之机。儒者不知机是自荀子始。

  故自秦汉之际以来开创新朝者如刘邦与张良等遂皆是黄老,而其后如耶律楚材与姚广孝则是禅僧之徒。

  儒生不可与创业,且连与之守成亦不足。

  从来知《易经》者莫如孔孟与老庄这四位。孔孟重在人世方面,老庄重在自然方面,皆有其独自的发明;虽孟子很少言《易》,庄子亦只说过“易以道阴阳”一句,而老子则未有一言及于《易》。而《易经》言“知机”,犹未说明机之所以然,至老子始说明之,曰:“化而欲作”,几是动之始。庄子更曰:“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庄子更说明机是不连续的,非对称的,所以是未知。然而其中有信。人不可能知机,而是惟能人与机为一,与之为逍遥游。所以后世兵家、音乐家、文章家,皆与黄老同趣。

  汉魏晋六朝与唐之士,多兼儒与黄老,所以活泼,自宋以后,士专于儒,儒专于理学,儒迂而老庄之学亦随之衰,代起者乃是禅宗。惟禅僧不受儒之牵累。

  佛教在印度惟说佛法的本体、觉与修行,传到中国始说佛法之动为机,觉亦是机,修行是应机于现前。这是受老庄的影响,尤其是受庄子的影响多,所以禅僧在宋元明之际能得时代气候。但是禅宗知感机应机而不知创机,故其流不长,明以后就衰歇了。禅宗倒是在日本长荣,往昔是依托于战国武士,后来是依托于茶道剑道。

  禅宗因为不能创机,不及老庄的能自己造形(行为的与器物的)。

  但是禅僧亦实在了不起。那都是绝世聪明人。只是他们像未出嫁的姑娘,自己尚未成家立业。我翻开《碧岩录》来读时,可比雨中隔着柳阴花阴,听垣内语声笑声。《红楼梦》里晴雯袭人一干丫头,见暑天急雨,庭中水溢成河,她们关了院门在廊下戏水,无禁忌的拍手喜笑,外面宝玉打门也不听见,等到袭人听见了去开门,宝玉也不看清是谁就一抬脚踢着她胁骨上,现在亦来开门的不管是马祖临济雪窦,先挨我一脚。

  却说达摩西来,这就是多此一举,无端端的生事惹非。但文明的历史就是多事多出来的。但这层道理达摩不及中国人懂得。

  其实达摩答梁武帝的三问也只是讲的佛法的本体,并没有触及后来禅僧的所谓机。梁武帝的问是,一问:“何谓四圣谛?”达272华学科学与哲学摩答:“廓然无圣。”二问:“朕建寺斋僧有何功德?”达摩答:

  “无功德。”三问:“对朕者谁?”达摩答:“不识。”达摩的这三答,自是大乘佛法,但是大乘佛法亦止于寂灭为乐,没有法之动而为机的。又,达摩因为梁武帝听了不合意,遂渡江至魏,这亦原来不算为奇特。而随后是中国的高僧宝志对答梁武帝的几句话,才把达摩的这三答一走变成千古的不寻常了。

  达摩去后宝志入见,梁武帝谈起,宝志云:“陛下还识此人否?”帝云:“不识。”志云:“此是观音大士传佛心印。”帝悔,遂遣使去请。志云:“莫道陛下发使去取,阖国人去,他亦不回。”如此,达摩的去,遂成了历史上的机一失难追。

  而如此就连前三句话也被带起,成为是动的了。“廓然无圣”

  是初机混茫,万物尚未然。对朕者“不识”是初机相接,未有名字。“无功德”是机机不连续。《水浒传》里梢公张横的歌声:

  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宝志是把达摩的草鞋都夺下来了。其实祖师此外亦无甚值钱之物。

  达摩只以不拘经典佛像,对于当时南梁北魏皆重色相庄严、胜论第一之辈,独标简要,故为禅宗所祖。

  宝志之后是雪窦的颂与圜悟的注好。把两人的话合起来看,是说:圣谛不过是箭迹,人家箭已射过新罗国去了,你还在这里问迹?对朕者谁?是像张骞的乘槎到了银河见一女子,亦不知是织女,再来不值半文钱。但这一对面,世上已千年,所以注云:“脚根下草已数丈。”达摩去了,这里有志气亦何必追?虽然相忆,江山代代出英才。

  雪窦顾视左右云:“这里还有祖师吗?”自云:“有。唤来与老僧洗脚!”这就不像佛经说的盲龟浮木的难再相逢,机是今年花发,而且好人好事必定与我有干系。

  今人以西洋哲学研究禅,说的皆惟是关于佛法本体的话,没有说到机的。而自明清才子雅客有学禅问答为胜负机锋者,那又皆是轻嘴薄舌而已。他们不知禅宗的出现是经过几次时代的忧患。

  孔子说“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然而《易经》里同时有一句“天地不与圣人同忧”的话,就豁达了。其后大概是儒承其忧,老庄承其豁达。汉称黄老,魏晋称老庄,而庄子实最跌荡自喜。人物西汉为盛。东汉崇儒,而不如西汉董仲舒贾谊之为儒。魏晋朝士言老庄,而不知如刘邦张良韩信曹操才是老庄。司马相如、司马迁、张衡、羊祜亦是老庄。王衍等不能算。及五胡乱华,儒与黄老结,始才又有佳士,如王猛、崔浩、高允。而老庄亦与佛教结合,故出高僧如僧肇、宝志那几位,于是借达摩做因头,遂开了后世的禅宗了。

  二祖慧可是生当北魏尔朱荣之乱,当时破坏之烈见于洛阳伽蓝尽为瓦砾,慧可始立禅宗朴素之旨,而且他自己放弃了僧受世法尊崇的地位,晚年与佣俗为伍。他的弟子三祖僧璨有《信心铭》,提出了动与静、能与能境的话,比印度原来的佛法本体多了新意,其后禅僧便在这动与静上、能与能境上发挥。至唐马祖道一,禅僧加上了威烈。马祖与其前后辈的南阳慧忠、石头希迁、百丈怀海、南泉普愿等,是遭安禄山之乱,眼见现世的大破坏。传至黄檗希运、临济义玄,替山门大大开了风景。

  于是下一辈是岩头、仰山、雪峰等几位,他们则身受黄巢之乱。岩头禅僧有云:“黄巢过后,还收得剑吗?”此剑是民间起兵之剑,刘秀是收得了赤眉绿林之剑,曹操、孙坚、刘备是收得了黄巾之剑,李世民是收得了瓦冈寨之剑,曾国藩是收得了太平天国之剑,此民间起兵的剑气才可以之开国,且以之建设的。

  而后来宋朝的禅师是有雪窦与圜悟。雪窦固然了不起,而圜悟又是一个新的杀辣。圜悟是生当宋徽宗时金兵之乱,所以他的禅语多是“七花八裂”、“丧身失命”、“须有落草杀人不眨眼的手段”之类,是以毁与成为一机。自临济畅言一个“机”字以来,至圜悟而极致。

  历史上的劫毁是怎样的?《三国演义》里董卓与李催郭汜之乱,洛阳与长安皆成瓦砾废墟,少帝与陈留王及宫人等越在草莽,百宫于荆棘中采野麦为食,我小时读了,只觉这也是有一种天地清旷。《洛阳伽蓝记》写尔朱荣焚掠杀戮,佛寺都毁,也入了渔樵闲话,不涉悲哀。惟读《唐书》黄巢入长安,《五代史》

  石敬瑭破洛阳,折辱朝廷公卿与文人,与《宣和遗事》金兵破汴京,则使人惊动思省。《警世通言》有“杨思温燕山遇故人”,讲南人之陷于金兵者,那真是叫人读了心里解不开。乃知《三国演义》与《洛阳伽蓝记》的写得好。而禅僧则如小孩的不知残酷。《庄子》是造化小儿的独自在玩耍,只见其喜气,而禅僧的则是幼儿在说话教训大人、安慰大人的那种正经。而元明二代的佐命功臣遂让禅僧。

  元朝是耶律楚材。他原是金人,读儒书而师禅僧,每从成吉思汗出阵,平视蒙古军杀人如草,他连不眨眼,而他为忽必烈的宰相,用中国礼制,止杀戮。其从蒙古军见残忍而不惊,亦不伤其对一花之和寂。

  而宋朝亡时,则有祖元禅师。他正坐禅,一蒙古兵入寺,拔刀上殿,祖元不动,忽发大声吟偈四句:

  乾坤无地卓孤筇,且喜人空法亦空。

  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

  蒙古兵惊走。祖元遂渡海至日本。日本摄行将军事北条时宗为造建长寺居之。蒙古大军侵日本,北条集众议不决,问祖元,祖元曰:“莫妄想,蓦直前进!”遂击蒙古军,适值大风浪,蒙古军海船尽灭。建长寺在鎌仓,大前年暑天我与爱珍还去看过荷花。

  明朝佐太祖得天下的刘基是黄老之徒,佐成祖入主大位的姚广孝是禅僧。建文帝立,成祖为燕王,姚密劝举兵,燕王曰:“民心向彼,奈何?”姚曰:“臣知天道,何论民心!”这就是禅,所以胜过儒生。

  最后的禅僧是明末的石涛与八大山人。

  但是以后禅在中国就无闻,不如黄老之仍在民间,如孙先生就有黄老的跌荡自喜。禅僧没有像庄子的自个儿玩耍。但马祖与丹霞是会玩耍的,不知后来的禅僧何以不会了。总总是因为多了一个宗教,禅宗打佛骂祖,到底亦不能跳出自己是僧,黄老不是身份,而僧是特殊身份,像《水浒传》林冲的只多了一个枷,使棒不便。又禅宗不会创机,至石涛、八大山人能代造化创机于其书画,而禅宗遂解消了。

  从来天道劫毁时真是何谓民心。便是近事亦有日本军陷南京时的大屠杀,长崎及广岛的投原子炸弹,莫说核兵器与产业公害与经济恐慌等危机,单就世界人口的过分繁殖,亦必有一次大毁灭。凡此皆岂是民心所欲?还是“知其雄、守其雌”说得好,文王的“视民如伤”是当然,但是要知也还有一个是天地不仁。《阴符经》这篇书我不知考据家如何说,但那短短的数百字里实有好句,曰: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这里只是要晓得云门禅师的倒一说:杀活一机。

  植物无知,而能感节气之机,栗鼠亦能应风中树枝跳踯之机。

  开了悟识的民族是于感机应机之上更能知机之所以然,而且能代造化来创机。可是人而无明,乃更在草木虫鱼之下。禽鸟尚知风向,而今时各国的财界能人与经济学者对于此番世界性的不景气连毫无预感,更不知如何对应。便是其他方面的学问与所谓人物,其平时所做的皆是有形有势而无造化之机,一旦临到了史上的劫毁,全成废话。所以临济禅师欲求真正见解,对这些人毫无容赦。

  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视袁绍刘表辈皆是冢中枯骨,是要有此见识始开得新时代。

  临济禅师语录里我最喜爱的是:“道流、山僧佛法的的相承,从麻谷和尚、丹霞和尚、道一和尚、庐山与石巩和尚,一路行遍天下,无人信得,尽皆起谤。如道一和尚,用处纯一无杂,学人三百五百,尽皆不见他意。如庐山和尚,自在真正,顺逆用处,学人不测涯际,悉皆茫然。如丹霞和尚,翫珠隐显,学人来者,皆悉被骂。如麻谷和尚,同箭头上觅人,来者皆惧。如山僧今日用处,真正成坏,翫弄神变,入一切境,随处无事,境不能换,但有求我者,我即便出看渠,渠不识我。”真正学问的机锋就像这样的弦声响处,箭箭相拄。

  禅宗骂佛打祖、口不择言,又说建寺斋僧无功德,又其公案语录难懂,岂非自绝于天下的善男信女?然而千百年香火不绝,尤其临济宗在日本得人景仰。此是禅宗有真的东西,故可与万民为知己,而与学者少缘。

  看《碧岩录》,不懂时是不懂,懂了时如看《三国演义》与《西游记》,历历分明。不,看《碧岩录》的每一则,是见一枝花,如梦相似。这里且拣被认为难懂的几则来说明几句儿玩耍看看:

  马祖日面佛月面佛——碧岩录第三则举:马大师不安。院主问和尚近日尊候如何?大师曰:“日面佛、月面佛。”

  人暂生病,有时是会变得很柔和,像个小孩。小孩出疹子大人不许他出去,他也不以为意,就听话在矮几上画着玩。两岁的小孩只会拿颜色笔在一张纸上画圈,一笔就是一个圈,大人问他,他说:“这个、爸爸。”又一笔一个圈,“是妈妈。”此时若是早晨,天上西边尚有月亮,东边太阳已出得高高了,小孩坐在窗前画的圈,他亦会说:“这个,日面佛。”又画一个圈,“这个,月面佛。”小孩是叫日头公公,月亮婆婆。

  马祖的这一答,过了二百五十年,到得宋朝仁宗皇帝的时候,奉化雪窦寺的重显和尚犹惊叹于这个风景,颂曰:“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原来虽人类的历史,如五帝三皇,亦只是造化小儿的好玩儿玩出来的。

  古来禅僧中惟有马祖会得玩,他可与庄子玩作一淘了。而亦惟有雪窦识得,圜悟在此则被比落了。却说马祖当年有个丹霞和尚去见他,知客叫他等待,他去佛殿里骑在文殊菩萨的肩头,马祖出来熟视之,曰:“我子天然。”丹霞也像小孩的会玩耍。但是后来就无人能继。

  洞山麻三斤——碧岩录第十二则

  举:僧问洞山:“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

  圜悟着语云:“指槐骂柳。”雪窦颂云:“金乌急,玉兔速,善应何曾有轻触。展事投机见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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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学科学与哲学胡兰成-今生今世禅是一枝花中国文学史话今日何日兮心经随喜